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鬼-1 ...
-
她刚到这里的时候,忘记了自己是谁。
睁眼是木制的横梁,身上盖了层薄被,布料很粗糙。
她睡在自然光照不到的里间,抬头可以看见透过窗纸的雾霭蓝的微光,现在大概是早上四点,天才蒙蒙亮,屋子里一床一床地睡满了人。
直到天色渐亮,女孩们逐渐醒来,她听到来自身旁人的一句“幸”的称呼,记忆才忽然如潮水涌来,
没有了恶魔能力,前世的一切也像场恍惚的旧梦。她有时候会产生就这样留下来的想法,平凡的生活与共事的好友,一切是这样美妙。
“小幸!”那个叫惠子的女孩在喊她,幸转过头,对方露出羞郝的表情:“可以请你代一下班吗?”
幸无声地点头,看着对方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离开。
她低头做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事情,脸上显出浅淡的笑容,但很快,笑容又消失了。
那种停留下来的笨蛋想法只出现在来到这里的前几周,恶魔能力虽然暂时失去了,但这副身体依然属于恶魔,即使受到严重的伤也不会死,喝了血就可以恢复,以及对正常人类食物味觉会失灵。
一切都昭示着她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碎片。
这里是日本平安京的一个巨大家族,房屋修建很精致,有宽广的庭院与人造景观。她和两三个侍女负责打扫这个寝殿的后院,还有人干煮饭洗衣等杂活,剩下的都被用于服侍房屋主人。
按理来说,侍候总是比苦活要更受人欢迎,但在这里却完全反过来,很多人宁可去做搬运重物的活计,也不愿意去干轻松许多的服务业。
——因为这个寝殿的主人。
据说在几年内,那一位的身体还不像现在这样糟糕,那时的他为人和善,即使是对待下人也称得上温和。可惜疾病来的猝不及防,在日益糟糕的身体和毫无作用的汤药影响下,他逐渐变得暴躁且不近人情。
“都是这个病夺走了曾经的少爷。”在这里工作多年的老管家这样说,她揩去眼角的几滴泪,转而又变了神色,严肃地斥责了前来请求换职的仆从。
惠子做的就是侍候的工作,不过她相貌普通,平时也不爱出头,再加上侍女的数量不少,所以幸才能成功顶替她的工作。
一次代班,就可以入账三到四个铜币,不多,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幸不知道自己攒钱的习惯是从哪里来的,可能是前世穷惯了,所以才变得好像一个守财奴。
这点倒是和电次很像,他们俩经常会去大街上捡烟头,再抬价卖给其他人。
不同的是,电次给谁都一个价——高价,幸不一样,她每次看到年纪大点的流浪汉都会忍不住白给。
为此经常受到电次受不了的抱怨。
说起来,为什么他们两个拿着高薪的恶魔猎人要去做这种事情啊?!连小小红都不会!
……算了,幸晃晃头,把过去的记忆抛掷脑后。
惠子总是想把侍女的工作换给幸,她在府外有了相爱的对象,对方愿意出钱为她赎身,但鬼舞辻家可不是随进随出的地方,尤其是继承人的侍女,一般不会发配出去。
即使侍女的工资是扫地工的两倍,幸也不是很愿意。人们常说,一个好的老板决定的员工的未来,而那位大人不仅对待下人残暴,要求还琐碎严格,跟着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幸在前世的工作中,见证了玛奇玛小姐的套路和公安高层的扯皮,已经对于职场有了一套清晰的规划。
老板画饼要不得,金钱才是第一位。
说回正事,现在距离太阳落山已过去两个小时,天完全黑透。寒冷的冬日,天空落下细碎的雪。
管家手执一盏纸灯,行色匆匆,后面缀着一大串人,幸跟在末尾,努力降低存在感。
那位大人又在发脾气,不断有瓷器破碎的声音传来,管家赶到时,正临一位侍女从里面出来。
周围响起抽气声,那位侍女捂着额头,昏黄的灯光下,血呈现出不祥的暗红。
管家警告地向后瞥去,人群顿时又没了反应。
幸低着头,她倒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血这种东西,见多了就会麻木。
管家挥挥手,示意对方离开,这也是她带这么大号人来的原因——一个人走了,可不是得再来一个顶替么?
