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生命之森 ...
-
对于寿命动辄超出五百年的神话种族们而言，衰老是一个相当缓慢的过程。
精灵尤为如此。
在精灵们堪称漫长的一生中，至少有四百年的时间都维持在最适合狩猎生存的状态，只有等到生命最后的几十年，那构成本源的能量逐渐消逝衰退后，才会慢慢变成孱弱苍老的样子，最终化作灵态，彻底回归自然。
自创世起，精灵们就维系着这样的规律，周而复始地迭代繁衍着。
然而，这条定则却在维多利亚身上失效了。
按照降生之日来推算，维多利亚本该在第七纪元初期正式步入老年期。
就像上任精灵女王一样，安心地在鲜花与族人的簇拥下死去，化作归于自然的一缕灵性；然后生命之树上就会结出一颗带着金环的果实，孕育出生命之森的下一任精灵女王。
但一直到第七纪元中期，当时年龄已经超过七百岁的维多利亚却始终保持着年轻时期的外貌。
长发柔顺如涌泉，皮肤光泽柔软，双眸清澈明亮。岁月似乎刻意绕过了维多利亚，不肯轻易放祂走进衰老。
精灵们倒是对此并未倾注太多疑虑。
毕竟精灵本就是孕育于自然中的族群，对于族群的女王究竟活了多少年这件事，普通精灵们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何况，由于权柄对灵性的加持，精灵女王本就比一般的精灵更长寿些，这并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情。
唯有那些与维多利亚一起长大的精灵们稍微有些困惑。
她们与女王一同从生命之树的果实中诞生，又先后从小精灵慢慢成长为完全体，亲眼目睹女王陛下逐渐习于掌管生命之森的诸多事务，最后，她们也成为了精灵族的长老，开始着手培育下一代小精灵。
可是，女王陛下并未和她们一起老去。
直到这代精灵们全部归于星灵界，她们的女王陛下依旧维持着数百年前的模样。
发色浓郁，双目碧绿，以柔软的双手探进生命之树的枝叶间，温柔地捧下已经成熟的果实，爱抚赐福初生的小精灵。
只有维多利亚自己知道。
——那并不是长寿。
不是来自森林的偏宠，不是时间刻意留下的奇迹，不是权柄契合而来的机缘巧合，更不是什么命运的馈赠。别可笑了，命运从不给任何人以馈赠。
在维多利亚身上，事实甚至恰恰相反。
那漫长得无边无际的寿命，正是出自命运嘲弄玩乐般的无端恶意。
*
“那块‘石板’中迸发的白光中，蕴含着某种近似‘不死’的力量；而在求生欲最为旺盛的濒死时刻，我以交付全部灵性为代价，强行用‘因果’权柄将我的赞娅的生命与那力量链接了起来。
“这当然是在那很久之后才想清楚的问题。”
维多利亚轻声说。
她的碧绿眼瞳向上凝望，倒映着狭小夜空中的一片星辰。
“是那力量的一部分被嫁接到了命运中，体现出来的正是‘不死’这一征象。”柯莱尔微微皱眉，轻声发问：“所以才会造成‘长生’的假象，甚至自此失去了自然衰老更迭的机会……？”
“唔，比那糟糕得多。”
维多利亚将视线从星空收回，低头望着自己由幻象凝聚成的双腿。
“就像先前所说的，命运是个睚眦必报的吝啬鬼。
“无论命运看似慷慨地赋予你什么，必定会加倍从你身上抢夺回去更多。只是事发当时，你未必能清楚自己被夺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直到命运走远之后才会恍然大悟。
“在第七纪元中期，也就是我本该步入老年期的时候——我偶尔会觉得力量不如从前，魔法的力量也远不如先前那般强烈。
“我本以为这是衰老的先兆，但是没有，我仍旧年轻得一如你此刻所见的模样。
“我没有老去，始终没有。
“等到时间行进到第七纪元的尾声，我的外貌如旧，可力量却顺应着衰老的规则而变得越发薄弱。
“尽管那时的我已经能够以最精细的技法勾勒最复杂的魔法阵，但是力量的流逝绝不会欺骗任何人，我的内里已经老旧得不成样子，我很清楚这件事。
“那时，我常坐在年轻时最喜欢的溪流边，低头看着河水中的倒影。
“我的长发尾端垂到那奔涌的水流中去，我的面容被河面的水波微微扭曲，我看起来仍旧年轻得仿佛春天的嫩芽，就像刚成熟不足百年的小精灵。
“但内里，却盛装着一只散发腐朽味道的苍老灵魂。
“那时，我认真地看着河面的倒影，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或者说，此刻被称为‘我’的东西，是不该存在于自然规律之中的意外之物。
“恐怕只有我知道，我已经变成了披着精灵外衣的怪物。
“变成了本不该存续于生命之森中的异类。
