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77、号哭荒原

　　燃烧着的小油灯漂浮在柯莱尔身侧。

　　充斥着灰霾的号哭荒原天生适合酝酿黑暗。任何光明都无法穿透灰霾构成的无形壁障，油灯的暖色光芒在这夜里显得格外黯淡，只能照亮相当有限的一小片区域。

　　“我们到了，斯图亚特。”

　　柯莱尔看着面前攀附着地面生长的荒草，将小油灯挪得靠近了些。

　　“诅咒的聚合到此停止了，这里应该就是血族曾经的王宫，或者更恰当地说——血族地宫。”

　　“咕？这里吗？”雪鸮扑了扑翅膀，歪着脑袋观察面前的荒草地：“看起来与周围的荒原也没有什么区别啊，主人。”

　　“一个简单的拟态魔法而已。”

　　除了龙族与巨人族之类与体型同等坦率直爽的种族外，神话纪元的绝大多数种族都会以各种魔法隐匿族群的核心之地，比如女巫族封印着法师塔的魔法阵，既能防止外来者进入，又能在岁月的更迭之中将族群的核心保存到纪元覆灭之后。

　　柯莱尔拢起裙摆，半蹲在泥泞的荒草地中。

　　她纤细白皙的指尖悬空在草叶上方数寸，无形无质的银白色魔法阵从指尖扩散开来。

　　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后泛起的涟漪，蕴含着古老神秘符号与灵力的魔法阵在荒原的灰霾里徐徐波动，随着波动的不断加剧，在那涟漪褶皱最为密集的地方，逐渐显出了一扇门的轮廓。

　　这是——血族地宫的石门。

　　柯莱尔收起魔法阵。

　　那扇门的轮廓已经彻底显形，由厚重黑曜石雕琢而成的古朴石门上，以迎合血族审美的方式镶嵌着红宝石拼凑成血色字符，原本用作伪装的拟态魔法已经彻底失去了效用。

　　柯莱尔压着帽檐站起身，灰玫瑰色长裙被荒原呼啸而过的冷风吹拂着，像一朵倒垂的花。

　　她礼貌地伸手，轻轻叩击了两下那冰冷厚重的黑曜石门。

　　理所当然的，礼节性的拜访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周遭安静如死。

　　柯莱尔与古老的石门两相对望，半晌，似是无可奈何般轻声叹气：

　　“明知道近日有女巫登门拜访，不愿撤去隐匿魔法坦诚相待已经很失礼了，连门都不开算什么贵族礼仪呢，闭门谢客？”

　　然后，柯莱尔抬起右手。

　　她的指尖在虚空中勾画了一只精巧的法阵，字符携带着魔法循着弧线飞速运转，源源不断注入的魔法与灵力压缩其中，等待着命令力量释放的那一刻——

　　“风！”

　　字符引爆魔法阵中磅礴的灵力，仿佛在荒原的夜晚绽开了一朵亮丽的细瓣花。

　　锐利的魔法如同温热的餐刀切入黄油，坚硬的黑曜石门上几乎瞬间就现出被魔法飓风切割的杂乱痕迹。

　　一道、十道、百道。

　　两次呼吸之间，厚重古老的黑曜石门已被切割成满地拳头大小的黑曜石碎块，从石块上凋落的红宝石无处容身，零落地掩埋在黑曜石废墟中央。

　　石门轰然坍塌后，才露出血族地宫黑洞洞的入口。

　　漆黑的甬道中喷薄出某种陈腐的气味，像是把血液、香樟木、纸质旧书与干枯脱水的兽类标本悉数搅碎，直到它们化作肉眼不可分辨的微粒，再取一撮抛洒到空气中。

　　深吸一口，这就是死亡研磨而成的味道。

　　在柯莱尔的魔法操纵下，始终跟随在她身侧的小油灯缓缓飘向了那黑洞的门扉。暖黄色的光团包裹着人类的玻璃工艺制品，警惕地迈入这古老的洞穴。

　　入口处安静得出乎柯莱尔的意料。

　　没有伏击，没有陷阱，也没有让人防不胜防的诅咒魔法。

　　被柯莱尔击碎的黑曜石门后，是一道狭窄而陡峭的石制楼梯，通向幽深阴冷的地底。

　　在油灯相当有限的光照下，站在门口处的柯莱尔暂时只能确认，面前这道走廊连接着更深的黑暗之处。

　　至少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

　　柯莱尔提起裙摆，黑色皮靴踏过黑曜石碎块，踩在了阴冷的石质楼梯上。

　　哪怕隔着厚实的牛皮靴底，她都能感觉到从脚底泛上来的潮湿阴冷感，分明鞋跟之下是实质的阶梯，偏偏又像是一脚踩进了冰冷的泥沼。

　　令人不适的濡湿感蠢蠢欲动，和这片广袤的号哭荒原一样，力求给过客留下晦涩不适的糟糕印象。

　　不妙的联想稍微翻涌片刻，便被冷静的本能压制下去。

　　柯莱尔伸手压了压她的丝绸阔沿帽，顺着小油灯推开的光明，踩着清脆的叩击声走进了血族地宫的入口。

　　*

　　“她进来了。”

　　“她真的敢走进地宫里来，幼嫩的小女巫……啊，啊，新鲜年轻的血肉气息，浓郁可口的纯洁灵性……就算还没有来到我面前，这也是份足够迷人的餐前预告……”

　　“但也足够棘手，别忘了，她能轻易把你这团烂泥掐死在坟墓里。”

