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凤喉》小隔雾

84、行雪

　　十月初十，天降小雪。
　　武阴城街道，八九岁的女孩儿手里拎着木剑，穿过人群，跑到最前方，踮脚看向远处缓缓而来的凤驾。
　　身边的百姓热闹议论着。
　　“这还是我第一次参与赐福仪式呢！凤凰神君亲自为我等赐福，鸿水门的仙家护法，阵仗真大呀！”
　　“来年必然是个丰年！”
　　“最前方的是不是鸿水门掌门杪春仙君？”
　　“真是和画像上一模一样呢！”
　　女孩儿扬起脸，问：“鸿水门很厉害吗？”
　　附近的人这才注意到有个小孩子一个人跑过来了，连忙把她抱起来，道：“乖乖，你是谁家跑出来的？你家爹娘呢？”
　　女孩抱着木剑，一脸严肃：“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可以一个人出来。”
　　大人们笑着：“今日是赐福大典，八成是跟爹娘走散了，乖乖，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将木剑柄上的字展示给他们看。
　　“我叫萧行。”
　　此时，凤驾已经行至众人跟前。
　　众人或是将手伸去，或是将各自的孩子抱起，希望得到神君的赐福。
　　凤凰神君端坐于车驾上，将身边火红的生灵花洒向四周，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神君！”
　　“多谢神君！”
　　萧行被善良的陌生人抱着，望着凤凰神君，歪了歪脑袋，小声嘀咕：“好眼熟。”
　　凤凰神君的目光忽然与她的目光相撞，眼中露出一分惊愕。
　　生灵花漫天飞舞，凤凰神君望着那孩子，停住了车驾。
　　前方开道的杪春亦回身：“神君，怎么了？”
　　她顺着凤凰神君的目光看去——人群中，那个孩子懵懂地抱着木剑，望着他们。
　　杪春的目光轻轻一抖。
　　那张脸……好像那个人。
　　萧行仰着头，抓住了飘飞的生灵花，笑得咯咯响，喊道：“我抓到啦！”
　　她跳下陌生人的肩膀，抓着生灵花穿过人群，跑向远方。
　　凤凰神君垂眸：“继续前行吧。”
　　“是。”杪春回身。
　　队伍继续向前行进，方才的停顿，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太多人在意。
　　杪春却仍旧朝着那远去的孩童看了一眼。
　　真的很像。
　　很像她的姐姐。
　　雪花与生灵花混在一起，漫天飘飞，杪春又想起了十年前的十月初十。
　　那是立冬后的第三日。
　　白泽神君最后一眼回眸人间，回望她的爱人，便毅然决然只身闯入命轮。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屠灭命轮中的神明，只记得山崩地裂后，一场血雨降下，落地成花，散发灵气。
　　世人便称其为“生灵花”。
　　云开雨霁，天光大亮。
　　元玉狩与凤凰融为一体，苏醒成神。
　　她带领着人族平息了魔潮，收拾残破的江山，重新建立家园。
　　废旧的土地上再次被充沛的灵气充盈，丹田被净化的人族重新掌握了修炼、操控灵力的能力。
　　元玉狩设立了九大仙门，专门选拔、培养修道者，维持正义。且入仙门者，便决不能入凡世为官为将，需持守道心，以惩恶扬善为己任。
　　由此，凡间盛行了千年的以灵力欺压普通人的情况便得以避免。
　　凡间新帝是从周家学子中选出的，周廷训为宰辅。
　　九大仙门之首沿用了“鸿水门”的名字，程杪春继任掌门。
　　此后十年，天下逐渐安定。
　　一切欣欣向荣……唯有程令仪不知所踪。
　　有人说她已经与众神同归于尽，有人说她已经去了虚无之境，化身天道，俯视着人间，维持着世界春夏秋冬、风霜雪雨的平衡。
　　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萧琢。
　　当年，萧琢化身黑麒麟，净化了魔潮，便向着凌霄山日初而去，隐入了云层中，再也不曾露面。
　　元玉狩和杪春都曾去寻过他们，并无音讯。
　　后来，元玉狩便将他们离开的十月初十定为赐福日，每年都会来到人间，用自己的灵力为众生赐福。
　　她们都期待某一日，可以再见他们。
　　杪春收回目光，迎着细碎的雪花缓缓向前行进了。
　　——
　　萧行捧着那朵生灵花，蹦蹦跳跳回到凌霄山。
　　一黑一白两只犬迎着小主人上山。
　　她用木剑打开结界之门，偷偷溜进去，刚推开小院的门扉，便被一只大手拎住了后脖。
　　“爹！爹！”她挣扎着，乱蹬着腿，“我错了我错了！”
　　萧琢冷笑：“每次犯错，认错最快，却屡教不改！”
　　萧行鼓着脸：“今天是十月初十，外面可热闹了！”
　　不知为何，在听到“十月初十”四个字时，萧琢将她放下来，沉着脸转身进屋去了。
　　行察觉到父亲情绪的低落，也老实了许多，低声问两只狗：“老头儿今天怎么了？”
　　一黑一白两只大狗摇头，表示不知道。
