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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军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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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府旧宅位于朱雀大街西段,是周令行连打三场胜仗,被先帝封为镇国侯时所赐。当年他因北伐失利,被先帝流放,爵位和府邸却保留了下来。
他站在门前久久望着牌匾。从这个宅子建成,到他离开建康,中间多少故人旧事。七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什么都变了,却又什么都没变。
他推开大门,一路走到书房,闻着里面的灰尘味。又见书架上的书都落满了灰,还有新旧蜘蛛网在穿梭在空隙之间。周令行一眼看见了那本画册版的《诗经》,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拿了起来。
这是他为永安准备的生辰礼物,本想着等北伐归来便亲手送给她。不成想,那场战争夺去了太子的性命,也将她从他的生命中抹去。那天,他眼看着北魏一把火烧了大齐军营,烈烈大火中,他封冻了自己的情爱,将目光投向了北魏。
蛰伏七年,终于组织起一支训练有素的流民军,将北魏驱逐出荆州。他本想继续壮大军队,待秋收时一举攻破敌军。但那日,他听到西秦联姻的传言还是慌了神,快马加鞭回到建康——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永安去联姻。
七年未见,永安显然不是那个清清冷冷的小公主了,她有了自己的主意,竟然没有听取任何一方的进言,而是以两个条件为约答应了西秦的联姻。
周令行想到永安,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开始回想今天的一切。大殿上,包括永安在内的很多人都说了联姻的好处,可那些在他看来都不足以成为永安选择联姻的理由。
大齐固然面对着北魏的威胁,可西秦面对的威胁更是十倍不止。西秦不像大齐有长江天险,全靠人力抗击北魏,这些年又赶上了连年大旱,几乎没有单独作战的能力,若不结盟大齐,恐怕一两年之内便会落入后秦之手。是以,联姻对他们来说虽是上乘之选,但即便大齐拒绝了联姻只与之结盟,西秦也会出于利益考量而妥协。至少,在北魏实力未减之时,西秦都不会有丁点背弃的理由。
永安如此聪慧,又辅政多年,不会看不透这一点。除非,她还有别的目的。莫非她想对付顾氏,想通过联姻来增大自己的力量?可是……大齐、西秦毕竟是两个国家,若是联姻了,她便再不好以他国太子妃的身份置喙大齐国事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周令行没有头绪,索性吹去桌面上的灰尘,铺了一张纸,写下了朝堂里所有人的名字。最上首的是永安和顾太后,但永安下面只有寥寥数人,顾太后下面则是顾氏一族的十数人,两边力量对比如此悬殊,这些年,她独自一人在宫里周旋,实在是太苦了!他既然回来了,便不能再轻易离开,留她自己苦苦支撑朝局。
周令行看着顾太后三个字,眼中的寒意渗了出来。
忽地,墙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周令行耳力灵敏,只听了一下便猜到了来者是谁,扬声道:“谢小将军,怎么翻墙做起贼来了?”
“你小子耳力见长啊!”谢宴爽朗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转眼,窗子边便多了一个持剑少年。谢宴斜倚在墙上,日光下更显得他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他眼疾手快,看到周令行桌上的纸,便伸手过去,想要一睹究竟。奈何周令行棋高一着,在他刚出手的一瞬间一掌止住了。
谢宴见周令行好整以暇地折好了纸,优雅地放进袖口里,事后还不忘嘲笑地看了他一眼。
谢宴不服道:“什么东西,神神秘秘?连我也不能看?”
周令行避开了谢宴的问题,反问道:“周府荒草丛生,谢小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谢宴一个翻身进了屋,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周令行见状,已经明白了大半,轻轻吐出两个字:“永安。”
谢宴这才道:“你说永安是不是傻了,干嘛非要嫁到西秦去。今日你都给她找好台阶了,她还选了联姻,我真是搞不懂。”
谢宴试图从周令行脸上捕捉一些他所期待的反应,却只看到他的神态比永安还要从容。不,不是从容。永安确实是云淡风轻,可周令行是深不可测。只见他似乎带着一丝琢磨,一丝玩味的语气再次反问道:“那么,你今日去公主殿,不曾问过殿下吗?”
“问过了,殿下只说她心意已决。”谢宴目光有些躲闪,赶紧岔开了话题,说出永安交待的正事,“殿下希望你明日能去参加晚宴,她要当面询问你荆州战事的细节。令行,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
心意已决……周令行琢磨着这四个字,至于谢宴后面说的话他却没有听进去。他越想越觉得这话里分明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有团模糊的影子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他差一点就要想明白永安想做什么了。然而,谢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宴拍了拍他,问道:“想什么呢,你倒是去不去?”
