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88、号哭荒原

　　柯莱尔垂下眼睛的瞬间，淡薄的眼瞳中激起了细微的波动。

　　这点变动并没有躲过德古拉的观察。

　　“伤脑筋啊，女巫小姐似乎不太信得过我的诚意？” 祂微笑着摇头：“没关系，那就让我来做展露诚意的一方——我猜女巫小姐一定对某些事情很感兴趣，比如，‘浩劫’？”

　　血族历史的笔记中曾经记载：将第五纪元染成血色的神纪战争，正是由一条关于“浩劫”与“第七权柄”的神秘预言而引发。

　　但直到战争的燃料彻底告罄，所谓“浩劫”也没有真正降临，“第七权柄”更是没有分毫踪迹。

　　柯莱尔没能在血族地宫中读完那本笔记，只阅读到了第六纪元就中断了通灵，紧接着便遭遇了腐尸浪潮的伏击。

　　——不过听德古拉话语中的深意，祂大概也没有把关于“浩劫”的历史记录到笔记上。

　　柯莱尔烟灰色的眼瞳微微眯起：

　　“你知道关于‘浩劫’的事情？”

　　看到柯莱尔变得认真的眼神，德古拉很清楚地意识到，祂抛出去的诱饵又奏效了。

　　祂轻声笑着回答：“确切地说，我亲眼见证过浩劫。”

　　“亲眼……见证？”

　　“当然，这没什么值得吹嘘的，女巫小姐。只要活得够久，总能被迫见证某些天翻地覆的变化：比如高耸的山峰沉入海底，比如长居深海的族群爬上陆地。

　　“就像这片大陆必将经历的宿命节点——这场席卷大陆的‘浩劫’，为神话纪元画上了终结。”

　　神话纪元的终结……

　　柯莱尔瞬间联想到仿佛凭空蒸发般的神纪。

　　从她苏醒起的见闻来看，存在于她记忆之中的神话生物都已消失殆尽。在末法纪元的大陆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神纪存在过的痕迹。

　　柯莱尔轻声喃喃：“所以，‘浩劫’的确曾降临过……在第八纪元的尾声？”

　　如果有什么能让整个神话纪元化为乌有，除了创世的最初之神外，柯莱尔只能想到这场超出认知的浩劫。

　　“回答正确！非常简明的推论，对吧？”

　　德古拉上翘的唇角保持着夸张的笑容弧度：

　　“‘浩劫’将整个神话纪元从大陆上彻底抹消，从诸位半神建立的神坛宫宇，到残存的半神眷族，甚至是那些没有脑子的史莱姆……

　　“神话纪元中，所有具备魔力的生命体与非生命体，一视同仁地——

　　“被‘浩劫’带走了。”

　　戴着白丝绸手套的双手在柯莱尔面前平展，德古拉看起来像是一座天平。

　　柯莱尔微微皱眉：“‘浩劫’究竟是什么？”

　　身处封印之中的柯莱尔与斯图亚特幸存了下来，法师塔的本体也保留完好，同样被封印的罪骨之岛也没有被抹消——但是在封印之外，就连最常见的地精都已彻底灭绝。

　　究竟是什么力量才会带来这种层级的浩劫？

　　“嗯，‘浩劫’是什么呢？让我想想该如何向女巫小姐形容它。”

　　德古拉的双手徐徐收回，又在身前交叉着合起。

　　祂微笑着回答：

　　“是燃尽海洋的烈焰，是推倒山峰的洪流，是磅礴倒灌回天空的血雨，是不容半声哀嚎的死寂……如果要我为这场浩劫定义——

　　“那是一场灾厄，女巫小姐。”

　　言灵告诉柯莱尔，德古拉所说的都是真话。

　　她的思维被这庞大的隐喻填满，先前所见所闻的杂乱信息瞬间有了串联的主线。

　　柯莱尔想到了巨人族壁画上杂乱无章的刻痕，想到了龙族首领尤涅至死不肯交出的权柄，想到了在尤涅记忆幻象中模糊提及的族群争战，想到了在人类族群中留下后代的女巫。

　　“所以，第八纪元的战争……”

　　历史磅礴锋利的真相呼之欲出，柯莱尔烟灰色的眼中倒映着整个号哭荒原的阴影。

　　她曾一度猜测是战争毁灭了神话纪元，但从现在看来——那场爆发于第八纪元的战争，似乎仅是神纪的灭顶之灾降临前，给世界留下的最后一阵颤栗。

　　“女巫小姐，说到这个——既然你已经拿到了‘湮灭’权柄，想必也见过灰烬山脉那群脑子不太好用的龙族、唔，龙族的遗骨？”

　　尽管面前蹲踞着一只眼含杀气的黑龙，德古拉却丝毫没有顾忌，祂的语调依旧显得轻松而优雅：

　　“如果在第八纪元初期，我能集齐六种权柄重新造神，说不定可以对抗这场‘浩劫’呢……真遗憾，对吧？我可是打算无私地拯救整片大陆来着。”

　　柯莱尔微微眯起眼睛：“你认为将六种权柄重聚，就能再造出一位完整的神明来？”

　　“我认为，至少这是一种符合法则逻辑的尝试。”