也许是幸见血依然面不改色的表现吸引了管家,她指向幸,说:
“就你吧,进去。”
目光聚集在她身上,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嫉妒的,但更多还是同情。
“……”幸镇定伏身,推开门进去了。
也许她应该升职了。
-
说起来,她其实在之前就见过这位大人。
那是在一个好天气,没有风,也没有云遮住太阳,阳光照在身上,带来暖意。
可能是那位大人的身体有所好转,他破天荒的出现在庭院里。
幸远远地看见了对方,鸦羽般的头发卷曲地铺开,眼珠玫红。他的脸是一种常年生病的惨白,人很瘦,华丽的衣裳披在身上显得十分厚重。
她很快低下头,机械地挥动扫帚,不久他就进去了。后来幸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的名字——鬼舞辻无惨。
每当一个人性情大变,人们总是习惯于用各种理由来为对方开脱。对无惨来说,疾病便是一种理由。然而要幸来说,无惨现在之所以是这种残暴的模样,是因为他本来就是。
室内远比外面温暖得多,主人赤脚站在铺着棉被的地上,脸还因为刚才的发怒带着薄红。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收拾碎掉的瓷器,手掌大的碎片依稀可以看见茶青色的纹路,那是舶来品,来自海洋对面的国家,价值不菲。
无惨已经收起了失态的模样,他撇了一眼从刚才进来就跪在地上的幸,忽然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
“既然你是代替刚才那个的,就来解决她犯的错误吧。”
幸顺从地上前,开始搜集零星的碎屑。
管家在她之后进来,温声细语地同无惨讲话:
“明天……那位医师……”
这里的人,有厌恶无惨的,也有真心爱护无惨的,不论哪种,都有相同的愿望:
希望无惨好起来。
好起来,本家就会重新重视他,仆从也能跟着水涨船高。这年头找工作也有三六九等,成为贵族的家仆,其实是一件体面的事情。
于是那些医师,就如流水般进入鬼舞辻家。每个人在开始都是信心十足,可最后又悻悻离开。
无惨的耐心,在一次次的落空中,几乎消失殆尽。不过他没有回绝管家的好心,只是矜持地点头。
此时的他,又恢复了那副大家族继承人的风度,管家露出欣慰的笑容,却很快又被遗憾代替。
这种情绪,远比同情更使无惨痛恨,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但在忠心的管家面前,又很快恢复原样。
——他要牢牢抓住每一个有用的东西,至于那些嘲笑他的,看不起他的,总有一天,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无惨转身,幸已经将碎屑全部收拾妥当,在刚才的谈话中,她全程低头,没有偷听或偷看一丝一毫。
一个合格的工具,至少比那些废物要好很多。
无惨从她身边走过。
幸知道自己被留下了。
-
辛劳过后,唯一能获得安慰的只有实在的金钱。
在为无惨工作快一个月后,幸深深意识到了这一点。
老实说,世界上还会有像无惨这样麻烦又糟糕的老板吗?
至少对现在的幸来说,是没有。
喝的茶必须要上好的来自东方的名贵叶子,烧开的水不能立即下去,要到合适的温度才行;递上的杯子不能太烫,会伤到少爷,但也不能太凉,少爷不习惯。
平时要注意保暖,不可受凉,但无惨又讨厌下人把他当精贵物件的态度,所以必须要用礼貌又不失礼仪的请求态度来让无惨大人心甘情愿地披上外衣,哦对,动作要小心,但也不能太小心。
吃的要好,穿的要好,幸感觉自己快被折磨得不行了。
连和恶魔打架都没这么累。
在别人眼中,她是能完美完成无惨任务的可怕角色;在无惨眼中,幸是比那些吃干饭的废物好上一些的废物;但真正的苦楚,只有幸自己知道。
她每天只能用金钱麻痹自我,至少他给的钱多,幸,你就原谅他的脾气吧。
无惨真应该感谢那些钱,否则在幸工作的第一个月,他就会被忙昏了头的下属在浑浑噩噩里扭掉脑袋。
当然这些抱怨无惨全都不知,他此时正在和医师对弈,为了表现自己体恤下人以博得医师的真心相助,他每次都会假惺惺地让幸下去休息。
去是不能去的,真休息了怕不是会丢掉饭碗,幸只能也假装感动而坚定地留下。
我要照顾少爷的身体。
——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可是一话多用,既体现主仆情深,又暗搓搓地提醒医师:
你可要用心治疗。
无惨的心机,大抵就体现在这上面。而好心的医师浑然不觉,他只会加倍努力。
“我输了。”头发花白的医师爽朗一笑,将棋子放入瓮裹中。
无惨微笑:“您已经很强了。”
幸在一旁沉默,通常情况下,人会为了多种因素而在竞技上故意输给别人,比如员工输给领导。无惨有求于医师,却不肯主动让棋。
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对弈后是喝药时间,幸将温热的碗端上来,黑色的药汁盛在白净的瓷碗中,空气弥漫着一股让人牙酸的苦味。
幸由衷地佩服无惨的毅力,他竟然可以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无惨对于生命,有种超乎常人的执着。他也许是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难熬的冬天过去,温暖的春天将要来临,无惨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些起色,一切都好像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医师的确把全部心力都放在了无惨身上,他被安置在靠近仆从睡觉的小间处。每天晚上幸经过那个房间,都可以看见蜡烛跳动的光芒,医师伏案研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期待下,无惨的身体却忽然开始恶化。
现代经济学中,有种叫作康波周期的概念,大意为经济的增长和衰退呈现一种周期性的波动,无惨的身体,就仿佛到了繁荣期的顶端,然后开始急速下跌。
在轻微的物品磕碰声里,侍女们死一般得安静。
医师为无惨诊断,幸和管家守候在外,她们同样担心。
管家担心无惨的身体,幸担心自己的钱途。
这也是一个夜晚,无惨的咳嗽声停停顿顿,让人担心他是否下一秒就会咽气。
“咚——”屋内传出重物倒下的声音。
管家快步上前,谨慎地敲敲木门。
几秒后,无惨的声音传出来,有些颤抖,但又冷静的可怕:“进来。”他顿了顿,“叫那个人也进来。”
那个人——就是幸,她随着管家进入寝殿,关上门,也隔绝了屋内外的视线。
那位医师,脸朝下躺着,头上被插-入一把形似斧头的刀,血无声地流出,洇开褐红的地板。
管家抿着唇,她的面相是有些刻薄的那种,脸上因为常年的不苟言笑而勾出道道皱纹。
无惨盯着她,好像上位者衡量棋子的分量。
他在赌。赌管家对他的情谊,赌自己是否养成了一条听话的狗。
终于,管家长舒一口气。
“处理掉。”她对幸说。
无惨的笑在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