周令行回过神来,只看了谢宴一眼,便道:“我不能去。”
“为什么?”谢宴搞不懂两个人在想什么,明明数日前是周令行主动传信要去太极殿,一副阻止联姻的架势,可现下……
“我不能告诉你,但我确实有不能去的理由。子翼,抱歉。”
“唉!”谢宴再次叹气。今日他真是把一生的气都叹尽了。
周令行眼眸中出现一丝不忍,他道:“子翼,这件事上我的确无可奉告。但另外一件事我却可以跟你多说几句。我知道你心里对殿下是有情意的,你不理解殿下为何宁愿选择西秦也不选择你。我想说的是,嫁人,从来不是殿下的目标。现下虽然我也不清楚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但你可以把这件事当作殿下在处理政事,而非在择夫,或许心里会好受一些。”
谢宴哑口无言。他只想着联姻牺牲了永安的幸福,却没有想过永安究竟想要什么。他一直觉得永安是需要他保护的姑娘,现在才明白,永安不想要保护,只想要前行,不管前方通往何处。正如周令行所说,嫁人绝不会是殿下的目标,而只是她的手段。
他勉强一笑,道:“我终于知道七年前自己哪里输给你了。原来,我一直不懂她。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心事的?”
周令行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微妙的笑容,谢宴这次立马捕捉到了,笑着质问道:“怎么,难道是情敌分外敏感?”接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令行,你方才安慰我的话,该不会是自己也对自己说过吧。”
周令行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又恢复那副让人看不懂的样子。不过无论如何,谢宴得承认周令行这套方法确实好用,现下他已经解开心结了。只是,永安交给他的任务没有完成,不知明日夜宴见不到周令行,她会不会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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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昆辞别了太后先去给顾昭递了信,接着便去了吏部。然而他没想到,永安已经早一步先到了那里。原来永安去兵部取了裴阙的战事记录,里面分明写着,退去北魏大军的是周令行率领的流民军!
她心里便全明白了,不是流民军协同荆州军抗敌,而是从头到尾都是流民军奋勇杀敌、夺回了襄阳。是顾昭封锁了消息,冒领了荆州军功。
她一阵阵后悔,没有及时查看这份卷宗。当即便拿着卷宗赶到了吏部,要求吏部尚书上书。她要为周令行正名,要他平安无事、再度回朝,同她一起完成当年皇兄未完成的大业。
顾昆到吏部的时候,看到的景象便是永安坐在上首,吏部尚书和左右仆射正在一起拟奏折。
他行了礼,不怀好意道:“殿下真是早啊。”
吏部尚书见了顾昆,犹如久旱逢寒霖,松了一口气道:“国舅来了。”他停下来了笔,又觑了一眼永安的神色,斟酌着对顾昆解释,“臣正在拟奏折,为周侯请战功。”
能让吏部尚书如此左右为难,想必永安为周令行请的战功不小。顾昆看着永安气定神闲的样子,便拿过奏折,扫了一眼,“镇国大将军”几个字赫然在目。不等读完后面的内容,顾昆便震惊地看向永安。周令行身上“镇国侯”的爵位还在,若是再加身“镇国大将军”,那岂非又要重现七年前他统领大齐兵马的场面了?
永安知道顾昆在想什么,指了指一旁的卷宗道,“国舅来的正好,这是当日荆州送来的战事记录,本宫和三位大人已经细细看过,你也看看。”
当日荆州捷报传来时,他只在意结果是好的,并未探问细节。就连在永寿宫听到暗子提到兵部有这么一份战事记录,他和太后也并未在意。论及缘由,无非是对于他们兄妹二人对自家亲弟弟的信任。然,现下听到永安这么说,顾昆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狐疑地拿起卷宗,越看脸色越差。
原来,流民军杀敌之时,顾昭只是躲在后方观望,未出动一兵一卒!直到北魏向北退兵,他才象征性地命军队追赶敌军。这样算起来,荆州之战丢了襄阳全是二弟的过错,夺回襄阳、赶走北魏皆是周令行的功劳!原本以为在他和太后的运作下,能剔除周令行的战功,再不济,至少也能让顾昭与周令行平分功劳,如今看来竟然更加糟糕!
二弟啊二弟,顾昆心里连连叫苦。他放下了卷宗,面色凝重,等待命运的审判。
永安道:“国舅不必如此,当日北魏势大,顾昭按兵不动,想来也是为了保全兵力,守住剩下的城池。毕竟当日他也想不到区区流民军能够退敌。”
顾昆闻言松了一口气。
永安却是话头一转,“只是,顾昭在奏折上并未提起这些细节,纵然当日战略无错,却有揽功欺瞒之嫌!”
顾昆知道这事已经无法争辩,只想着拖延一时是一时,缓和了语气道:“殿下说的是,若是臣弟当真做出欺瞒之事,臣别无异议,只是此事总要回禀太后才能做定论,也须得传召臣弟回来,两方对峙才可。是以,这份请功的折子……”
“无妨。”永安轻轻抬手阻断了顾昆的话,对吏部尚书道:“先将请功折子和卷宗递上去,让太后和皇上都查看一番。等顾昭回来,本宫与他上太极殿当面对峙。”
说完,永安便大步离开了。她深信周令行不会做出任何欺瞒之事,也相信自己派去的裴阙不会递来一份虚假的记录。军功封赏早一天晚一天,本不打紧,但她决不能允许顾氏再颠倒黑白,有任何从中作梗的妄想。
一旁的吏部尚书为难道:“国舅,这该如何是好?”
顾昆瞥了一眼那糟心的折子和卷宗,叹气道:“递吧。”
顾昆望着永安的背影,神色复杂。若是周令行再度回朝,加上谢家的禁军,永安手里的军权便可与太后平分秋色了。
如此……顾氏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