“自然的万物都遵循着属于自己的法则而运作，初生时幼嫩，发育时蓬勃，成熟时热烈，衰老时枯黄。而凡是不符合这法则的，必定会为族群招致超出预想的灾祸。
“就像成熟周期过长的果实会招来蚜虫，像存活太久的野鹿会染上疯病，像迟迟不肯凋落的花蕊中会孕育恶瘤。
“我很清楚，我就是那颗恶瘤。
“然而，我又是统领生命之森的精灵女王。
“所以我必须要为我庇佑的疆土除去这枚恶瘤——我那时强烈地意识到，我必须在招来灾厄之前杀死我自己，杀死‘我’这个不属于自然规律的异物。
“于是，我将光凝聚成手中的利剑，将‘因果’强加于那剑锋中，将我的‘死亡’维系在因果的终结之处。
“然后我举起了那把剑。”
维多利亚停止了近乎自语的诉说，转头望向了柯莱尔。
在生命之森风声窸窣的夜里，维多利亚抬起手，轻轻抚摸自己的额角——那是精灵的本源汇聚所在，类似于其它族群的“命门”，是轻易不可损伤的重要部位。
“我将它从这里，用力地刺了进去。”
“所以……”柯莱尔喃喃：“‘不死’的代价，就是‘自尽’吗？”
让永生者亲手终结自己的生命，以此来预支一次幸存的机会……听起来似乎也颇为符合交易的原则。
“唔？”
维多利亚发出疑惑的声音，接着露出状似无奈的失笑，轻轻摆了摆手：“如果真的有这么简单就好啦。但是小女巫啊，可不要小瞧了命运的恶意哦。”
柯莱尔微微侧头，凝望着晦暗光线下的精灵幻象。
维多利亚笑着继续说：
“那天，我没能成功杀死我自己。”
“……？”
“那命运的位格高于我的权柄，‘因果’权柄的力量被完全压制乃至抵消。
“当我从那河边清醒过来的时候，源自灵魂的剧痛与困惑仍存续于我的知觉之中，濒死时的剧痛与解脱的感觉尚未完全散去，但死亡已经将我拒之门外。
“我被迫成为了生命之森中的恶瘤。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生命本源还是受了重伤。命运只是不准我死亡，伤病与痛苦却一分不少地尽数清算过来，我不得不在生命之树下修养了数月之久，才勉强算恢复了正常。
“唯一庆幸——或者说更加不幸的事情是，被命运诅咒的，并不是只有我而已。
“赞娅同样受到了这命运的诅咒。
“‘永生’，或者说‘不死’，无论放在哪个族群中都称得上异类……哦，德古拉那只老僵尸要除外，血族那个族群本来就不怎么正常……好吧，不提它们。
“总之，我的意思是，这种在精灵族都会引起少许怀疑的‘长生’，却被女巫们安之若素地接纳，并很快成为了占星峡谷的新共识。赞娅在女巫中的威信丝毫没有减少，甚至变得更受女巫们爱戴，真是了不起的统率能力，对吧？
“在接近第七纪元尾声的时候，我和赞娅终于确认了，除非有某种高于‘权柄’位格的存在杀死我们，否则，窃取幸存命运的我们就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灵魂在躯壳中日复一日地衰老下去，最终酿成无以挽回的后果。
“你看，我们是被命运恶意嘲弄的幸存者，也是悄悄增生的两颗恶瘤。”
维多利亚的眼中闪过近似悲凉的神色。
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柯莱尔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
但很快，维多利亚就抛弃了略带沉重的神态，找回了俏皮的语调：
“说起来，赞娅甚至没有尝试过自杀呢……单从这一点来说真羡慕女巫的能力啊，举起刀子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不会成功死掉，不用疼得昏厥后再病恹恹地爬回藤蔓王宫养伤。
“后来就没有尝试过自杀啦，毕竟灵魂受创的时候真的很痛，而且啊，干嘛要用无法做到的事情来为难自己呢？”
她单手托着自己的下颌，垂在深坑里的裙摆晃呀晃，像是一汪流淌的溪流。
柯莱尔却没有跟着维多利亚轻松起来。
故作的轻松无法欺骗过女巫的眼睛，柯莱尔能看到那话语中近似悲哀的言灵，在词句的缝隙缓缓溢出，最终汇聚成数不清的遗憾和沉痛。
“所以，”柯莱尔说，“您为何如今只剩一缕寄生在幻象中的意识？”
就连德古拉那被污染得疯癫的老血族都能苟活到末法纪元，何况是状态与位格本就高出很多的精灵女王？
唯一的答案是：
“您找到了能杀死您的人。”
观察着维多利亚的神情变化，柯莱尔心中的猜想轰然印证。
她微微瞪大眼睛，脱口而出的却不是疑问：
“是妈妈。”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生命之森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