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143、迷域之海

　　小女孩慢慢地爬到长椅上坐好，揪着自己粗布的衣服，小声问：

　　“我希望，您能帮我预言……妈妈的病什么时候能好起来，还有，爸爸什么时候才能从海上回来。”

　　说着，她胆怯又谨慎地偷眼观察柯莱尔的神情变化。只要眼前这个看起来矜贵漂亮的女人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她就会立刻跳下长椅逃走。

　　但柯莱尔没有。小女巫完全不排斥这样的孩子，无论是她陈旧的衣装还是有些羞怯的举止。女巫不在乎那些。

　　女孩的灵性和她本人一样干净，而柯莱尔并不排斥这种无害又懵懂的人类幼崽。

　　所以，柯莱尔只是追问：“如果你能说得更详细些，比如，生了什么样的疾病，或者出海多久了……说不定我会更容易回答呢。”

　　小女孩嗫嚅片刻：“……爸爸已经出海十几天了，一直都没有回来。”

　　“……”

　　小女孩的掩饰技巧实在太过拙劣，在回答的时候，她生硬地避开了更靠前的问题——母亲的病症。

　　她在掩饰某些东西。

　　柯莱尔微不可见地侧了侧头。

　　除了一缕从肩头滑落的卷发外，几乎没有什么能印证这细微到几不可查的动作，小女孩当然也没有注意到。

　　为了防止吓到本就心神不宁的小女孩，柯莱尔选择顺着她的话题继续问：

　　“所以，出海是为了捕鱼吗？”

　　“……”

　　小女孩再次陷入了犹豫。

　　柯莱尔没有催促她，只是将桌子上的黑铁币拾起来，状似无聊地让硬币在指尖来回跳跃旋转，耐心地等待着小女孩心中天人交战的结果。

　　终于，小女孩下定决心般，抬起眼睛问道：“我能相信您吗？”

　　柯莱尔微笑着注视女孩的眼睛，无声地打了个响指：

　　“你能。”

　　一道虚无的魔法阵在女孩的脑后破碎。

　　柯莱尔循循善诱：“若你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我，我该如何帮你解决眼前的问题呢？”

　　在魔法的作用下，小女孩近乎轻易地被柯莱尔说服了。

　　她的视线向上飘转，回忆道：“爸爸出海不是为了捕鱼，他没有带木笼和渔网……我猜，爸爸是为了寻找阿塔婆婆口中的‘迷域之海’才会出船的。”

　　迷域之海。

　　柯莱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明显不正常的名字。

　　这里是大陆最靠近东方的古老渔村，渔民们也是最频繁靠近深海的群体，这些人口中的传说，极有可能与神话纪元的遗迹存在着隐秘而未知的联系……

　　黑色的硬币从柯莱尔的指尖向上弹出，又被稳稳接住。

　　手掌摊开，正面向上。

　　“……”

　　接着，硬币继续滚回指间翻转，柯莱尔用另一只手撑起自己的下颌，安静地听着小女孩略显混乱的讲述：

　　“爸爸在出海前也生病了，比妈妈还要早……

　　“我不知道那种病叫什么名字，村里也有很多人染上了那样的病，他们会开始忘记家人、忘记自己是谁，甚至忘记吃饭喝水和睡觉。

　　“最后，有的人被饿死在家里，有的人会被淹死在海里，但没有人被治好过，从来没有。

　　“简直就像……就像是被恶灵附身了一样。”

　　*

　　女孩名叫艾玛。

　　艾玛出生在潮汐码头附近的渔村。

　　那是个无论从常住人口还是占地规模而言都小得微不足道的村子，没有村名，没有村长，更没有执政官，据说数百年前频发的海啸灾害把前来视察的领主也赶得远远的。若不是常年要进行渔获的商贸往来，这个村子简直像是被帝国彻底抛弃了。

　　当然，这和艾玛没什么关系。

　　艾玛是个很乖也很懂事的孩子，她会关心她家的渔船桅杆又加了几颗铁钉，关心晾晒在旧木栅栏上的渔网是否锈蚀损坏，关心爸爸被暴晒得皲裂的肩膀和妈妈被海水泡皱的手指。

　　但她并不关心帝国的皇帝替换到了第几代，也不在乎本村名义上的领主大人因刺杀而濒危——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皇帝又不会帮她捞鱼，领主也不怎么关心这个小村子。

　　艾玛只是个小女孩，她的世界装不下那么大的人物。

　　她的生活单调而重复：帮父母处理捕捞回家的渔获，以及等待商队的到来。

　　只要来自外地的商队抵达潮汐码头，艾玛家就把囤积的鱼干卖掉，换些生活必须的东西，比如铁器和面粉；如果交易来的零钱还有剩余，或许还能添置毛毯和布料，小艾玛还能得到几枚黑铁币作为零花钱。

　　艾玛把硬币藏在自己的小钱袋里，她既没有购买其它物品的需求，也没什么花钱的渠道。

　　她还小，还没有见过更广阔的世界，想要的生活不过是一家人辛劳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算没有面包吃也无所谓，只吃黑麦饼也足够填饱肚子。

　　直到后来的某天，艾玛发现，她的爸爸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

　　起初，只是爸爸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经常莫名地对着窗外或虚空的某处发呆，毫无征兆地喃喃一些根本听不清楚的话，对自己和妈妈的呼唤毫无反应之类的异状，但其它方面看起来……似乎还算正常。

　　所以艾玛的妈妈认为，丈夫只是在刚刚结束的渔期捕捞中过于疲惫，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的。她甚至贴心地给丈夫准备了燕麦芸香汤，传说这种汤能祛除海洋带来的疾病。

