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80、号哭荒原

　　禁笼消散成破碎的微光，而被困于禁笼中的德古拉则完全销声匿迹。

　　柯莱尔抬手招来她的小油灯，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魔法覆盖诅咒，油灯的灯芯中便重新跳动出温暖的火焰，馥郁的暖光就此重新铺开。

　　光明未必能完全限制血族的行动。

　　但显而易见的是，黑暗环境的匮乏必然影响它们的敏捷性。这太易懂了：无论影仆还是德古拉，在对柯莱尔进行偷袭前都会优先熄灭光源。

　　更何况，光线充足的环境才有益于柯莱尔寻找她想要的东西。

　　暖光仿佛将地下的阴暗潮湿都驱逐了些许。

　　柯莱尔并未立即进入地宫，而是走到德古拉与禁笼一并湮灭的地方，拢着丝绸裙摆蹲下身。

　　她伸手抚摸了一下岩石地面。

　　潮湿、阴冷而凉意渗骨的知觉缠绕着她的指尖攀入思绪，那是一种很难令人觉得愉快的触感。

　　柯莱尔将抚摸过地砖的手指抬起，微微捻了捻仍然存留有些许凉意的皮肤。

　　斯图亚特咕咕地探头：

　　“咕？德古拉呢？被主人捏死了吗？”丝毫没有遮掩它言灵中的迫不及待。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柯莱尔缓慢地合起食指和拇指，相互揉搓指腹，指间只能感受到皮肤柔软细腻的纹路，半点杂质都没有。

　　她遮掩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瞳微微眯起：

　　“刚刚被困死在禁笼中的——根本就不是德古拉的本体。

　　“尽管它的确携带着‘咒诅’权柄的位格，而气息与外观都同德古拉毫无二致。但它是假的，是类似‘影仆’的无神智傀儡。”

　　假如真的被柯莱尔手中的湮灭权柄与禁笼杀死，德古拉也应当留下一撮灰烬——就像柯莱尔曾在罪骨之岛中看到的，那是血族死去的本源。

　　然而，“德古拉”被她绞死于禁笼后，便瞬间消散得不留半分痕迹。

　　就像一抹黑暗转瞬消失在阳光里，连半粒灰尘都没有留下。

　　雪鸮歪起脑袋：“咕！那德古拉的本体在哪里……难道藏在地宫的更深处？”

　　“不会的，德古拉没蠢到那个份上。”

　　柯莱尔将手指攥进掌心，驱散了那股缭绕不去的寒意：

　　“德古拉明知我已经到了号哭荒原，仍然故意放任诅咒无差别的侵蚀我的梦境，就是为了将我引到这里来。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试探我的状态或者在此处设立陷阱伏击我，德古拉的本体都绝不会留在这里。”

　　就像柯莱尔先前无法确认德古拉的状态一样，德古拉同样在提防柯莱尔。

　　在相互试探的情况下，如果德古拉把本体放在地宫，一旦柯莱尔的实力超过预期，德古拉的试探将失去全部意义。

　　所以，德古拉只在地宫留下傀儡体，本体则必定藏在别处。

　　“这么说来，地宫里会不会有血族设下的陷阱？那主人要不要暂时离开地宫，去号哭荒原把德古拉的本体找出来？”

　　斯图亚特略微有些沮丧地将脑袋低了一些，咕咕地嘟囔：“真狡猾啊，血族。”

　　“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柯莱尔伸手将雪鸮的圆脑袋抬了起来。

　　“咕？”

　　“首先，地宫确实是血族族群的核心，就像法师塔之于女巫，说不定能从中找到一些关于神话纪元的历史——虽然就血族的繁衍方式而言，我很难想象这个族群有什么需要传承的东西。”

　　柯莱尔按着她的丝绸帽檐站起身。

　　重新提起皮箱，带着小油灯走进血族地宫的门庭。

　　没有触发任何陷阱，地宫周遭空旷而安静。

　　“其次，我明白德古拉是如何孤身从灰烬山脉逃出来的了。”

