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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可奈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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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收起最后一丝余辉,一层红色的纱顺着时光之海飘流,波纹绮丽,闪着澄亮的红光,仿佛有无数亮斑的红色纸鸢飘忽在四周,忽隐忽现。从苍翠山之后渐渐溢出黑色的河流,如同天际的银河,亮闪闪的,不过如同一条玛瑙带,兀自散发耀眼的银点。那黑色的河流仿若一条骄傲的苍龙,浑身被亮灿灿的银色鳞甲所饰,自由奔放的游弋在苍翠山上空,遮掩了云彩。云端的龙头好似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在这夜色里散发出耀眼炽热的光芒,白光顿显,整个漆黑的夜空瞬间被点亮了,像燃起诡异的白色火焰,散发出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息。这种气息在这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愈加明显,一种因为前方未知的恐惧感渐渐漫溢,如同整个人置身于荒漠中,四周广袤无垠,苍茫的气息扑面而来……
贺兰君锦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掀起珠玉坠成的车帘,一股深不见底的黑如细密的丝蔓延在西域上空,几处星斗显出明媚的光亮,点缀在澄黑的夜色里确有几分单形影只的凄凉感。
这不正如现在的自己么?贺兰君锦轻拿起九凤翺天图纹的丝质手绢,掩起鼻口低不可闻的轻咳一声,淡淡在心里说道。西域人虽豁达明朗、放荡不羁,可论心计怎敌得过中原人的九面玲珑心?不是西域人愚笨,而是中原人太过于奸诈、狡猾,他们想要大战群儒,想要合纵诸国,想要挑拨离间,想要剑拔弩张,凭他们的一张口从中略施奸计便可。可西域的人民相信神,供奉神,他们是真神的儿女,他们桀骜不驯,他们是这世上最最奔放、最最骄傲的民族。他们有贺兰的宝马汗血可在绿草如茵的草原上无拘无束的驰骋,他们有极北的雉兔鱼鲋可在广袤无疆的大漠里畅酣不尽的享用,他们有西地的美艳歌姬可在曼妙风情的小镇上妖娆无限的歌舞……西域人民是一方自由自在不愿受约束的真性情民族,如何能够抵挡住中原的唇枪舌剑,明争暗夺,你来我往?
贺兰君锦低下头,毫无内力的纤弱手指牢牢的绞着丝帕,仿佛要将这丝帕碎成一千片、一万片!她不是不能忍受中原大败西域的事实,她只是不能忍受,为什麽……为什麽自由奔放的民族就注定了要失败于精于算计的民族,为什麽两族之间不能光明正大的展开战争?不论你死或是我亡,只要公平的竞争,没有谋略猜忌,这样不论孰败孰成,皆心服口服。真英雄之间的较量从不用生与死、成或败来区分,只有在战场上笑到最后,心怀天下,有大志向,光明正大,才是堂堂正正的大英雄!你们中原人的那些小鬼把戏、偷鸡摸狗的坏伎俩,算得了什麽?!分明是算计,是算计!这样的失败,我贺兰族也许会承认,我贺兰王也许会承认,我贺兰君锦绝不会承认!
我贺兰君锦虽不是胸怀天下的巾帼女子,但我只是希望我的家国,我的人民,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能够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一直一直。为什麽明明是算计好的战争,要用我贺兰君锦的一生来陪葬?我不服,我绝不服!我虽然是公主,但我也想要一个夫君,一个我爱的人能够陪我走完一生,能够拉着我的手给我一句一生一世的承诺……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也曾盼望过有这样的一个人。只是憧憬,仅仅只是憧憬,还没有一点展开。可现在,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不是么?透明的五彩泡沫自海平面刚刚升起,刚刚接受第一缕阳光的洗礼,便幻灭了……心以如死灰,又怎么会复燃?就让我带着淌血的心,脚踩着荆棘之路,穿着一身缟素,去走向那个华丽残忍的囚笼吧!