　　然而，一切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艾玛惊疑不定地发现，她那曾经和蔼温和的爸爸好像变了个人……不，除了变得憔悴与瘦削外，爸爸的外表完全没有发生异样的变化；但艾玛觉得，她很难再从爸爸的眼中找到与从前相似的笑容了。

　　比起卧室，他更愿意将自己关进地下室里，既不愿意出来见人，也十分厌恶艾玛或者妻子的打扰，每天的饭菜与日用物品都是艾玛的妈妈整理好，趁着丈夫疲惫入睡时悄悄送进去。

　　因为担心神智不正常的丈夫伤到女儿，艾玛的妈妈从不允许艾玛走进地下室。

　　她告诉艾玛，爸爸只是生病了。

　　但艾玛觉得那不是病。

　　艾玛曾数次将耳朵贴在门板的缝隙上，偶尔能听见其中传出断断续续的怪异声音。

　　很难想象那声音出自人类的喉咙——若非要寻找参照物来类比，艾玛会想起沙燕被鹞鹰追逐时发出的嘶哑吼声，艰涩又癫狂，混乱得难以将灵魂急于倾吐的东西凝聚成言语。

　　艾玛的妈妈请来了商队随行的医师，经验丰富的医师认为这是狂犬病，摆手表示这种病症无法治愈，随着病情的加重说不定还会咬人……这位医师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艾玛的妈妈已经因难以承受的冲击而晕了过去，于是这场不留情面的看诊就此中断，再无后文。

　　而更糟糕的是，当艾玛的妈妈醒来时，竟然也出现了神智恍惚、反应迟钝的现象。

　　艾玛实在害怕极了。

　　可是商队已经离开潮汐码头，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镇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医生，小艾玛只能去寻找于村子里的其它住户——爸爸妈妈都生病了，能照顾这个家的就只剩下十岁的艾玛。

　　然而村子里的人们也对此一筹莫展。

　　因为，并非只有艾玛家出现了这种怪病。

　　在前段时间的渔期中，潮汐码头的数十条渔船同时出海捕捞，在满载而归回到村落之后不久，这些从深海回来的渔民们纷纷患上了这种奇怪的病症。

　　起初只是出海的渔民，后来就蔓延到他们的妻子、孩子，甚至是前来照顾病人的外地亲友。

　　简直、简直就像是传说中会四处传染、又留下满地死亡的疫病一样。

　　小小的艾玛被这些村民们的愁容满面吓得够呛，连给全家人准备晚饭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险些点燃了自己的衣角，慌忙跑到门外把火苗泼灭。

　　一抬头，艾玛才发现，她面前出现了一支枯旧的拐杖，和紧攥在拐杖上的、同样枯旧老朽的双手。

　　“阿塔婆婆！”

　　“哦呀，小艾玛……”老妇人眯着眼睛笑：“听说，家里人都生病了嘛？”

　　阿塔婆婆在村子里的风评一向不好，村民们觉得她已经疯得神志不清了。但艾玛从小就很喜欢这个会讲很多故事的古怪婆婆，所以回答也如常般乖巧礼貌：

　　“是的，村里的婶婶说是疫病。”

　　老妇人的嘴唇里发出像是漏气似的嗤嗤笑声：“那可不是疫病啊，小艾玛。”

　　“那是什么，阿塔婆婆？”

　　“村子里的年轻孩子们没见识，老身见得就多啦。”老妇人咧开嘴唇，已经掉光了牙齿的干瘪嘴巴慢慢地张合：“小艾玛呀，疫病总有治好的机会，但是被恶灵附身的人，都要死掉啦。”

　　婆婆像每次给艾玛讲故事那样，神神秘秘地竖起一根皱纹遍布的手指：

　　“缠上你爸爸妈妈的，是‘迷域之海’的恶灵哟……人类一旦被恶灵缠上，灵魂就会被恶灵吃掉，恶灵会占据人类的身体……最后恶灵必要回到迷域之海，那可是恶灵的家园呐……”

　　“婆婆，您在说什么呢！”

　　这大概是艾玛第一次因为阿塔婆婆的话而觉得生气。

　　“小艾玛啊，要是想活命，就给你屋子里的爸爸妈妈准备一艘船，让他们自己去找迷域之海……至于你嘛，就赶紧离开这里，千万别被恶灵盯上喽……”

　　阿塔婆婆拄着拐杖，在海边朦胧的夜色里慢悠悠地走远了。

　　艾玛被阿塔婆婆说得又害怕又生气，她可不相信深爱自己的爸爸妈妈会变成什么恶灵。她踮起脚尖盛好糙米饭，小心翼翼地端着米饭回到妈妈的卧室，给妈妈递上勺子：

　　“妈妈，来吃晚饭吧。”

　　妈妈没有反应，只是目光呆滞地坐在窗边，凝望着窗外的昏暗天色。

　　艾玛知道，如果这个时候不把米饭放到妈妈面前，她大概是不会记起来要吃饭的。

　　于是，她端着米饭走上前去，另一只手轻轻摇晃妈妈的胳膊：

　　“妈妈……？”

　　“——啪！”

　　泥陶烧制的碗摔碎满地，和米粒混在一起。

　　艾玛本能地后退两步，惊恐地看着她的妈妈从窗边的木箱上滚落下来，蜷缩在地面上。

　　妈妈那双往日温柔的眼珠变得通红，恐怖地向外突出，双手用力扯住头发，短短的指甲深深刺进头皮中，鲜血慢慢地渗进发丝的缝隙里。

　　艾玛听到妈妈的喉咙中发出了挤压般的怪异声音。

　　那声音嘶哑至极，诉说着艾玛听不懂的语言——和当初爸爸刚患病时会说的怪话一模一样。

　　然后，变成了妈妈原本的声音。这次，艾玛能听懂了。

　　妈妈在崩溃地大吼：

　　“滚出去——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