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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以命相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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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顶着眼下乌青的成岁发誓,以后睡前不再想事情了。
此刻尚为卯时,成岁烧了壶热水,端进回光阁。
床上的人正坐着发呆,嘴唇惨白。
瞧见这么一幕,成岁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小跑过去,轻声轻语:“公子哪里不舒服,可要请太医瞧瞧?”
对方仍坐着不说话,成岁有些着急,温凊要是出事他恐怕也会死。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站直身体,就要跑出去叫人。
温凊终于开口:“我没事,不必请太医。”
成岁望着他踌躇不定。
“就是做了个噩梦,吓着了。”温凊挤出一抹笑,安抚成岁。
成岁将帕子打湿拧干递给他,说道:“公子擦下脸吧。”
温凊接过来,继续开口:“我眼下胃口不好,你去叫厨房煮些白粥,千万记得告诉他们要多放糖。”
成岁点头,一溜烟跑去厨房。
推开门的一瞬,他愣在原地,厨房的人粗衣麻布,动作麻利,不是昨日二人。
那二人见他急忙跑来,又不说话,便开口询问:“怎么了?”
“公子要喝白粥,多放糖。”声音一出,沙哑无比,成岁差点没听出来是自己的声音。
他甩了甩头,转身就走。
回光阁内,温凊坐在茶几前,神色恹恹,右手伸出搭在桌上,衣袖挽起,露出清瘦的手腕。
另有一人头发花白,将手放在他手腕处,闭着眼沉思。
成岁认得他,太医院胡太医,德高望重,向来只为皇帝问诊。
他心下大震,忙低下头掩盖情绪,走到温凊身后站立。
“公子,切勿忧思过多,老夫开些安神药,定要日日服用。”
对方行礼退下,温凊收回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成岁心里混乱,太医不是他请的,更何况胡太医这样的人物他也根本请不过来。
那就是……
“陪我看会书吧。”
思绪被打断,成岁掩住情绪,将温凊扶到书桌前。
温凊随手抽出一本《孙子兵法》递给成岁,笑道:“我有些乏,可否请你一读?”
成岁闻言,翻开书读起来,声如贯珠,清脆悠扬。
温凊坐在椅子上,眼睛微闭,细长的手指在桌上有规律地敲打着。
读书声混着敲打声,意外和谐。
读了三四页过后,成岁放下书,道:“公子,时候不早了,请先用膳食。”
温凊张开眼,眼底清明,低声说:“那就劳你端来。”
白粥颜色透亮,散发缕缕香甜,成岁还顺带拿了几块桂花糕。
温凊端起白粥,用勺子搅合,勺子撞在碗壁,清脆作响。
“你也喝一碗吧。”
成岁一愣,哪有吃主子东西的,使劲摇摇头。
“算做你照顾我有力的奖励,可好?”温凊猜到他会拒绝,搬出想好的理由。
“这……多谢公子。”
刚入口,白糖的清甜便占据口腔。
成岁皱皱眉,有些太甜了。
温凊尝了两口,搁下碗不吃了。
成岁疑惑望去。
“不够甜。”
这还不够甜?一口下去只剩甜了,成岁有些怀疑自己的味觉。
虽说心里这样想,成岁还是折返厨房拿来了糖,给对方放进粥里,足足放了一罐。
温凊又尝了一口,才满意地喝完一碗,还吃了两块桂花糕。
不知是不是成岁的错觉,他的牙齿隐隐作痛。用过早膳,温凊又坐到桌前,写着“青山绿水”四个字。
“你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似是漫不经心的一问。
成岁犹豫不定,温凊看着他,勾起唇角鼓励。
成岁破罐子破摔道:“吃这么多糖,不会牙疼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温凊提笔的手一僵。
“你就问这个?”
“不然呢?”成岁歪歪头,与温凊对视。
柳叶眼里没有熟悉的笑意,不解和疑惑几乎要溢出来。
“不会。”温凊咬着牙回答。
成岁点点头,若有所思。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温凊也没了陶冶情操的兴致,搁下笔与成岁闲聊。
“你今年几岁了?”
成岁答:“回公子,不足二十。”
“那就是十九了,我今年二十有五,你理应叫我一声哥哥。”一贯淡然的嗓音,说出的却是不合礼数的话。
“公子,我只是个奴才。”成岁垂目说道。
“做人不可自轻自贱。成岁,你贵为皇子,更应珍视自己。”温凊语重心长地说,仿佛一个教导弟弟的兄长。
“我……”成岁慌了心神,不知说什么。
“从前没有人教你,今后我会一一告诉你,你可以试试看。”
成岁举起双手行礼,恭敬中带着一丝激动:“多谢公子。”
温凊开始担当自己“哥哥”的责任,问道:“可曾读过什么书?”
