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迷域之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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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生于混沌，人类落入蛮荒。
若是将时间以百年为计数单位向前倒转，便可见楼宇屋舍四散成原野中的荒石，碳木余烬收拢成枯朽又长出硕叶的树木，坟墓掀开，逝者坐起，骨骼缩小，最后回归母亲的腹中，逆转生命的轮回代代更迭，世界也随之逐步倒退回早已褪色的旧史之中。
无疆的帝国收拢又收拢，回到神话纪元最繁盛的年代，被典籍称为光辉纪元的第四纪。
与六大神族并盛、亿万神话生物肆意繁衍生息的繁荣景象相对，相对弱小的人类群居于山崖之下的洞穴中，那里潮湿而灰暗，比起人类更像是虫蛇与蝙蝠的乐园。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缺乏力量的人类无力维护自己看中的领地，只能在神话种族与野兽都懒得涉足的贫瘠之地开辟些许容身处，趁着它们饱餐之后出去采撷些野果与根茎类植株饱腹；若能捡到横死荒野的野兽，简直值得所有人类欢庆数日。
人类就这样脆弱而顽强地维系着族群的繁衍。
那就是苏珊黛最初见到人类的模样。
*
最初，苏珊黛没有自己的名字。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她只是披着雪白的麻布踏过整片大陆，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热闹而繁盛的神话纪元之中。她是既无来处、也无归宿的流浪者，她在等待着自己消散于天地之间，她知道那日不会太远。
她当然遭遇过野兽的袭击。
干旱的荒季，一只饥饿的母黑狮将她视作猎物，尖锐锋利的兽齿在转瞬之间就拧断了她的脖子。濒临饿死的黑狮幼崽因吃了她的双腿而得以存活，母狮啃食了她的双臂与肚腹，秃鹫捡拾了她的内脏，又将头颅与脊骨留在草丛中。
那夜，黑狮母子蜷卧酣眠。
而在它们身侧不远处，那颗残缺不全的头颅缓缓睁开了眼睛。
白骨从折断的伤口疯狂生长，血肉凭空攀附绞缠其上，光洁的肌肤在黑暗中无声地蔓延周身。她从荒草丛中赤裸站起，捡起被狮爪扯坏的染血麻布披在肩上，经过安稳沉眠的狮子，继续向远方游荡。
她的双足被尖利的砂石磨破无数次。
一长串血红色的足迹干涸在嶙峋的荒地上，在经过一场不期然的暴雨后，荒草突然在她的足迹上野蛮生长起来，甚至开出朵朵细碎的白色小花，绵延不绝。
她行过世界，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往何处。
她不知道自己死去了多少次，又复生了多少次。她无法真正死亡，也就无所谓那无尽的新生。
有时候，她的死亡与残躯能拯救濒死的生命；有时候，杀死她的野兽又因占有她的遗躯而被更强壮的野兽杀死；更多的时候，她毫无意义地被卷进无端的灾难中而死去，又在圆月坠落的时候重新苏醒，继续踏上旅途。
某次，她行走在森林中的时候，恰逢从天而降的火团将整个森林瞬间点燃。
她看到被烧死的鸟兽如同雨点般掉落在熊熊火海中，看到翠绿的枝叶瞬间卷曲成漆黑的焦炭，看到明亮而旺盛的火苗汹涌将她包围淹没。她意识到自己应当离开森林，但她只来得及走到火场的外围，便在山火的燃烧中再次死去。
毫无意外地，次日清晨，她又在一片灼热的黑色炭火中醒来。
她缓缓睁开眼，却见一群与她外貌极为类似的人谨慎又好奇地围绕在她身边，不时低声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着要拿这忽然出现的同类怎么办才好。
见她醒了，人群停止了争论。
一位脖颈间悬挂着兽牙的老妇在她身边蹲下，有些生涩地将双手平摊以示友善，又叽叽咕咕地说了长串无法理解含义的语言，然后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
