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76、号哭荒原

　　荒原的夜色与灰霾交错纠缠在一起，气态凝固成可见的混沌体，充斥着潮湿霉烂气息的黑暗中隐约传来魔物的尖啸声，这是个很难让人感到愉快的夜晚。

　　“现在似乎刚过凌晨，什么事情需要你这样急着深夜找我，弗安？”

　　希恩泽尔扣上怀表的盖子，转头确定阿尔黛娜依然在床铺中安眠之后，他才给妹妹压好毛毯，披着黑色皮草缝制而成的斗篷气缓步走下马车，轻声询问自己的侍卫长。

　　侍卫长先生已经不复从圣城离开时的硬朗神态，他的下巴长满了凌乱的胡茬，眼中也透出一股茫然的疲惫与烦躁不安，看起来显得憔悴而焦虑。

　　他垂着头，用鞋跟蹭了蹭地上的荒草。

　　“殿下，我们已经抵达了号哭荒原的中央区域，大约再向东方行进两天的路程，就能离开这里了。”

　　“这条线路不是在进入荒原之前就已经规划好了的吗？”希恩泽尔皱眉：“你和你的向导们迷路了？地图出现了问题？”

　　“不，行程线路仍在规划之内……”

　　“那么继续由你决定即可，弗安。你是母后留给我的侍卫，出于我与母后对你的信任，这次出行我甚至不需要罗纳帮忙辅佐——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希恩泽尔摆了摆手，转身就打算回到马车上。

　　刚迈出两步，他就顿住了身形。

　　一柄锐利的骑士剑紧紧贴在希恩泽尔颈侧的皮肤上，精铸钢铁传来的锋锐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了脊背。

　　希恩泽尔垂下眼睛，并不太意外地轻笑：

　　“看来，是我错付信任了？”

　　“希恩泽尔殿下，我知道您的斗篷下藏着一柄配剑；我当然也很清楚，在剑术方面我完全不是您的对手。但请您务必别动——相信我，您一定会感激自己听从了属下的劝告。”

　　希恩泽尔触及剑柄的手指微微一顿。

　　弗安侍卫长的神情隐匿在晦暗的夜色里，从表面上无法觉察出波动，但他话语中的寒意与随时可以割断希恩泽尔喉咙的剑锋一样，冰冷得仿佛亟待嗜血：

　　“您和黛丽是我亲自照拂长大的孩子，殿下，我不愿目睹您死在我的剑锋下。”

　　“母后曾救过你和你妻女的命，弗安先生。”希恩泽尔轻声提醒他：“你曾向贤者女神起誓，你会一辈子效忠于她，与她留下的孩子。”

　　“当然，但是先皇后已经离世很多年了。仅凭当年的一句誓言，难道还能就此束缚我一辈子吗，殿下？”

　　“别开玩笑了，弗安，我对你的了解并不比你对我少。”

　　希恩泽尔沉静地反问：“你引诱我离开圣城，又故意将我带到这片荒原之中——是源自于胡纳的授意？或者说，是出于他的威胁？”

　　“……”

　　“你竟然会背弃我和母后，转投胡纳那个荒谬的伪君子……你不是不清楚他的为人作风，所以，胡纳以什么‘说服’了你？”

　　“……请别再说了，殿下。”

　　“弗安，你不在乎权势和金钱，所以我猜是家人？你的妻子，你的女儿，又或者二者兼备？”

　　“……别说了。”

　　“听着，弗安，无论胡纳他答应了你什么事情都别全然信任，撕毁契约协议这事儿他熟练得很，别指望他会被教条和规则约束……”

　　“别说了！”

　　骑士剑抵在颈侧一抖，一串艳红的血珠从伤口中涌出来。

　　“弗安，胡纳能给你的允诺，我都能双倍给你，并且只要我和黛丽能回到圣城，就绝对不会计较你此次的背叛。你知道我从不妄言。”

　　“……”

　　难堪的沉默，掩盖着双方都所剩无几的真情。

　　“您不必再多说了，殿下。”

　　弗安的声音低沉到如同直接从胸腔中发出，仔细去听时还能分辨出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若您仍能回到圣城，我将跪在您面前，亲自将砍下我这颗头颅的长剑递到您手中。”

　　希恩泽尔长叹一声：“你在逼我向你拔剑，弗安。”

　　身后没有传来回答声，背叛者在等待抉择。

　　“别动，希恩泽尔皇储殿下。”

　　——威胁并非出自希恩泽尔身后。

　　在马车另一侧的阴影中，神情惶惑的阿尔黛娜被身穿皮甲的男人捂住嘴巴，锋利的短刀就架在她纤细的脖子前。

　　在那刀刃之下，悬挂着白水晶护身符的皮绳脆弱而无害地摇晃着。

　　被人从安眠的软床拖进潮湿阴冷的荒原中，阿尔黛娜甚至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希恩泽尔的眼神顿时染上危险的血色。

　　“弗安。”他的声音不复先前的平和：“就算我对胡纳通往皇位的坦途构成了阻碍，他要杀我算是情理之中，但是你们——何必把阿尔黛娜卷进来？”

　　挟持着阿尔黛纳的男人态度轻佻地代沉默的侍卫长回答：“只是一重小小的桎梏手段，希恩泽尔殿下，毕竟您的剑术全圣城无人不知，我们怕得很呐。”