“回公子,只略读过些史书。”
“《北齐书·元景安传》可有读过?”
成岁点头示意。
温凊来了兴致,直起身问:“其中有一句‘大丈夫宁可玉碎,不能瓦全。’你怎么看?”
“蠢。”像是真的把温凊当做哥哥,成岁说话变得随意起来。
简单的一个字,倒是符合少年心性。
温凊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切都有转机。”
刹那间,成岁脑中闪过什么,眉头紧蹙,温凊仍在说话。
“你要记得,万事莫要冲动,保命要紧。”
成岁点头,深宫沉浮十年,没人比他更懂这个道理。
“外面风停了,陪我转转?”
随着温凊散步,成岁才发现回光阁西面有一个湖,绿波荡漾,深不见底。
“湖里有不少鱼,条条肥美,肉质鲜嫩,等到夏天的时候,我们可以下水捉些来吃。”温凊说道,眼里满是期待。
“好。”
秋末冬初,天气有些息怒无常,不多时空中飘起雨丝,成岁只好折回阁内取伞。
湖面宽广,正中央有一座桥,形如弯月,并没有护栏。
温凊独自踩上去,想要走到湖中央。
细雨绵绵,落到桥面上,光滑无比。
于是,温凊毫无意外地滑倒了,由于没有护栏,直接落入水中。
画着红梅的伞落在地上,成岁大脑出现空白,奋力跑去。
只是有人比他更快,身着黑衣,长发束冠,腰间悬挂的宝剑系着青龙白玉。
不是金守卫是谁?
还不止一个,足足八个。
那瞬间,成岁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担忧占了上乘,他的双腿不听使唤地颤抖,只好扶住湖边的柳树喘息。
皇帝的直属军--金守卫,总人数不足百人,其中八人竟在这里守着温凊,不对,也许不止八人。
成岁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大脑飞速运转。
小厨房被换掉的二人。
太医院胡太医。
金守卫。
种种迹象,让成岁觉得温凊身份绝不是普通贵族子弟或是皇帝禁脔那么简单。
温凊,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成岁抬头望向那个被金守卫救上岸,陷入昏迷的人。
总含笑意的柳叶眼紧闭,红唇褪色不见分毫血丝,湿漉漉的白衣贴在他身上。
这场面,更像是仙人陷入沉睡。
两名金守卫将温凊带回房内,剩下的消失不见,为首的那个走向成岁。
利剑收盖在乌黑的剑鞘里,剑柄处悬挂着一枚玉雕,七爪飞龙,用朱砂点了眼睛,栩栩如生。温顺地垂下,肉眼不见动弹。
“叫、人、烧、热、水。”声音沙哑低沉,一字一顿,配合上他那双异瞳,分外诡异。
成岁直起身,问道:“他们去请太医了吗?”
这个他们不言而喻,指的是消失的几名金守卫。
他们利用轻功,比双腿走得快,能节省时间。
那人点点头,不再说话。
成岁转身离开,急忙找到几名太监,吩咐下去。
不等那些人反应,他又跑回回光阁。
温凊躺在床上,只穿了件里衣,苍白显得十分脆弱。
许是落水受惊,他眉头皱在一起,成岁伸出手想抚平,又触电般缩回来。
他跪在床前,身形挺直,一言不发。
与胡太医一起到来的,还有皇帝的銮驾。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走进来,一脚踹在成岁心口,分毫不差。
成岁被踹到地上,滑出去几米,头发散开。
疼痛从心尖飞速传开,他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措不及防吐出一口鲜血,手脚麻痹,爬也爬不起来。
他的父皇从踹了他后,一丝眼神都未浪费在他身上。
成岁有些耳鸣,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不敢轻举妄动,静静躺在地上,做个死人。
他有不合时宜地想起温凊那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等成岁自我催眠般适应了身上的疼痛时,他的头发被人一把扯住,他忍不住反抗,也牵连胸前的伤,疼的龇牙咧嘴。
“果真是天煞孤星啊,祸事连连。”皇帝感叹厌恶的声音响起。
成岁张开鲜血淋漓的嘴:“父皇饶命!”
“父皇?”