　　“那么，为什么不直接召开圆桌会议，然后向半神们宣布这个猜想？”

　　“啊，未经世事的女巫小姐。”德古拉唇角的笑容更加夸张，祂将惨白的脸颊低俯到柯莱尔面前：“你是要我告诉半神们： ‘诸位，为了保护神话纪元的大陆，请自愿贡献出权柄！’——对吗？”

　　“……”

　　“瞧吧，你也觉得荒谬。”

　　德古拉微笑着摇头：

　　“没有哪位半神会自愿交出权柄的，信仰、责任、传统或者庸俗无聊的爱，牵绊在这枚权柄上的东西实在太多，祂们已经无法挣脱了。

　　“当然，不阐明原委的另一重原因是……我不擅长战斗。

　　“尤其是在充斥着该死阳光的白天，随便哪位热血好战的半神将我逼到阳光下，‘咒诅’权柄必将是发动全面战争的第一个战利品。

　　“为了种族不被覆灭而抢先出手——换作你也会做出同样选择的，女巫小姐。”

　　德古拉说完，又仿佛谢幕似的对柯莱尔微微鞠躬。

　　这意味着祂的阐述宣布告一段落。

　　隔着薄薄的灰霾，柯莱尔的烟灰色眼睛与德古拉对望。

　　她轻声说：“谎言。”

　　“我从来不对女巫说谎，小姐，我知道你能读懂话语中蕴含的言灵。” 德古拉笑着这样回答。

　　柯莱尔轻轻摇头：

　　“在与人类短暂相处的这段时间，人类教会了我一件事：隐瞒真相并不需要造假。

　　“有时候，将事实选择性地说出来就已经足够误导听者的认知。”

　　“……”

　　“比如，你认为‘集齐权柄可以造神抵御浩劫’是真话，关于‘不肯向其它半神阐明真相的原因’也是真话。但在这两句真话之间，缺乏一环足够有力的因果逻辑。

　　“你试图诱导我这样思考——你发动战争，是为了在自保的同时，为大陆抵御浩劫。

　　“但事实上，你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只有——‘第七权柄’能对抗‘浩劫’。

　　“你不知道集齐六种权柄是否能造神，不知道‘浩劫’将在何时降临大陆。

　　“在一切没有定论的情况下，你就在神话纪元发动了夺取权柄的战争。所以，你的本意并非抵抗浩劫，而是争夺权柄、稳固信仰，对吗？

　　“毕竟，在血色纪元的神战里，获益最多的族群就是血族。”

　　“……”

　　德古拉没有回答。

　　无论祂做出任何回答，柯莱尔都可以通过验证言灵来确定她推论的正确性——当然，沉默则代表着无可反驳，双方都对此心知肚明。

　　“如果对以上论断没有异议，我就继续推论了？”

　　德古拉的唇角浮现出浓郁的兴趣：“请，女巫小姐，我很好奇你能从我的论断中得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结论来。”

　　柯莱尔从善如流地点头：

　　“那就直接说结论：

　　“率领血族倾巢而出攻打龙族，是为确保德古拉阁下、也就是你自己的苟活。”

　　鲜红而上翘的嘴角僵硬了一瞬。

　　“你知道我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吗？”

　　柯莱尔慢悠悠地分析：

　　“你选择了六族中最擅长战争的龙族，借用偷袭为龙族制造了发起全面战争的借口，又‘体面’地给龙族留下准备陷阱的机会，最后借用自己的傀儡，将整个号哭荒原的血族悉数带去灰烬山脉——

　　“你的唯一目的就是：为神纪制造‘血族已全部覆灭’的事实，让神纪认为，身为血族首领的你也同样殒命于灰烬山脉。

　　“你不惜牺牲整个龙族与全部血族，只为从你自己煽动起的战争中全身而退。

　　“我猜，你这样做的原因是：你预料到了翼族随时可能反咬你一口，而血族无法抵御掌控着‘律令’权柄的翼族。所以，你布下这样隐秘而残忍的棋局，将两族的宿命玩弄于股掌之间。

　　“德古拉阁下，我说得对吗？”

　　“……”

　　“没有异议的话，我就继续说下去了？”

　　“呵……你还能说出什么，女巫小姐？”

　　柯莱尔伸手按住帽檐：

　　“还有很多推论。

　　“最重要的部分是——对于‘苟活’执念颇深的德古拉阁下，此刻却毫不设防地现身于我的面前，由此可以推断出的结论有以下两条：

　　“其一，显形于此的‘德古拉’，同样是一只精妙的傀儡；

　　“至于其二……”

　　柯莱尔按着帽檐的右手滑下，轻轻一翻。

　　掌心刻画的魔法阵急速灌注灵性，蕴含湮灭权柄的蓬勃金光瞬间喷薄而出，微缩的“禁笼”顷刻张开，浓郁的光芒将面前的德古拉笼罩其中。

　　“其二就是，你必定为本体准备了脱身的途径——我猜是母神教会的祭祀典礼，对不对？”

　　柯莱尔将右手握紧，禁笼迅速蚕食那只傀儡的力量，收缩成一颗闪烁的光团。

　　她转过头，烟灰色眼瞳望向熊熊燃烧的坟墓：

　　“难道你认为，只有你自己在拖延时间吗，德古拉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