“……？”
她听不懂人类的话语。
但她环顾四周，看到那些只能以草叶与树皮覆盖身躯的人类伸手汲取炭火的余温，看到每个人类都背着在燃烧的森林中捡拾起的死兽与烤熟的鸟类，看到老妇捧起的双手，其上空空荡荡，却又伤痕遍布。
她忽然意识到，人类或许会需要火焰——这曾在昨夜杀死她的东西。
于是，她从身侧拾起散落的黑色焦炭，捧到老妇面前。
“腾”地一声。
明亮的火焰就在她掌心燃烧起来，点亮了人类浑浊而昏暗的眼睛。
*
她留在了人类的群居地。
这是她自存在以来首次意识到，自己被某个族群真切地需要着。
先前游历于世上时，她只觉得自己是一团可有可无的东西，像是无法捕捉的风，或者聚散流离的云。她与这世界不存在任何关联，也没有任何要为了某件事而停留的理由。
但她遇见了人类。
自那之后，她发觉自己像是被许多无形的荆棘勾住了一样，以想要相互照顾的情感为链接，她拥有了留在人群中的理由，人类就是她的归属。
她教会人类使用火焰，于是人类居住的洞穴不再潮湿寒冷，野蔬根茎与狩猎到的兽肉可以烤熟后再进食，虫蛇被驱逐出去很远，深夜也不必再受到野兽的威胁；
她帮助人类改进器具，将石块与木棍捆绑在一起作为防身的武器，将方石与泥浆垒成简陋的墙壁，将兽皮缝制成被褥，将纱麻纺织成布料；
她找来易于种植的菜籽，让肢体残缺得无法外出狩猎的人养育植株，人类很快就拥有了自己的田地，不必再奔波出去很远寻找食物，不必在饥荒的年代生生饿死在睡梦中。
人类尊崇她，也敬拜她，将最好的干草与饮水留给她，将饱满的果实与块茎供奉给她。
人类称她为“神”，又欣喜地告诉族群里新生的孩子们，神是何等偏爱世人，人类当生生世世为神的信徒，尊崇神的无上荣光。
她每每听到这样的言论，便会耐心叮嘱：
“你们无需奉我为神，只要称呼我为贤者即可。”
人类顺从应下，口中称呼着贤者，却仍在心里虔诚地奉她为神明，不敢亵渎或懈怠分毫。她知道这是不可轻易更改的事情，之后便也任由人类随意称呼了。
她将人类的文字与语言整理在洞穴的墙壁上，教导年幼的人类使用独属于人类的文字。又根据人们之间的称呼，为人类造取名字；根据血缘远近亲疏的关系，为人类定下姓氏。
又有人类问她：神啊，我们当如何奉拜您的名？
彼时她正在人类开垦出的田地旁，将新寻到的种子交给负责种植田地的人。她看到朝阳的金色光辉照耀在田地里，照耀在初生的嫩芽上，于是，她笑着回答：
“我名为苏珊黛。”
意为：光明应许之地。
这当然不是人类的语言。
人类也只当这是她的真名，于是就要虔诚而欢喜地离去，将这名刻在为她而雕塑的神像上。又将神像捧到最高的位置，日日虔诚地擦拭清理如同侍奉苏珊黛一般。
*
再后来，人类遭遇了哥布林的袭击。
确切地说，是一群哥布林闯进人类耕作的田地，抢走了即将成熟的胡萝卜——这是人类为冬季而贮存的口粮，却被这群不讲道理的强盗掠夺一空。
人类设置的栅栏与石墙只能阻挡最普通的小型兽类，面对这些天生便具备魔力的族群形同虚设。可是如果不解决这个被偷盗的问题，人类又该如何渡过粮食短缺的冬季？
人类向苏珊黛痛声哭诉，恳求神为人类寻到解决的办法。
然而人类是这世上懵懂无知的族群，苏珊黛又何尝不是懵懂的神明呢？
苏珊黛知道，能防住哥布林的，唯有魔法防御阵。
然而，苏珊黛并非没有尝试过亲自刻画魔法阵，可是她的魔法根本不能被古神文字催动，除了无数次的死而复生之外，她灵性之中那磅礴厚重的魔力几乎没有什么作用。
于是思虑过后，苏珊黛决意教导人类使用魔法。
人类的灵体脆弱得难以承受神话生物间普遍适用的魔法，哪怕只是不小心稍微多了解一些，都会陷入到神智失常中去。
苏珊黛不敢贸然地让人类接触魔法。
她数个昼夜未眠，将早先时期游历大陆的神秘见闻整理出来，结合人类族群中正在使用的文字与语言，写满了数百张烧制的泥板，竟然生生研究出来一套可以被人类使用的魔法符文。
当然，无论是符文能够催动的魔法效果，还是魔法力量的强度，都无法与那些天生适应魔力的神话生物相提并论。
但如果只是想要防御哥布林与史莱姆之类的弱小种族，却已经足够了。
苏珊黛将魔法符文教导给人类。
