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75、栗果小镇

　　柯莱尔梦到了剧痛。

　　比之灵魂残缺的疼痛更要强烈千百倍，哪怕只是从记忆的底层翻出来，都会令她与过往一同感到颤栗的剧痛。

　　剧痛是无形的尖刀，锐利地避开由血与肉构筑的虚假防线，深深剜进神智之中。

　　如同切割一块层层叠叠的蛋糕般，将柯莱尔的理智、记忆与思绪一齐割裂。

　　刀锋所过之处，灵魂在无声哭泣。

　　痛感翻涌，灵魂被撕碎的惨痛借着梦的桥梁，肆无忌惮地踩踏柯莱尔的思绪，将那缺损之处更早的痛感尽数复现。

　　梦不懂得遮掩，梦中避无可避。

　　这疼痛仅存在于柯莱尔的记忆之中，但仅仅是窥见那灵魂被禁锢又被切碎的记忆一角，磅礴的剧痛都足以让她在梦中几近窒息。

　　这是梦……这当然是梦。

　　柯莱尔竭力在剧痛中寻回自己的神智。

　　她还记得自己身处号哭荒原，这里的夜晚可不是什么适宜疗愈的温床，在那翻滚着涛涛诅咒的灰霾深处，还藏着来自上古纪元的诡谲老怪物。

　　她拨开混沌，驱散桎梏，将理智寻回本我之中。

　　随着梦境逐渐被柯莱尔掌控，那来自记忆碎片的疼痛开始逐渐散去，梦境恢复了它原本的样子——宁静，无垠，如同浩瀚寰宇，又像无底深渊。

　　梦境平息了，柯莱尔伫立于梦境中心。

　　她忽然开始坠落，虚无的风扫过裸露的灵体，梦的深渊张开怀抱，混沌向上逃离，与她擦肩而过。

　　深渊之下，她再次看到了星空。

　　遥远的星空忽然因她而震颤，这梦境底层的每一颗星星都爆发出强烈的光芒，拖拽了耀目的尾焰向柯莱尔奔袭而来——

　　柯莱尔在梦中张开双手，接住了那团盛大而灿烂的光芒。

　　虚无构成混沌，虚无构成光明，虚无构成温暖，虚无构成梦境。

　　光芒涌入柯莱尔的怀中，如同涓涓细流涌入大海，欢腾而自由地追随着柯莱尔的灵性奔涌不息，点亮了柯莱尔虚幻的灵魂。

　　深渊忽然倒置。

　　群星缭绕中，柯莱尔再次向上坠落。

　　她本能地回过头去望向那星空，女巫的天赋在促使她研读星象，她想要从那徐徐运转的星象中解读出这梦境的隐秘。

　　可惜混沌构成的云雾很快遮住了星象，只留给柯莱尔一片朦胧暧昧的光影。

　　梦境很快变得稀薄，这是脱离梦境的征兆。

　　在虚无深渊归于黑暗之前，柯莱尔听到了一个有些熟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权柄不灭，法则不灭，最初不灭。”

　　柯莱尔曾听过这个声音。

　　在预知权柄完全融合的那场梦境中，这声音同样神秘地出现在她的梦境中，留给她“末日将临”的启示后便消失无踪。

　　这是第二次。

　　柯莱尔只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无论如何都捕捉不到那缕怪异的似曾相识感。等到她脱离梦境之后，便会连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也一并遗留在梦中，彻底无迹可寻。

　　“你是谁？”

　　柯莱尔抓住最后一缕梦境，将这个困扰她良久的问题宣之于虚无。

　　虚无没有回答，梦境没有回答，那声音同样没有回答。

　　梦境不可遏制地淡去，虚无将柯莱尔退还给现实。

　　“……”

　　在理智回落躯壳的瞬间，柯莱尔睁开了眼睛。

　　房屋中光线晦暗。

　　这般晴朗的夜晚本该有皎洁月色从窗口撒入，但号哭荒原的阴霾拒绝一切光明，灰霾依赖黑暗，并力争与黑暗合而为一。

　　柯莱尔缓缓坐起身。

　　她的灵魂中泛上如同在阳光中浸泡过的舒适感，那片融合着湮灭权柄的灵魂碎片已经完全归于灵魂之中，严丝合缝，再没有分毫裂隙。

　　在那样的梦境之后，湮灭权柄终于完全归于她的掌控。

　　又或者，正是因为湮灭权柄完全融合于灵魂中，才会出现那样的梦境？

　　那句启示……

　　皮箱在桌上“啪嗒”一声打开，小油灯自发地点燃，暖黄的光芒将房间中阴暗的晦涩感驱逐殆尽。柯莱尔伸出手，原本装在鳄鱼皮钱袋里的怀表拖着银链飞出，稳稳地落在她手中。

　　凌晨一点整。

　　柯莱尔单手将怀表扣上，指针与齿轮仍在银质壳子中按部就班地工作。

　　原本放在皮箱中的音乐盒自行翻开，天鹅绒内衬上的水晶球“叮叮咚咚”地开始旋转，清脆的机械音乐声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柯莱尔做噩梦了吗？你很少在夜晚惊醒。”

　　“应该不能算作噩梦吧，似乎只是重现了某段过往的记忆残片，以及……”柯莱尔停顿片刻，望向水晶球：“喀蒂亚，我得到了第二条启示。”

