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139、瘴雾沼泽

　　女人湛蓝的眼睛像是一汪剧烈震颤的海泉。

　　她的神情出卖了她。

　　女人显然听懂了柯莱尔言下的含义——人鱼首领塞壬可能早就已经死亡，而“幻梦”权柄则流落到了另外的神祇手中，理所当然的，就算人鱼族贡献再多信仰与祭祀，也永远不会得到塞壬的回应了。

　　柯莱尔把这话说得太清楚，甚至直白到没有任何误解的可能。

　　但女人的眼神近似哀求：

　　“我不明白。”

　　我不接受，我不相信，我不能说服自己与族人，我不能想象银月湾早已成为死寂的海，也不能承认人鱼族早已失去了自己信仰的半神。

　　——类似抗拒的言灵拥挤着被压缩拧紧，最后被强行塞进简单的否认词组。

　　她在逃避被柯莱尔揭露的事实。

　　“可以理解。”柯莱尔只是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便回答她：“这只是出于我本人的建议，我从不强求任何人顺从我的观点。”

　　法师塔的典籍曾经隐晦地记载过，人鱼族是格外看重传承的族群。

　　与其他种族不同，人鱼的代系更迭不仅仅是延续生命，更会把过往的记忆一同传承给自己的后代；此外，历代的人鱼首领都被冠以“塞壬”之名，以古老的名字承载族群的信仰。

　　或许是因为生存在飘摇难定的海洋中，无法像巨人或女巫们那样将族群的历史恒久地流传下去，人鱼们反而将族群本身的传承视若珍宝，无比慎重地对待每一份古旧的传统执念。

　　为了完成先祖们“回到银月湾”的愿望，人鱼们宁可千方百计地寻找终止返祖的方法，也不肯彻底顺应陆地，不肯成为定居于瘴雾沼泽的新族群。

　　只因人鱼们是海中来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回到海里去。

　　如此一支固执而守旧的族群，不管怎样都不会接受首领的权柄已经易主的事实。

　　若是没有了首领，人鱼在这泥沼中苟活至今的意义又在何处呢？

　　神话纪元当然很少有族群会为了印证某个“意义”而存在，但人鱼的确是这样单纯而执拗的族群。

　　柯莱尔无意要求人鱼族做些什么，也从不打算干涉任何族群的生存习惯。

　　她在思考的是另一件事——

　　在掌控权柄者手中，‘信仰’本身就可以作为一种力量而被利用，通常会交付给掌控权柄的那位神祇。

　　姑且这样假定：

　　人鱼族现在的信仰，最终会借由幻梦权柄交汇到最初之神那里去。

　　但就算如此，最初之神能做到的，也无非是移花接木般借用人鱼族的信仰稳固自身状态而已。至于其它，无论是最初之神还是人鱼族当下的状态，都很难做到什么更多的事情。

　　而且，在神纪的极北之地被精灵族切割剥离后，瘴雾沼泽就成为了新的极北点。

　　也就是说，此处与北部深渊毗邻。

　　每当靠近深渊，连灾厄之书与喀蒂亚都要收敛气息避免被深渊吸引聚合，那么作为创世神的最初之神，自然也应当尽量避免气息出现在这样处于法则之外的地方……或许，这就是人鱼族始终没能得到权柄回应的原因。

　　所以，也许可以由此得出推断：

　　只要人鱼族还居住在瘴雾沼泽，这个规则独特的地方就能一直为它们提供庇护。

　　最初之神就算掌握着权柄，也必然很难直接对人鱼们造成威胁，祂甚至不见得能神降到瘴雾沼泽，除非祂想要提前拥抱深渊中的无尽混沌。

　　何况，现在的人鱼族并不存在值得被最初之神觊觎的价值。

　　与其浪费时间与力量去针对一群既没有特殊能力也没有权柄的孱弱人鱼，柯莱尔觉得，最初之神大概会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毕竟，她是掌控着三种权柄的女巫，未来甚至有可能抢夺更多权柄，以至于威胁到最初之神的神格。

　　这样想来，柯莱尔忽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变得异常危险起来了。

　　假如让她站在最初之神的立场思考，必然也会优先考虑清除掉自己这样的潜在威胁。

　　当然，最初之神这种创世神的视界必然要高于小女巫，或许远不是柯莱尔目前的揣度能够企及的，但最初之神对她的善意绝对吝啬得可怜，在号哭荒原的神性上就已经可见一斑。

　　唉。

　　启示中所揭示的“末日”尚且还遥遥无期，残缺记忆里隐藏的历史真相也仍然是个未解谜团，忽然又多出一个状态未知的最初之神潜藏在自己身边，而且彼此立场多半倾向敌对，甚至还是不可调和的那种……

　　真是一场负重累累的旅行啊。

　　柯莱尔面无表情地想。

　　*

　　这是最近一周以来的第三份讣告。

　　三张油墨印刷的报纸并排摆放在桌上，不起眼的角落里用加粗的字体印刷着如出一辙的“暴毙于教堂之中的不幸病患”，区别仅限于抬头那不同的姓名与爵位而已，工整得像是三记响亮的耳光。