　　柯莱尔的视线隐藏在阔檐帽的阴影中，她的声音轻得仿佛呓语，和着回荡在冰冷地宫中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地宫里敲出悠远的回响。

　　“禁笼当然不容逃离，龙族首领燃烧生命的竭力一击也绝不会允许德古拉轻易挣脱。之所以我们还能在末法纪元与德古拉见面，是因为——

　　“德古拉根本就没有去灰烬山脉啊。”

　　就像柯莱尔刚刚碾死的德古拉傀儡一样。

　　在尤涅残存于罪骨之岛底部的记忆中，那毫无遮掩使用咒诅权柄的“血族帝王”，同样只是蕴含着权柄位格的傀儡而已。

　　携带着德古拉本源的“本体”压根没有前去灰烬山脉。

　　被尤涅以生命为代价扼杀在罪骨之岛中的，其实只是德古拉的一场骗术。

　　当然，想要让一个伪造的傀儡骗过同位格的异族半神，德古拉在塑造傀儡的时候必定倾注了大量心思，甚至有可能将自己的本源切割出一部分融入傀儡中，才能先后欺骗过尤涅和柯莱尔的观察。

　　——是的，那傀儡的气息甚至骗过了柯莱尔。

　　柯莱尔其实隐约有些疑虑，但杀意转瞬之间就已经抵达面前，她根本没有时间也无需仔细分辨，那杀意可没有掺半分假，她必然要将眼前的“德古拉”当作本体来谨慎对待。

　　所以，柯莱尔以故意暴露的弱点为诱饵，将“德古拉”骗进陷阱中，一击绞杀。

　　果不其然，德古拉并没有以本体驻守血族地宫。

　　祂终究不愿意直面柯莱尔，直面这个同样从神话纪元苏醒的半神。

　　但德古拉必须为这场试探付出代价。

　　失去蕴含着本源力量的傀儡，德古拉本就岌岌可危的状态必定再次受到重创。

　　第八纪元，那率领血族倾巢出动的傀儡湮灭于灰烬山脉后，德古拉的状态就已经开始崩溃，直到数百年后的末法纪元，都没能完全恢复。

　　再经过柯莱尔这一着，只会雪上加霜。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傀儡”的确是与德古拉绝佳适配的保命手段。

　　若非柯莱尔在灰烬山脉曾亲眼目睹过血族死亡的遗留物，她可能也会被德古拉的诈死欺骗过去，然后在放松警惕地离开地宫后，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嗜血杀意背刺……

　　“真危险啊，德古拉阁下。”

　　柯莱尔轻声喃喃。

　　她的眼中没有分毫惧怕或忧虑的神色，仿佛只为说给窃听着地宫之中的某位存在听。

　　*

　　“女巫在示威呢。”

　　“……”

　　“你的本源尚未破碎，别做出这副要回到沼泽的模样来。”

　　“……”

　　“你快失控了。你在恐惧那只女巫？”

　　“她……她会……”

　　“？”

　　“……她会……杀了我的……她是，她是……”

　　“你说女巫？”

　　“她是……预言之女……”

　　*

　　“不过，如果按照这个逻辑推断下去……这片地宫大概是相对安全的。”

　　“咕？”

　　“毕竟这种没有灰霾的地方对血族而言可谓相当不利，只需要释放一个简单的光明魔法，整片地宫的黑暗就无处藏身啦。”

　　柯莱尔轻快地踮着脚尖，拎着皮箱越过了“德古拉”先前坐过的血族王座。

　　在与她擦身而过时，王座上运转的封印魔法顷刻破碎消散。

　　覆盖着黄金与红色丝绒的宝座仿佛被无形火焰瞬间点燃，布织卷曲、金饰黯淡、木头腐朽，华丽的宝座转眼变成了一堆破败的残骸。

　　不过，反倒与地宫的风格更加相得益彰。

　　在柯莱尔看来，这座血族地宫像是一座造型诡谲的空旷广场。

　　从那些堆积在墙角边的灰烬与残骸来看，这里必然曾奢华得令人叹息，单凭想象便能知道，地宫的墙壁曾悬挂过何等奢侈的绒毯，又曾装饰过何等繁杂的宝石饰物——现在都化作尘土混为一团，亲密得永远不分彼此了。