但是,我不会放弃!永远不!我会用鲜红的指甲抠掘坚硬的花岗岩墙壁,即使皮开肉绽,即使血流成河,即使牺牲我的一切,有朝一日,我一定要逃离那个华丽的衣冠囚牢,远离那些肮脏的丑恶河流,远离那些衣冠楚楚的谋略禽兽!
东方苍龙一般的玄朝的天子啊……无论你是否赠我金光灿目的金屋贮之,无论你是否赐我众人艳羡的九尾凤金步摇……我恨你大玄入骨,是你们杀我人民,夺我良田,毁我未来……那么我贺兰君锦,就注定与你们水火不相容,誓不两立!
因为……我、不、服!
桑朵细心的为主子剥吐鲁番青葡萄,白净瘦弱的指尖轻去皮肉,一个又一个青翠欲滴的水晶大小般的果肉便跃然于眼前,轻巧地堆叠了一整盘。
桑朵自打小时候战争失去双亲后,便被贺兰军队所救,所以她虽是中原人,柳眉弯弯,语音袅袅,腰肢盈盈。但却说胡语,穿胡服,起胡名。她觉得这样挺好,公主是救她的人,那么公主便是她的再生父母……公主让她做什麽,她说一不二,即使赔上自家性命,也在所不辞。因为公主占满了她小小的世界,公主便是她的天……
与喜欢的公主同程一辇,她可是想都没想过的。凤辇……这可是只能公主乘坐的车辇啊……可她却能得到如此殊荣。想到这,脸一红,轻挑眉眼,偷偷看了一眼容光富丽的公主。
可没想到平日里爱笑爱玩,洒脱自在的公主殿下今日却板着一张精致的小脸儿,小脸下红色细密的血管条条凸起,整张脸涨得通红,留下的汗珠仿佛玫瑰在滴血……
是公主不高兴了吗?为什麽不对我说呢?我可以为您排忧解难的啊。因为您是桑朵在这世界里最亲的人了……
想了想,桑朵大着胆子想张口呼唤公主。可突然,公主身子一转,只留下一个如同美玉雕砌的侧脸,轻起朱唇,侬软语音酥酥响起,可是说话的对象却不是自己。
“你说,贺兰为何会输在那一场战役中?”
高个的严肃侍女一直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凤辇左侧,听见公主问话,也不惊诧,仿佛早已料到一般,用一种淡然的语气道:“公主是想问王会为何选公主来踏入那囚牢吧。王与公主殿下为先后一母所出,幼时自小便感情深厚,两人兄妹情深,倘若选作和亲的公主嫁入中原,公主认为王必定不会选择公主?”说完,高个侍女直视那双因为被拆穿了心思而瞪得溜圆的杏目,本来平庸无华的细小眼睛里突然绽放出了一抹精芒。
端坐在凤辇中的公主满脸的诧异,心中困惑暴露无遗,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心神摇摆不定。
“我该不该信你?”这句话是看似是问眼前的侍女,又好像是竭力想问清自己的内心。
“这句话公主应该问该不该相信自己……”那双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作主子的不是应该问相不相信别人,而是去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且绝不后悔。这样才有可能夺得后宫的至尊之位。”
“那如果她不想呢?她根本就不想去……那里,不想得到至尊之位呢,她只是想在自己的家里陪伴自己的兄长安分的过一生……”
“那不可能。”话音突然变得斩钉截铁,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漠然起来,“这不是公主殿下愿不愿意的事情。公主是贺兰的公主,是我们所有子民的公主,是真神的儿女。这是真神的选择,是大祭司的选择,只有贺兰王最钟爱的妹妹远嫁中土,真神才会相信贺兰的诚心诚意,贺兰才会有一线生机。贺兰现在民不聊生,乌烟瘴气,您难道希望贺兰一直这样?您不会不希望看到贺兰重振的那一天!看到贺兰的铁骑踏平中原的土地,看到他们的皇帝抱头鼠窜,他们的国土四分五裂,他们的美景良田、大好河山支离破碎,他们的娇妻美妾被我们的战士高歌抱回家……这是贺兰人人梦寐以求的心愿,中原是我们的梦魇,我们要把梦魇粉碎,就要有人去做出牺牲……他们中原人不是这样说么……为家国可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即使身败名裂也快哉乐哉!为家国大业,不知有多少个公主在他乡香消玉殒,不过她们死后,族人不还是高声欢呼为她们建庙祠,立丰碑么?”
