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界》肖永康

13、疯子

　　我可以转而与动物为伍，它们平和而自足，
　　久久伫立，我望向它们。
　　它们没有焦虑，也不抱怨处境，
　　它们没有夜不成寐，也不为自己的罪过幽泣，
　　它们不会讨论对上帝的的责任而令人生厌，
　　没有一个不满，没有一个为占有欲癫狂，
　　没有一个俯首称臣，也没有一个跪拜祖先，
　　没有一个身份显赫，也没有一个垂头丧气。
　　－－－沃尔特·惠特曼

　　得到的快乐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快乐，幻想中的痛苦却远远不及现实的残忍。
　　痛苦难以磨灭，人与痛苦在根源上同在。
　　三天过去，我遗忘了快乐，却直面着痛苦，穷人所要忍受的是痛苦，让富人受煎熬的是厌倦，谁说厌倦不是痛苦。
　　我讨厌循环，和魏清告完别，我说我和朋友出去玩玩。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静静地看着我，默许了。
　　刚刚下完雨，街道都是潮湿的。
　　我是一支燃烧的蜡烛，不到最后一刻，都意识不到自己将化作灰烬。
　　我看了一眼手机，确定了约定的地方。
　　在商业街后面的开发区，那里有一片准备建楼的空地。
　　我是那么得渴望这一天的到来，我无可奈何地活着，与痛苦同在，我是罪恶的产物，没有一种高尚与利益无关，我如此恶俗不堪，却在这天迎接我的荣耀。
　　我相信圣经，这个世界充斥着莫大的，形形色色的灾难，我来到世间是背负着罪孽的重担的，为了满足不应该的欲望，我因受到惩罚。
　　我深一脚，浅一脚走过街道，房屋。水渍溅到我的裤脚。
　　我不得已地存在，像每一个人一样与贫乏和烦恼作无休止的斗争，祈祷着和平和安乐，用痛苦侵食着快乐。像时间一样不死不休。
　　一生无处不是失望，甚至是一场骗局。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修行，而我不想再忍受了。
　　用开头和结尾还评判人生的幸福是注定的悲剧，所以我们注重过程，幸福不来自快乐与欢愉，而是摆脱痛苦的过程。
　　我想成为动物，它们没有无休止的嫉妒，没有幻想的折磨，它们不恐惧未来，也不怀念过去。它们平和安静地活在片刻之中。
　　可是，我就是我，我不羡慕任何生物，坦然地绘制自己的天空，至此，真正地永生。
　　我到了，四角布满破碎的墙块，静静地摸着口袋里的水果刀。
　　我的眼里第一次，充满了希望。
　　美好第一次把我勾引进漩涡。
　　他变了，老了。
　　原来古铜色的皮肤变得有些枯黄，干巴巴的样子，脸上出现了斑点，我突然意识到时间是什么东西。
　　时间迫害着我们，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让人们在厌倦和痛苦中挣扎。
　　他穿的人模狗样，越精美的包装越垃圾的产品。
　　“呀，小白啊，好久没见了，真是一天一个样子，你和你哥哥过得不错吧。”
　　我计算着距离，当他说话的时候，我的手颤抖着摸着口袋。
　　有一刻，我想到了魏清，临走时的那一个目光，他没有说一句话，从一双充满怜悯的眼睛里，我却看到残忍。
　　可是，爱情啊，不是我生命的全部。
　　没有一种欲望不是痛苦。
　　它们都是痛苦的源泉。

　　嗙当，刀尖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鲜血喷涌，染红了沙砾。
　　魏润年的手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我的脖子传来阵阵疼痛，气管在压缩着，我喘不过气，手里的刀却用力地捅到了尽头。我没有犹豫，拔起刀柄，末路人一样地疯狂，在他身上捅了不知道多少下。他不动了，我还在继续。
　　我疯了，为什么？
　　大概是魏润年在我面前得意地描述我和我哥成长速度的惊人，说我们小时候还是一只手就可以打死，现在不一样了。
　　那一条伤疤像笑话一样印证着我们的父子情深。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终于意识到了，我杀人了。
　　这么十恶不赦的罪名，我却觉得荣耀。
　　刀尖落地，我看见了自己充满血丝的眼睛。
　　大概是决定好了，我把刀捡起，趁着它还有血的温度，我准备好化作尘埃。轻轻抵在脖子上，当我默数三秒的时候，我听见了魏清的声音，猛然睁眼。
　　下一秒，王国崩塌，奖牌也不再颁发。
　　我看见了魏清，他的眼里没有失望，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像在看陌生人。
　　他一个眼神，我就后悔了。
　　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计划，我的想法，他只是一直在配我演戏而已。
　　我身体的力量突然消失，双腿发软，竖直跪下。
　　他慢慢地走了过来，没有看地上的父亲一眼。轻轻地托起我的脸，擦干净了我脸颊上的血渍。
　　他问我相不相信有人一出生就是有使命的，他的使命就是我，我信了。但是我却疯狂地摇着头，泪水失控地涌出。
　　我想，他要丢了我，我不允许。
　　他目睹我杀人，然后出来给我沉重一击。他要替我接受惩罚。
　　“不要，不要这样好不好……我错了，是我的错，你不要这样。”
　　他极其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头，不顾我的挣扎，轻轻脱下我身上的T恤，把他的衣服套在我的头上，然后穿上了我那件带血的T恤。
　　“这是你的惩罚，我不要你了。”
　　我们都疯了，谁才是真正的疯子。
　　“我会去死，我去自杀，你不可以不要我，我想死啊……不要这样。”我的眼泪连着鼻涕流着满脸。语无伦次地说着。
　　“那你去吧，如果以后都不想再见我的话。”
　　太残忍了，我终于明白我妈为什么不喜欢他了。他计算好了一切，也知道我舍不得他离开。
　　“我去自首，警察会知道的。”
　　他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无奈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宝贝。金钱的世界没有正义。”
　　“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你要我一个人继续这样活着，我怎么办？”
　　我的话好像激怒了他，他吼道：“你就有想过我吗，如果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愣住了，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在这段感情里，从来不是对等的。
　　“如果还想见到我，你就好好等着，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还有机会见面。”

　　“带走，关起来。等一切结束，再说。”
　　魏清带来了两个人，他们抓着我的手脚，把如同一副行尸走肉的我抬走了。
　　我突然意识到，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用尽最后的力气扭过头，拼命地看着他最后一眼。
　　可是眼泪太多了，视线模糊。
　　我只看到，他那么爱哭的人，果然没有忍住。
　　我怎么会忘了他，他才是真正的疯子。
　　我怎么会认为他是一个正常的人。
　　我错了，大错特错。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平衡都崩塌了。
　　我才知道，我从未拥有死亡的机会。
　　我哥要替我去坐牢，或许是死刑。
　　他是真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