　　萧行悄悄跟上去，趴在窗边看着屋内的父亲。
　　自从萧行有记忆以来，父亲的书房里就堆满了书籍，每年还会不停增加。
　　他整日泡在书海中，不知道想寻找什么，还有一本手札，上面写满了东西。
　　有一次，行偷偷翻过父亲的手札，却发现里面并不是什么天机秘密，而是一些琐事——他和某位女子的琐事。
　　什么吃馄饨、画糖人、养狗、赏月、戏水……
　　那位女子名叫“令仪”。
　　萧行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甚至从小，她根本不知道人是有“母亲”的。毕竟从出生起，父亲就将她困在结界里，不准她跟外界交流。
　　四岁那年，她偷偷跑出去，才知道人间繁华，才知道别人都是有母亲的。
　　那次，她哭着问他，为什么她没有母亲。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喝了一整夜的酒。
　　她从未见过父亲那样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再也不敢提起母亲。
　　渐渐长大后，她也明白了些事情——她娘应该是把她爹休了。
　　可怜的老爹，只能躲在山里，抹眼泪写下和她娘亲的往事，借酒消愁。
　　“萧行！”屋内，萧琢喊道，“你又发什么呆？叫你修习的心法练了么？”
　　“好好好，我马上就练！”萧行打了个哈欠，懒懒坐在树下。
　　小孩子总是爱睡觉，还没练一刻钟，就歪着脑袋睡着了。
　　萧琢望着树下阳光里的孩子，目光低垂。
　　十月初十……
　　今年是第几年了？
　　十年了吧。
　　十年前的十月初十，令仪看了他一眼，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回到凌霄山后，找到了她留下的春神骨。当他触碰到春神骨时，它却忽然化为了一个孩子。
　　他抱着孩子去寻青龙神君，想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青龙却告诉他，这是程令仪与他的孩子。
　　神明孕育后辈，并不需要如同人类那般经历繁衍之痛。
　　当他与她骨血相融时，这个孩子便诞生了。令仪将她留在春神骨内孕育，留给他当做念想。
　　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这个念想，萧琢并不能活下去。
　　“所以……她真的回不来了么？”萧琢低声问。
　　青龙沉默了片刻，道：“天道赐予她至高无上的神力，换她剥离情丝，永守虚无之境。这是不可逆转的交易。”
　　“如果，我愿意再和天道做一次交易呢？”萧琢问，“如果我愿意倾尽神力，能否把她换回来？”
　　青龙蹙眉，最终道：“你想把她换出来？这需要极为强悍的灵力，你可能直到消亡都做不到。更何况，她已经泯灭了情丝，即使见到你，她也不会对你生情。你在她眼里，和这世间的草木并无二致。”
　　“我不在乎。”
　　……
　　萧琢俯身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轻声问：“阿行，你想不想出去？”
　　萧行迷迷糊糊睁眼：“出去？出去玩吗？想啊。”
　　“阿行啊，爹养你到十岁，该教你的心法都教你了，你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好在托了爹娘的福，天生天赋不错，也能保全自身……”萧琢一脸慈爱，循循诱导，“爹爹给你找个老师，出去历练，用一身本事惩恶扬善，如何？”
　　萧行狐疑地看着他：“你会这么好心？”
　　片刻后，她恍然大悟：“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爹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能将你托付给别人了。”
　　“有什么事情比我重要？你给我找了个继母？”萧行大惊，“我知道！男人找到新的夫人，就不要之前的小孩子了！”
　　萧琢寒着脸：“都说了少看点话本子！”
　　他说了实话：“我要去找你母亲了。”
　　萧行眨巴着眼睛：“那你还会回来看我么？”
　　萧琢摸了摸她的脑袋：“找到就回来，找不到……你记得给我上坟。”
　　——
　　萧行背着小包袱敲开了鸿水门的大门。
　　当她被带到掌门杪春面前时，天光照拂在那一樽神像上。
　　小萧行仰头看向那女子，只觉得她极为眼熟。
　　“她是谁？”萧行问杪春。
　　杪春抚了抚她的头发，浅笑回答：“程令仪。”
　　雪花薄薄覆在神像身上，她垂眸看着萧行，安静慈爱。
　　萧行轻声道：“我在梦中见过她。”
　　她回望山门。
　　萧琢的背影一点点远去，行于雪中，行向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