　　就算知道这是讣告的通用公文格式，希恩泽尔还是觉得后背隐隐发寒。

　　“还没有关于塞拉菲娜的消息吗，罗纳？”

　　在研究了目前有记载的几乎全部文件后，希恩泽尔已经可以确定：圣女是否留在教堂中这件事，与圣城主教堂内部的安宁呈现出一种稳定的正向相关。

　　而近日频发的罹难事件，又几乎切乎实际地印证了这一点猜想。

　　尽管这远不属于希恩泽尔的管辖范畴，他还是想办法联络了前往帝国不同封地值守的治安官，嘱咐他们一旦发现圣女的踪迹就立刻写信报告回来，并想办法劝服她回到圣城。

　　然而数日过去，源源不断送上希恩泽尔桌面的，只有印刷在报纸角落的讣告。

　　罗纳摇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圣城，殿下。”

　　希恩泽尔无声地轻叹一口气。

　　他当然很清楚，圣女远离教堂必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贸然打扰与阻断都不是明智之举。

　　但希恩泽尔总是隐约有些不安的预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详与焦虑从何而来，却清楚地知道，那预感已经强烈到无法忽视，让他不由自主地做出了与素来恪守的利益主义无关的举措。

　　说起来，希恩泽尔是个无比信任直觉的人。

　　当然，只要是对皇储殿下行事作风有所了解的人都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在胡纳仍然活着、帝国皇储随时可能易位的时候，贵族间曾因希恩泽尔的立场爆发过几次极为不体面的争端，一度激烈到在皇室会议上相互扔靴子的程度。

　　争议的核心就是：这位先皇后留下的希恩泽尔皇储殿下，究竟是不是虔诚的贤者女神信徒。

　　在明面上来看，伦塞帝国的皇储殿下从未缺席过任何一次教堂的大型弥撒或者祭典，他对圣典中记载的祷文与教义倒背如流，在神学领域的理论知识钻研程度极为深厚，甚至胜过许多资历深厚的老主教；

　　但每年从希恩泽尔手中签走最多经费的款项清单，却又像雪片似的寄往了穆诺瓦学院的自然哲学研究协会，他有时还会贴钱补助理化科学的研究项目，无疑，这位皇储正在全力支持着自然哲学这一背弃神学的新兴学科。

　　贵族们各执己见，争吵得不可开交。

　　有人认为皇储只是通过赞助新兴学科来展现自己的仁慈与宽容，有人觉得皇储公然支持反神学简直是在挑衅教廷，皇室难道已经打算脱离女神的庇佑了么。

　　以上争端吵嚷不休并绵延数年。

　　直到二皇子胡纳意外离世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但事实上，希恩泽尔给自然哲学研究院砸钱的时候其实没想过那么多复杂的弯绕。

　　他只是在聆听穆诺瓦学院的研究者汇报项目时，忽然觉得这些项目值得进行下去——他认为自然界中不断发生演变的现象很值得钻研，也很值得一套神学理论之外的逻辑来支撑。

　　仅此而已。

　　所以在面对圣女与主教堂的事情上，希恩泽尔也顺应着直觉的指引，动用了手中的资源前去调查探访；但他所能得到的结论也止于一个模糊的轮廓，便再无法向前推进。

　　结果总是不可控的，希恩泽尔对此接受良好。

　　不是所有注资都能得到预期的回报，也不是所有未来都像占卜师手中的卡牌一样，将明确的结果摆放在黑色的桌布上，再逐一解释给问卜者听。

　　希恩泽尔把桌上的报纸折起，收进抽屉，那双华丽的金棕色眼瞳移向了罗纳：

　　“暂停教堂礼拜的事情呢？”

　　“蒙托里勋爵已经将修缮主教堂的议案提交给事务大臣，目前仍在常规审核流程中。如果本次审核结果通过，主教堂就会即刻中止一切宗教活动并完全封禁。”

　　希恩泽尔点头。

　　他展开一摞待批阅回复的信件与文书，对罗纳说：“静待各个封地传回的消息吧，罗纳，不必继续投入精力去调查圣女与主教堂的关联了，多得是更迫切的事情亟待处理。”

　　“是，殿下。”

　　“至于主教堂里的隐秘……”

　　希恩泽尔微眯起眼睛，视线缓缓转向宫殿外，追寻着数日前那只硕大雪鸮振翅飞离的方向——

　　跨越荒野、山峦与森林，视线的落点遥遥投向了大陆的极北方。

　　*

　　“……”

　　柯莱尔茫然地看着被塞进手里的白珊瑚王冠。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小姐。”

　　裹在墨绿色长裙里的女人——女人鱼如此恳切地说道。

　　她那双湛蓝的眼睛中蕴含的企盼足以证实，她的恳求绝非虚构，而是真的愿意付出一切高昂的代价，来换取柯莱尔的出手相助。

　　“我愿意交付本族的圣物作为报酬，请您将人鱼族带回银月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