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92、号哭荒原

　　柯莱尔的视线慢慢低垂。

　　枯骨的丛林抬起枝头，与柯莱尔对望。

　　眼皮残缺的腐尸以干瘪的眼珠凝望着她，半张脸颊消失的腐尸以残余的独眼凝望着她，只剩苍白颅骨的腐尸以空洞的眼窝凝望着她，黑暗凝望着她，死亡凝望着她。

　　在号哭荒原诡谲的灰霾里，每只腐尸都对柯莱尔咧开了嘴巴，或者颌骨、或者空洞的黑暗。

　　然后，源自灵魂的声音在柯莱尔耳边响起。

　　“我就是你啊，柯莱尔。”

　　柯莱尔闭上眼睛，她的灵性向灵魂之中探去。

　　在灵性视觉中，原本泛着浅淡金光的灵体只剩一半，另外半边则被绝不属于柯莱尔的苍白色侵蚀。

　　充满陌生气息的色泽如菌落般蔓延，攀爬所过之处，灵性被迅速同化成苍白，接连从柯莱尔的意识中消失无踪。

　　那些灵体已经脱离了柯莱尔的掌控，仿佛从她的灵魂中消失了。

　　或者说——就像被夺走了一样。

　　“……”

　　灵性被掠夺，思维被共享。

　　柯莱尔面对的敌人……几乎等同于另一个未知的自己。

　　前所未见的困局让她如同身陷沼泽：智谋黯然，力量无效，发源自本能的挣扎也早已失去着力点——柯莱尔只能亲眼目睹自己被苍白的菌落吞噬。

　　吞噬……吞噬？

　　柯莱尔恍然：“你想夺取我的灵魂。”

　　那声音并未否认：“毋论夺取，我的造物与赐予本就是我的衍生者，孩子，我只是取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果然……

　　早在踏入号哭荒原之时便隐约浮现的猜想……当下终于落地。

　　如果说，大陆上还有哪位存在能接触濒临疯狂的德古拉，又能在这号哭荒原与之共生并存，却不会被祂拖进疯狂的深渊……唯有具备与德古拉相近、甚至更高位格的神明。

　　而为了在末法纪元维持相对清醒的状态，德古拉已经沦落到不得不骗取人类信仰的程度，又怎么能与另一位半神共生？

　　那么，就算再如何不可思议，唯一的答案也只剩下了……

　　“——最初之神。”

　　柯莱尔轻声论断。

　　蕴含着神秘力量的古神文字甫一出口，那半边仍旧由柯莱尔掌控的灵魂骤然沸腾，疯狂的尖啸与撕裂般的剧痛凭空爆炸，仿佛巨轮般碾压过每根微末的神经，几乎要压垮她的灵魂。

　　——污染。

　　——前所未有的恐怖污染。

　　此刻，柯莱尔的灵魂仿佛被浸泡于沸腾的熔岩中，酿造自深渊的疯狂正在争夺她的神智，半张脸颊上泛起死亡般的苍白色，有蠕动的不可知存在即将从眼瞳中爬出。

　　柯莱尔伸手捂住失控的半张脸颊。

　　她弯起剩余的那只烟灰色眼睛，在灭顶的灰霾与剧痛中低低地笑了出来。

　　“呵、污染……污染啊。”

　　源自另半边灵魂的声音平静地告诉她：“你的灵魂就快被疯狂主宰了，小女巫。”

　　“我知道，我知道了。”

　　任由疯狂蔓延于灵魂中，她看到自己残缺的伤口处几乎要涌出尖啸。

　　柯莱尔慢慢地以纤细的手臂拥抱自己，仿佛要将两半灵魂重新糅合在一起：“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身份了……”

　　她咬紧牙齿，竭力压制无法自抑的颤栗：

　　“能带来如此疯狂的污染，唯有直面更高位格……所以你看，‘你’不是我……你是最初之神，我是柯莱尔。”

　　苍白的半边灵魂操纵着苍白的半张脸颊，“她”回答：“没有区别的，小女巫。”

　　“有的。”

　　柯莱尔的声音变得含混，她的半副声带彻底失去了控制，不断地挤出嘶哑的气流声。

　　“只要……只要不是我自己……”

　　如果不是属于柯莱尔的灵性背叛了自己，那么，柯莱尔就只是遭到了陌生存在的侵袭。

　　就像从灵魂中逼出德古拉的诅咒一样，柯莱尔总能想办法处理掉它。

　　一定有办法。

　　虽然侵袭者的位格有些棘手。

　　虽然可能要付出一些代价……

　　疯狂情绪占据了主导地位，柯莱尔的思考变得举步维艰，但她仍在滞涩的思绪里寻找到了出路。

　　怎么可能没有办法呢？

　　灵魂上的苍白应当是污染的具现，那么，只要……

　　“只要将被‘我’控制的部分灵魂切除并封印，就能以残缺的灵魂重新掌管主权……不，这太冒险了，缺损的灵魂会令你瞬间失去神智。

　　“所以，你打算动用‘湮灭’权柄，尝试以权柄对抗污染。

　　“但这依然要承担难以估量的风险，你知道你的灵魂并不比德古拉强韧多少，德古拉无法抵抗的‘湮灭’，你自己也同样难以承受。

　　“还有什么办法呢？净化魔法……不行，这种低劣的小伎俩充其量只能祛除低位格的诅咒，面对高位格的力量时，连灵性边缘都触碰不到就自行消散了。

　　“然后你想到了向自己祈求净化。

　　“可是皮箱已经被龙带走了，你身上甚至没有最基础的白蜡烛，当下的精神状态又无法维系火焰魔法稳定燃烧。

　　“……你无路可走，你无处可逃。

　　“……你终于承认，你陷入了死局。”