　　“‘启示’？就像我刚来找你的那晚，你在梦里得到的那句启示一样？”

　　“对，甚至连声音都几乎一致。”

　　柯莱尔看了一眼叼着红宝石吊坠沉睡的斯图亚特，将一只微小的安眠魔法丢过去笼罩住了雪鸮，才轻声将梦里的启示带到现实之中，缓慢地整理由那句启示发散的逻辑：

　　“‘权柄不灭，法则不灭，最初不灭’。

　　“权柄与魔法同在，只要世上还存在魔法与灵力，权柄就不会消失；

　　“法则与灵性同在，它的存在比权柄隐秘得多，越高的灵性越能感知到法则的束缚，但只要灵没有从这片大陆彻底绝迹，法则就会恒久地约束着灵的边界。

　　“但是最后这句‘最初不灭’……”

　　柯莱尔没有继续说下去，尽管那几近恐怖的猜想已经在她的心中成形，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退而求其次地问：“喀蒂亚，你能确认最后这句启示的真伪吗？”

　　“只是真伪？”

　　“对，”柯莱尔轻声回答，“如果你的位格不足以辨认，可以不必回答我。”

　　“没关系，没有直接涉及到‘那位’本体的情况下，仅仅判定真伪还不至于超出我的位格。”水晶球含着捕捉来的暖黄色光圈缓缓转了一圈，最后“叮咚”一声：“这句启示是真的哦，柯莱尔。”

　　“……果然。”

　　柯莱尔微微仰头，从唇缝吐出一小团气流。

　　水晶球没有理会屋子里缭绕的些许迷茫，提问单刀直入地戳向柯莱尔灵魂：“你其实很清楚这些启示都是真实可靠的，对吧？”

　　“真相往往不那么容易接受，尤其是那种藏匿于数千年历史和世界背面的真相。为此，稍微心存侥幸或许也不算大罪？”

　　柯莱尔略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何况我这不是很快将侥幸掐死了吗？”

　　“侥幸些也无所谓啦，很多人就是在侥幸里懵懂地走完宿命之旅的，或许将侥幸视作幸运的一种也说不定哦。就像这些启示……”

　　水晶球叮咚不断的声音忽然卡顿一下，房间里出现了半拍静默。

　　柯莱尔抬眼望去：“怎么了，喀蒂亚？”

　　“不，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奇怪，究竟是谁从何处得出了这样的启示。”

　　喀蒂亚持续地“叮咚”回答她的问题：“柯莱尔，从‘末日’到‘最初’，我想不出有什么载体能承担这样的真相，也无法想象什么人能将这些启示解读出来——以及，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梦里？”

　　一长串激越的机械敲击声里，隐含着让倾听者灵魂隐约作痛的疑问。

　　所幸在巨人王庭地下长廊的时候，柯莱尔已经无意间直面了最初之神的真相，在经历过悄无声息的污染与净化之后，她的灵魂对同类型的污染已经具备了浅显的抵御能力。

　　否则，恐怕单是思考此类相关的问题，都会让她不知不觉间沦入疯狂。

　　哪怕问题无解。

　　——暂时无解。

　　“我猜，我能在号哭荒原找到答案。”

　　柯莱尔的目光转向了窗外翻涌的阴霾，那里藏匿着诅咒、阴谋和古老的恶意，未知总是试图摄人心魄，准确地勾住好奇心与求知欲将灵魂拖进口中。

　　“又或许能找到陷阱呢，为你这只棘手猎物量身定制的特大号陷阱。”水晶球悠闲地回答：“记得那张‘高塔’吗，柯莱尔？”

　　“如果陷阱能给我足够诱人的饵食的话。”

　　柯莱尔走到桌边，将她的随身物品一件件收进皮箱中，继续轻声与喀蒂亚闲谈：“更何况，若要捕猎双方同时身处陷阱之中，猎物与狩猎者的立场总得过问我的意见吧？”

　　“咕？”

　　安眠魔法的时效非常短暂，魔法阵破碎之后，雪鸮随即叼着红宝石吊坠惊醒：

　　“您怎么醒了，主人？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吗？我们要去号哭荒原了吗？”

　　“嗯，现在就出发，去拜访那个古老的‘陷阱’。”

　　清脆的锁扣声响起，柯莱尔将皮箱扣紧，随即打开了旅舍规格远小于正常尺寸的窗户。

　　属于荒野夜晚潮湿而阴冷的气息骤然袭入屋中。

　　令人很难感到愉快的诅咒试图缠上柯莱尔，甫一接触到她的灵性，却又仿佛被烫到的蠕虫般迅速回避躲闪，在雾霾中掀起一小片无声的尖啸。

　　柯莱尔提着黑色皮箱，像只轻巧的猫般攀上窗台，只需微微一缩便整个人钻出了窗外。旅舍位于药剂商店的三楼，在她脚下，栗果小镇正在噩梦般的灰霾中不安地沉眠。

　　然后，柯莱尔按着帽檐，向沉睡中的栗果小镇轻盈跃起——

　　皮靴撞击街道上的石砖地面，发出轻微的脆响，为这场无人得见的优雅落地动作低声喝彩。

　　柯莱尔将丝绸帽檐压下，提着皮箱和熟稔飞来的斯图亚特，如一道安静的影子般无声隐入荒原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