　　唯有一扇柜门仍保持着符合血族审美的装饰。

　　大团带着鳞甲的兽皮用珍珠钉在柜门上，暗红色的玛瑙如永不褪色的血肉般装饰在兽皮缝隙中，间或几颗硕大的红宝石与甲虫的彩壳点缀其上，傲慢地彰显着设计者诡谲的审美风格。

　　在满室枯朽的装饰中，醒目得像是泥沙地上的一颗耀眼珍珠。

　　柯莱尔不疾不徐地走到那扇门前：“藏在这里，对吧。”

　　“咕？您在寻找什么？”

　　“血族编年史，或者类似用于记载功绩的典籍，这些刻板模仿贵族的血族们必定会留下这种东西——另外，如果真的有某物值得以凝固时间的魔法保存，我会给族群典籍投一票哦。”

　　柯莱尔向前伸出手，闭上眼睛感知此处的灵性。

　　在确认没有蕴含危机的异常之后，她才碰上了柜门装饰着红宝石的把手。

　　——和地宫一样冰冷。

　　——没有上锁，甚至没有做任何阻碍措施。

　　只需要克服轻微的阻力，柜门就被打开大约能容纳拳头通过的缝隙。

　　“咕噜”。

　　一个雪白的、带着深邃孔洞的、形状略不规整的球形物，从柜门打开的缝隙里滚落出来。

　　它砸落在柯莱尔鞋尖前的岩石地面上，发出极为清脆的撞击声。

　　在柯莱尔和斯图亚特不约而同被吸引来的视线中，它向上略弹跳两下，然后骨碌碌地贴着柯莱尔黑色皮靴滚向地宫出口的方向。

　　奋勇飞跃的勇气显然不足以支撑它继续逃离。

　　于是，这颗不规则的白色球状物左右摇摆了几下，不甘地仰面躺在地宫冰冷的石砖上。

　　“咔哒”，它侧过头。

　　黑洞洞的眼眶直直的盯着柯莱尔。

　　“……”

　　这是一颗头骨。

　　很难辨认出准确的种族，但绝不属于任何一种末法纪元会出现的生物。

　　柯莱尔微微皱眉。

　　她转过头，用力将整扇柜门完全打开。

　　就像无意间碰倒一只盛满米花球的纸筒，整柜形状各异的头骨争先恐后地逃离束缚，噼啪掉落在阴冷潮湿的岩石地面上，朝着它们各自认定的自由奋力滚远。

　　这只柜子里，竟然装了上千只形状各异的头骨。

　　“咕！”

　　斯图亚特原本在盯着最初滚落的那颗头骨，谁料铺天盖地的头骨洪流里忽然飞出一颗异类，准确地砸到雪鸮的脑袋上。

　　“咔嚓”一声，那颗头骨光滑的表面出现了一道蔓延过半的裂痕。

　　斯图亚特倒是没有被砸痛，但还是被这猝不及防的袭击吓了一跳，它下意识地挥动羽翼，将那颗头骨击打出去很远。

　　柯莱尔退后两步，给奔逃的头骨以自由。

　　当头骨的洪流滚落殆尽，柜子的最深处露出了暗格，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本以蝙蝠翅翼拼接成封面的镶金笔记本。

　　凝滞时间的魔法让它安稳地度过了纪元更迭的摧枯拉朽。

　　但只要将它从暗格底部运转的魔法阵取出，这本笔记也会连同其中记载的文字一起，顷刻化作扭曲成团的灰烬。

　　所幸，女巫并不一定需要直接阅读。

　　柯莱尔站在白骨铺成的海洋中心，满地空洞的眼眶构成不可名状的视线海啸，交错而纷乱的充斥着宽阔空荡的地宫。

　　她伸出手去，细嫩的指尖轻轻触碰笔记本的背脊。

　　蝙蝠翅翼坚硬干枯的触感从她柔软的指腹传来，与之共同反馈而来的，还有记录于这本笔记中那些字符的言灵。

　　——通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