贺兰君锦顿时被吓白了一张小脸,她觉得前途无望,后背上的汗毛根根耸立起来,冷汗止不住地顺着华服淌下浸湿一大片衣襟。贺兰君锦遥望远方,目光渐渐黯淡起来,那是对未来人生道路极其失望与困惑矛盾两种感情同时出现时才有的眼神。一种寂寥感,如同在心中滋长的病魔,以悄无声息地姿态疯狂地在心房里乱窜,顿时胸中火焰四起,仿若一场天降的熊熊大火,以极其汹涌之势毫无征兆地来临,熊熊燃烧,气势摄人。贺兰君锦觉得胸中气闷,又说不上来为什麽,突然她感觉喉咙管上的血管都要破裂一般,一股无名的火焰迅速窜起,从胸中直灌入喉。大片血腥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凤辇,鲜红的血迹顿时染红了整片丝绢,仿佛用鲜血泼墨的洋洋洒洒的写意之作,看后却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难道……”她颤抖不止地说道,顾不上身后桑朵哭天抢地地担忧焦急的声音,“我的命运难道只能这样了么?因为那帮奸贼的诡计导致的失败的战役,只能用我还未展开的一生的弥补么?我就这麽在那个囚牢待一辈子么……然后老死,或是直接被那帮奸人陷害冤死在那里……”
“公主,为家国而背井离乡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不要再过多顾虑,倒不如勇敢的直视前方,与命运做一场轰轰烈烈的较量……即使死了,也活得精彩,死而无憾!”
抑扬顿挫的声音渐渐放大,被风吹送在寂寥无人的广袤子夜里,如同不安分的小小因子在漆黑无人的角落里涌动着,跳唆起火红色的火焰。火势虽小,但洋溢着激奋的情绪,好像会随时演变成一场大火,吞噬掉黢黑恐怖的深夜。
“你……会帮我?”贺兰君锦用娇媚的杏目斜眼上下打量这貌不惊人但言语愤愤的侍女。
侍女随即淡然一笑,虽不及三月杨柳般娇柔,但却有种摄人的魔力,仿佛初春的第一缕阳光渐渐融化了冷冬的寒冰覆盖的霜泉,要把你直直吸进那爽朗的笑声中。
“我不会帮您……我会保护您,我会一直在您身边,在您需要我的时候,化作您的盾您的剑,奋不顾身的为您抵挡外界的一切伤害。直到您的外壳已经足够坚硬到抵抗任何明枪暗箭、流言蜚语,或是直到我命丧黄泉的那一天,我才会离开您……那时,您才可独自面对浩荡皇宫中的尔虞我诈、你抢我争……我用我的生命起誓,此生决无悔改,若他日叛主有异心,直叫五雷轰顶天打雷劈,烈焰焚心,永世不得超生,魂魄不被真神庇佑,自当灰飞烟灭无痕迹……”说毕,右手放在左胸上,轻闭双眼,口中不知呢喃着什麽古老的咒文。神情严肃虔诚,郑重无比。
贺兰君锦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实着地落了地,她赧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两抹红霞悄悄爬上两颊浸蕴到耳根:“对不起啦……我不是逼你发毒誓的。我……从小就在哥哥的羽翼保护下成长,来不及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我只希望你可以帮我……没有你说的这麽严重了……”粉嫩红唇上下启合,洁白皓齿若隐若现。