　　荒原的冷风适时呼啸卷过，阿尔黛纳在风里迷茫而恐惧地颤栗了一下：“哥哥……发生什么事了？”

　　“黛丽，你先闭上眼睛，别怕，这只是个意料之外的小游戏。”

　　希恩泽尔语气温和地安抚完妹妹，又转头对身后的弗安低声说：

　　“让你的人把阿尔黛娜还给我。另外，把她挂在马车上的那件兔绒斗篷留下，黛丽的身体一直很柔弱，她需要那件斗篷。”

　　挟持着黛丽的男人冷笑着说：“真感人，是皇室好哥哥呢。”

　　“照他的要求做。”弗安命令。

　　那人嗤笑一声，收回匕首将阿尔黛娜推进了希恩泽尔怀里，又爬回马车找到了那件雪白的毛绒斗篷，扔到了希恩泽尔面前。

　　“弗安，你回圣城交差去吧。”

　　希恩泽尔低头将斗篷给阿尔黛娜披上：“回圣城以后，代我问珍妮特女士安好，然后你带上她和小安妮尽快离开，别太信任胡纳的仁慈。”

　　弗安神情复杂地将骑士剑收回：“我以为您会更愤怒一些。”

　　希恩泽尔金棕色的眼瞳中流淌着平静的灰霾： “拿着功劳回去救你的妻女，就当我最后一次承珍妮特女士的恩情。”

　　“……”

　　轻佻男人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好感人啊，兄长殿下？

　　“不过容我提醒一句，你妹妹留在荒原就是必死无疑，不如让她跟我们一起走吧？希恩泽尔皇储殿下死掉就够弗安先生交差啦，妹妹没必要陪您一起送命哦。”

　　那男人用手中的匕首尖端隔空比划着希恩泽尔的脖颈：

　　“让小公主漂亮的脸蛋暴尸荒野简直是罪过，不如给我……”

　　希恩泽尔抬起眼睛怒喝：“滚！”

　　阿尔黛纳仍然闭着眼蜷缩在哥哥的怀里，对发生在身上的剧变懵懵懂懂，不安地捉紧了兄长的衣摆：“……哥哥？”

　　她得到了兄长温和的安抚：“别怕，黛丽，哥哥在这里。”

　　弗安最后深深地凝望这位他亲手抚养大的皇子，沉默着将骑士剑按回腰扣中。

　　车队披挂着荒原的夜色，窄轮碾压过诡谲苍白的荒草叶片，摇摇晃晃地驶向更浓郁的夜色之中。

　　先前挟持阿尔黛娜的男人倚坐在车门边，以火柴点燃细卷烟草：

　　“我说，弗安侍卫长先生，二皇子殿下的命令可是‘将那个碍眼的希恩泽尔和他的妹妹永远留在荒野里’——您该不会是对旧主仍存恻隐之心吧？”

　　弗安仍在凝望着夜色深处那两道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他的牙关咬得紧绷，脸颊肌肉不断鼓起又平复下去。

　　“哈？弗安先生？”

　　弗安皱眉：“冒险者协会的雇佣兵闭紧嘴巴等到任务结束，届时拿钱走人就行了。知道太多的人在圣城活不久，当心你的头像出现在悬赏榜上。”

　　男人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继续吸烟：“我们这种人虽然没什么道德可言吧，但受雇佣期间还是得对任务认真些，用金钱买来的忠诚比那些无聊的忠贞情谊可靠多了——我和你可不一样，叛徒大人。”

　　吞吐间，一点火星在烟卷尽头明灭。

　　弗安则坐在队伍末尾的马车里，遥遥看着那两道身影隐没入荒原的无尽灰霾。

　　“不过，那对兄妹也没办法离开荒原了吧？喂，要不要下注赌一把他俩多久会死掉？”

　　“滚远点。”

　　“真没意思，不知道答案就敢下注的可不止我一人哦，干嘛对我发脾气？”

　　男人自顾自地吸了一大口烟，将浓呛的烟雾吐进浑浊的灰霾里：“不妨猜猜，让你恋恋不舍的主子能不能撑到明天太阳升起？”

　　赶在弗安发怒将他踢下马车前，雇佣兵麻利地翻进车厢，不忘最后嘴欠一句：

　　“对哦，险些忘记了……

　　“这片荒原看不到日出呢！”

　　*

　　荒原死寂而黏稠。

　　夏夜本该是喧闹且让人心旷神怡的，翅虫不知疲倦的高亢鸣叫声，夜莺时不时响起的婉转轻啼，还有遥远晚风拂动花木的声音，这些是夏夜的默认组成成分。

　　但这些——都不存在于号哭荒原之中。

　　太安静了，安静得仿佛本该存在的声音都已追随着能够发声的生灵一起死去，独属于死亡的国度容不下富含生命力的喧嚷，这里荒芜而苍凉。

　　柯莱尔的皮靴每一次落地踩倒草叶时，都会发出有气无力的绵软声音。

　　“真是让人很难感到愉快的地方……”

　　她嘟哝了一句，踮起脚尖跳过藏匿在荒草之下的泥水坑。

　　在柯莱尔面前，一团红色的诅咒团挣扎着飘向某个方向，看起来像是被细麻绳紧牵着的风筝一样。这团与德古拉系出同源的诅咒，就是柯莱尔最便捷的引路罗盘。

　　诅咒带领着柯莱尔穿过漫长的灰霾。

　　终于，血色光团在某处停下，瞬间消散于柯莱尔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