　　“啊哈哈！坟墓里！好肉的气味……”

　　“喂。”

　　“……好肉啊，太久没有品尝过神纪那样优质的美味……”

　　“考虑清楚了吗？”

　　“哈……那么，我要她的血肉，哪怕是最微末的小拇指节，她的头发和内脏，她的每一滴血……都要送到我面前来……吃掉……”

　　“用女巫的珍贵血肉来满足恶心的食欲吗？”

　　“呵、呵呵……食欲的话、你不是也和我差不多……让人恶心的……”

　　“……”

　　“嗯哈哈，你又在生气了……好吧，成交！就像我告诉过你那样，我现在只想活下去……只要我不死，血族的荣耀就永不熄灭……只有我不能死，荣耀……哈！”

　　“成交，丑陋的淤泥。”

　　“多谢夸奖，恶心的蠕虫……唔哈哈……”

　　*

　　咔哒，咔哒，咔哒。

　　狭长的走廊死寂无声，只有柯莱尔的脚步声接连不断的撞击在阴冷潮湿的石墙上，又仿佛碰壁的水波纹般反弹回来，来回交织错落，奏成一曲百无聊赖的回响。

　　这里甚至比号哭荒原更加难捱，至少在荒原上还能听到惨笑般的凄厉风声。

　　若是无辜者误入这走廊中，必定会因此处的压抑与狭窄而感到无比恐慌。当负面情绪水涨船高，最后淹没燃烧的探索欲，访客最多只需走出十几步就会转头向来路发足狂奔。

　　当未知毫无遮掩地摆在面前时，大脑便获得了拿理智交换真相的机会。

　　—— 但对柯莱尔而言，这道血族地宫外的长廊并不那么难以忍受。

　　她在记忆中感受过被囚禁于狭小躯壳里的绝望，与那漫长无际的绝望感比较起来，这道长廊简直称得上宽敞怡人。

　　她甚至还能在心中计算自己的步数。

　　……二百七十一步、二百七十二步、二百七十三步。

　　这道长廊似乎打算贯通到大陆的对面的深渊，就算柯莱尔已经走过如此漫长的距离，依旧看不到出口的迹象。

　　入口与前方的黑暗都变得狭窄起来，柯莱尔觉得自己像是一颗被裹在豆荚中的豌豆。

　　“虽然曾经在典籍上读到过，血族地宫位于号哭荒原地下的极深处。可是，”柯莱尔回首打量着如同黑色血管的走廊，“这未免修造得太深了……”

　　当然，这对血族而言其实称不上什么阻碍。

　　走廊中只需要常年灌满黑暗，血族就能自如地在黑暗中穿梭。这狭窄的阶梯本就不是为了行走而设计的，多半是出于血族对贵族繁复仪式的莫名执着。

　　柯莱尔继续向下走去。

　　忽然，在视野中规律分布的棱状条纹消失了。

　　柯莱尔微微眯起眼睛，她已经来到了这条狭长走廊的尽头。

　　阶梯在她面前数尺外宣布告一段落，装饰着层层叠叠黄金雕刻与红宝石的地宫门庭终于腼腆露面，现身于这根黑色血管的终点。

　　……总计三百六十步。

　　柯莱尔伸出手，轻轻压了压帽檐。

　　就在她抬眼的瞬间，眼前聊以照明的暖光忽然被黑暗吞没。

　　那盏燃烧着魔法的小油灯，在飘到那地宫门庭前的刹那，悄无声息地脱离了柯莱尔的魔法掌控，突兀而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阴冷潮湿的黑暗瞬间灌满整道长廊。

　　不适感被推到巅峰，如同将号哭荒原的夜晚收束包裹，将晦暗阴霾压缩成几近液体的粘稠浊态，柯莱尔甚至能感到连呼吸都变得迟滞而沉重。

　　血管将浓稠的夜鼓动向血族的核心，无声的撞击昭示着血族的警告：

　　此处乃是黑暗统治的神国，携带光明者不得无礼擅入。

　　柯莱尔置身于粘稠涌动的晦暗中，烟灰色的眼瞳透彻得仿佛两颗灰水晶，黑暗无法在女巫的眼底留下分毫浑浊痕迹，她平静地注视着血族地宫中的黑暗。

　　她在等待血族帝王准备的待客仪式。

　　灵性在灵魂中微微波动，柯莱尔顺着灵性指引的方向，朝黑暗弥漫的半空处抬起视线。

　　在那浓郁得几近实质的黑暗之中，一双红色眼睛无声地睁开。

　　那眼中的颜色冰冷而嗜血，如同亟待狩猎的捕食者般潜伏于黑暗里，含着贪婪的食欲死死地盯着柯莱尔。

　　在那双红色眼睛旁边，睁开了第二双眼睛。

　　同样的冰冷，同样的嗜血，同样饱含食欲的红色眼珠。

　　然后是第三双红色眼睛。

　　第四双、五双、十双、百双……

　　黑暗睁开千万颗血红色的冰冷眼珠。

　　黑暗无声地凝视着柯莱尔。

　　层层叠叠的红色眼珠充斥于浓郁的黑暗之中，倾洒出直白食欲的冰冷视线密密麻麻地交织成网，那无形之网交汇集束的中央，正是黑暗帝国莽撞的擅闯者。

　　黑暗捕捉到了一只灰玫瑰色的蝶。

　　杀意酝酿翻涌，黑暗亮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