于是，自人类有传承以来，人们首次通过自己的力量击退了前来偷盗的劫掠者，不仅如此，还将先前被抢走的粮食夺回大半，欢天喜地的回到洞穴中，围着温暖的火堆挑起敬拜贤者的舞蹈。
后来，人们在圣典中书写：
【……贤者女神携光与火降临世间，在魔怪横行的蛮荒建立抵御外敌的国度。又教导人类分辨善的与恶的，人们就都拜服她。】
*
一片欢腾中，在洞穴的角落里，一位老妇已经灯尽油枯。
这位老妇人正是当初，在燃烧殆尽的森林中向苏珊黛伸出手的人。老妇人做了数年的人类首领，直到身体衰老得几乎无法从洞穴中走出去，才将象征首领的兽牙传给了族群里最出色的年轻人。
老妇颤颤巍巍地执起苏珊黛的手：
“神啊，我自知，我就要死去了。”
苏珊黛望着老妇早已看不清东西的眼睛，握着那只皱纹遍布的手掌，轻轻地应了一声。
老妇又说：“可我不惧怕死亡，神啊，你会带领人类去往更好的地方，是吗？”
苏珊黛沉默了片刻，轻声回答：“会的。”
老妇人没有听清：“会的……对吗？”
“会的，从你向我伸出手，对我说‘孩子，和我回家’那时刻起，就注定了我会永远庇佑人类。因为——”苏珊黛顿了顿，才继续微笑着说：“因为，神爱着世人啊。”
“啊，啊，神爱世人……”
老妇人喃喃自语，干瘪的嘴唇便奋力牵扯出笑的模样。
渐渐地，老妇人的身躯不再起伏，那只同样枯朽衰老的手掌再也使不上力气，从苏珊黛的掌心缓缓滑落。她在年轻人们热闹的舞蹈中安详地死去了。
*
自从苏珊黛教导人类学会了魔法，又有更加优良的武器辅佐，在人们集体外出狩猎的时候，死伤数目极大地降低，带回的食物也越来越多，再也没有人因饥饿而死去了。
年复一年，洞穴已经无法容纳繁衍得越发众多的人口，也无法再容纳人类渴望更广阔、更自由家园的野心。
于是人类的年轻首领向苏珊黛恳求：
“神啊，我们可否将那片灌木丛中的哥布林驱逐，在荒原里建立新的群落？那本就是属于我们的家园，是哥布林抢走了我们的土地，将我们驱赶到这洞穴里。”
苏珊黛说：“那些哥布林对领地极为看重，不会那么容易被驱逐。”
年轻的首领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我们就用石刀杀死它们。”
苏珊黛沉默地打量着首领，最后轻轻叹息：“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了，那么你们就去吧。”
首领虔诚地俯身亲吻苏珊娜缠绕着白色麻布的手指，转身提起手中刻画了魔法符文的长刀，脖颈间的兽牙被牵扯着敲在他的肩上。那颗兽牙已经损坏得不成样子，与苏珊黛最初见到的样子大相径庭。
首领用力举起手臂：“出发！”
其下的人们也举起手臂：“喔——！”
……
那当然是一场异常惨烈的厮杀。
哥布林生性胆小又愚蠢，然而却对族群领地的事情具有异乎寻常的执拗，任何闯入领地的外来者都要视为入侵的敌人，它们会为了领地厮杀至最后一口呼吸停止。
苏珊黛前来的时候，这场战争已经结束。
几乎每一棵灌木都浸泡在暗红的血液池沼里，人类与哥布林的血液竟然都是红色的，散发着同样的腥甜气味，随处可见哥布林的残躯；而重伤的人类也倚靠在同伴的尸体上，因伤痛而痛苦哼叫惨嚎。
苏珊黛目睹着眼前的惨剧，竟前所未有地感到，她那跃动于胸膛中的心脏处传来了阵阵陌生的刺痛。
苏珊黛在几乎被开膛破肚的首领身边俯身，白色麻布罩衫浸透进血液里，奄奄一息的首领执拗地伸出手，勉强攥住她的衣角，递到唇边亲吻。
“神啊。”首领气若游丝地笑着：“我们赢了……”
苏珊黛极为缓慢地眨眼。她终于明白了那心脏中的刺痛因何而起。
——她不愿目睹人类的苦难。
无论她是否真正需要，她都是被人类信奉的贤者，是因人类而留恋于世间的存在，是承纳了人类信仰与祈祷的……真正的神明。
在那个瞬间，苏珊黛忽然感知到了她的每一位信徒。她不会消散于天地之间了，她必将承受人类等同的痛苦与悲伤，也必将守护整个人类族群，直到神格泯灭为止。
她成为了人类的神。
而神，爱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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