“保护好公主,是做侍女的天职。公主无需自责,规则本应如此。公主现在身体较单薄,您应该尽快调理好身子,宫中不知将会发生何事,身体才是本钱。”有一丝笑意的声音响起,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在朴实平凡的面容上绽开。
贺兰君锦顿觉一颗焦躁的心被一双如海洋之神般柔软宽厚的大手,来回轻柔的安抚,所有的毛躁、不平、棱角,全都被这双大手不着痕迹的、轻抚着悄悄带走。一颗心仿佛被深广的大海沁润了多年,像是吸收了海之神韵,渐渐变得平和、安详起来——心情越来越放松,心神越来越镇定,思路越来越清晰,呼吸越来越匀顺。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她的心底对这个侍女已经产生了别样的好感,而这种好感会经久不息,只会越来越深入,于是越陷越深……
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简简单单一番对话,她已经能够对这个侍女掏心挖肺地交谈。她已经深信不疑对方会和她站在同一战线上,会保护她。于是,一抹明媚的笑容也在嘴角荡漾开,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二人快活的气氛中。可不知,这明媚的微笑还能够持续多久?这明眸善睐,这快活的情绪是否能一直带到重重宫闱之中与日俱增而不被击垮乃至烟消云散?
年少时如斯单纯,青春如斯美好。不知这深深宫廷里到底埋葬了多少娇美红颜?金玉宝石缀满的石榴裙到底是华美的嫁衣,还是……泅渡这吃人的囚牢的满身污秽的囚衣?少年时的友谊能否在这宫闱之中突破重重阻碍,心中一直磐石般坚定,而愈挫愈坚韧?
…………
这一切不得而知,这一切都要让时光之尘去检验,让岁月之轮去历练。直到翻越崇山峻岭、越过万水千山之后,一切释怀了、淡然了的我们才能够有勇气回答这个问题。只望那时候的你,依然笑靥如花,面容明媚;依然衣裙如蝶翼,身姿若蝶舞;依然可以这般诚挚的、开怀的对我绽放出快乐的笑容。
此心无长愿,唯望那时的我们还能坦诚的笑对彼此。
“你叫什麽名字?”贺兰君锦眼睛里闪烁着轻松满溢的笑意。
“阿玖。”平缓的语音娓娓响起,沉稳有力,不急不徐。
“九?最大的数字,吉祥之兆,九九大吉,是好名字啊!”
“是报之以琼玖的玖。”
“玖?次之于玉而像玉的浅黑色的石头?为什麽不直接取名叫做琼或瑶呢?音形悦耳,又泛指美玉之意。”贺兰君锦眨着褐色的大眼睛,疑惑地问道。
“心如磐石则刀剑不摧,立地坚忍又心无杂念,任他阴谋诡计到处滋生,却不受邪念。玉虽有实华,但未免太过通透,叫人一眼看穿。形状优美,毁损一毫却失其美态。玉石又太过贵重,寻常人家根本无法拥有。只有似玉之石,外表虽相近,但内里却平易近人、刚正不阿。我娘取这个名字,大概意义至此。”
阿玖微笑地回望了贺兰君锦一眼,只见贺兰君锦还细细品味刚刚的话中之意,忽而努嘴蹙眉不解,忽而点头含笑舒眉,样子甚是娇憨可人……
阿玖在心里深深想到,如果,公主能这样一直开怀就好了。到了中原,恐怕只是旧愁不断新愁又添。
抬头一望珠帘上映下的倩影,但见纤纤细影脖颈修长纤细,肌肤纯白似雪,又直又长的褐发高高盘起,好一个花容恬美的俏佳人啊……
只可惜,阿玖在心中重重一叹,公主还是太天真了……
但竭尽全力去保你周全,是如此卑微的我一直以来真诚待你的最好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