　　“……”

　　柯莱尔的灵魂颤栗得几乎难以维系正常思考。

　　她甚至无法出言阻止，只能任由苍白的灵魂牵住主动权，仔细剖析她可以采取的自救方法，站在她的视角认真权衡利弊，将前方的路径逐一斩断。

　　最后，她听着“她”冷淡而平静地宣判柯莱尔的结局。

　　死亡是最终的归宿吗？

　　“是的。”

　　审判是神明的特权吗？

　　“是的。”

　　这就是我——柯莱尔的结局吗？

　　“是的。”

　　“不，不是。”

　　沐浴在灵与肉被争相撕扯的剧痛中，柯莱尔低声否认。

　　“你是最初之神。

　　“但你也不是最初之神……对吧？

　　“如果……最初之神亲临此地，我的灵魂必定当即被污染碾压成齑粉——然而我还活着，这污染只比我在巨人王庭感受到的程度剧烈了一些……

　　“所以，你只是最初之神的一部分……

　　“或者说，你只是最初之神的一缕神性。”

　　“……”

　　沉默的一方换成了灵魂里的声音。

　　柯莱尔半张脸惨白如死，另外半边却笑得明媚如少女。

　　她扭动颈椎的骨节，滞涩地微微摇头叹息，于是，两半脸颊的分界线也亲昵地晃了晃。

　　那微笑的半张脸轻声发问：“被我说中了，对吗？”

　　那惨白的半张脸轻声回答：“那又怎样呢？就算只是一缕神性，我依旧具备你无法直面的位格，你依旧对我无计可施——你的灵魂就快被污染杀死了，小女巫。”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什么？”

　　“你说，‘你’是‘我’无法‘直面’的位格——你选择的文字是‘直面’，而不是‘抵御’。”

　　女巫对言灵的天性敏锐发挥了作用，柯莱尔抓住了这缕微不足道的破绽，在苍白灵魂沉默的回应中露出更灿烂的笑容：“也就是说，‘你’不在此处。”

　　“‘我’当然不在此处——‘我’只是一缕神性。”

　　柯莱尔感到自己的思绪被翻动，是最初之神的神性在试图寻找答案。

　　她笑得更明媚，任由翻涌的疯狂将思绪淹没。

　　“啊，我不是说这个。”柯莱尔回答：“我的意思是，‘你’的神性也并不完全存在于‘此处’——你不在我的‘灵魂’里。”

　　“……”

　　“你让一部分‘神性’侵入了我的灵魂。

　　“如果我拼劲全力杀死这部分神性，你就可以由剩余的‘神性’前来掠夺我的灵魂与躯壳。

　　“当然，你此刻正在试图以不损失‘神性’的方式侵蚀我——是诱惑我承认‘你’即是‘我’吗？或者是拖延时间，慢慢加深你的侵蚀？

　　“又或者，二者兼备？”

　　“……”

　　“嗯……无论哪种，都没有给我选择权。”

　　柯莱尔伸出唯一还能活动的右手，慢慢将五指绽开又收拢：“我的身体在脱离掌控，你在侵蚀我的灵魂与躯壳。”

　　寄生于灵魂中的苍白神性反问：“所以？”

　　柯莱尔微笑着回答：

　　“所以，我明白了我置身死局的原因——

　　“你需要这副躯壳，对吧？”

　　“……”

　　“你只是空有位格的神性，你不具备一击杀死我的力量，对吧？”

　　“……”

　　“我没有胜算，但你唯一的胜算也只有完全侵蚀我的灵魂，然后抢夺我的身体，对吧？”

　　“……”

　　沉默，沉默，依然是沉默。

　　——沉默等同于默认。

　　柯莱尔的眼中浮现出接近明朗的光芒：

　　“那就别自作主张地为我宣判死亡，不过一缕神性而已——

　　“你也能审判我的结局？”

　　柯莱尔将右手轻甩，藏在袖子中的黑柄匕首滑落而出，锋利的刀刃在号哭荒原的灰霾里闪烁出一抹冷硬的金芒，那是早已附加其上的湮灭力量。

　　她攥紧匕首：

　　“现在轮到我的审判：

　　“‘你’，最初之神的‘神性’，你必将消逝于此时此地——这是‘你’的结局！”

　　柯莱尔将黑柄匕首高高举起，带着决然赴死的意志，用力刺向自己的眉心。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投身死亡。

　　只要柯莱尔死去，攀附于灵魂上的神性必定与她的灵魂一同湮灭，剩余的部分也会因缺乏可依托的宿体而消散。

　　“等等，你疯了？”

　　苍白的半边灵魂首次出现了波动。

　　伴随着闪烁金光的匕首飞速逼近，柯莱尔清晰地感觉到——

　　她的右手迅速地失去了控制。

　　从手指，到手腕，再到整只右臂。

　　最初之神的“神性”在加速抢夺她的灵魂。

　　很快，快到甚至来不及眨眼，柯莱尔就感受不到右手的存在了。

　　苍白几乎已经遍布柯莱尔全身。

　　她只能转动右眼珠，看着那柄近在咫尺的黑柄匕首从她指间滑落，掉进涌动的腐尸群里。

　　“……”

　　“你的审判无效，小女巫。”

　　苍白的灵魂倾情侵蚀着柯莱尔的灵魂。

　　“呵……”

　　连剧痛都变得模糊，柯莱尔的笑声已经相当低哑，甚至接近气流嘶鸣：

　　“为了避免我的躯壳与灵魂一起湮灭，为了抢夺主宰权……你将‘神性’孤注一掷地投进了我的躯壳中，对吧？”

　　“……？”

　　“欢迎……”

　　“……”

　　“欢迎来到我的‘陷阱’，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