充满威严的声音再次落入成岁耳中,他急忙改口:“奴才照顾不力,请陛下饶命。”
皇帝高坐,手举茶杯,不曾施舍眼神给成岁。
“旁人犯错,皆是求一罚,怎么到了你这里却是求饶了?”
面对疯子一样的父皇,成岁从善如流道:“请陛下责罚。”
皇帝突然不说话了,屋子里寂静无声,成岁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烤,时刻煎熬。
“成诉。”
一道虚弱不堪的声音从床上传来,皇帝放下茶杯,缓步走过去。
“温奴啊,温奴,何苦折磨自己?”
离床一步之遥,皇帝开口劝诫。
听到这般屈辱的名字,温凊无所作为,或许是虚弱提不起精力,或许是觉得没什么用。
成岁背对他们跪着,看不清温凊的神情,无从猜起,便竖起耳朵听二人对话。
“看见我要死,你很着急吧?”温凊毫无波澜地问。
成诉脸色微变,继续道:“我说过,许你荣华富贵,金玉美人,只要你听话。”
温凊嗤笑一声:“名不正言不顺的君王,哪配赐我东西?”
成诉脸色彻底僵硬,恨不得杀之泄愤:“温奴,你总是知道如何激怒朕,这对你有好处吗?你的一切都在我手中。”
温凊费力摇头,道:“我开心啊。”
“还有,你说错了,我的性命可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我若想死,你拦不住。”
成诉突然想到什么,仰天大笑道:“你着急醒来,迫不及待地激怒我,是为了……”
成诉故意停顿一瞬,才说完后面的内容:“朕的好皇儿--成岁,对不对?”
“温奴,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心慈手软,我若是你,只会狠狠利用这枚棋子,人哪里要管棋子的死活呢?”
成岁意识模糊,却还是因为他父皇的话心惊。
温凊抬眼与成诉对视,眼里闪过一丝仇恨:“那又如何?你又好到哪去?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害怕有人效仿你!可笑至极!”
情绪太过激动,温凊猛的吐出一口血,零星沾到成诉的黄袍上。
温凊自然看见了,他笑着说话,气若游丝:“你怕不怕午夜梦回,有人找你索命啊。”
胡太医熟练地往温凊身上扎针,并用一旁的丝帕草草擦拭他脸上的血迹。
成诉被他说中心事,同时被他披头散发,口吐鲜血的模样吓到,脸色难看,甩袖离开。
听到成诉离开的声音,成岁吊着的那口气散开,终于支撑不住,任由自己躺在地板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昏了过去。
温凊挥挥手,道:“劳烦给他看看。”
胡太医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装作没听见。
温凊闭眼,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求您,看在我老师的面上,帮他疗伤。”
胡太医停下动作,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又看:“就是想起你老师,我才犹豫要不要替他治疗。”
温凊不说话,学他刚才那样装听不见。
胡太医起身离开,快要跨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心想:那个人说的没错,温凊太过心慈手软了。
成岁最后还是被治疗了,却不是胡太医,而是太医院另一名新来的年轻太医。
成岁拖着病体照顾温凊一夜,期间温凊梦魇不断,满口胡话。成岁只好坐在床边,不停地柔声安慰,第一次做这事,刚开始他还有些尴尬不自在,到后来什么“我在”“放心,有我”“别怕”啊之类的话就脱口而出了。同时他也真正见识到了温凊的身体究竟有多弱。
成岁虽然被踹中心口,但好在年轻,又有上好的药物治疗,恢复的很快,小半月后就活蹦乱跳的。
只是温凊这一落水,拖了整整一月才好,又被胡太医的医嘱困在阁楼里静养了一月。
期间成岁寸步不离地照顾,成诉倒一次也没出现。
那日的事情二人默契地没有再提,成了心中心照不宣的秘密。
让成岁烧水的金守卫也整日跟在成岁身后,成岁问他话他只听不答。
只是夜间成岁休息,会被窗外那道黑色的身影吓得睡意全无,眼下乌青,被温凊追问好久。
回光阁内,温凊又在拨弄他的古琴,魔音绕耳。
成岁去了趟小厨房,端来熬好的安神药。
温凊瞧见他来,笑着想打招呼,却在看见熟悉的药碗时,低下头。
成岁忍不住笑了,哄着他:“奴才拿了些蜜饯,可甜了。”
嗜甜的人最怕苦的东西,偏偏胡太医开的方子熬出来最苦。
温凊不情愿地端过药,一饮而尽。
苦得他直皱眉,向嘴里扔了三四颗蜜饯。
药一喝下去,不消片刻,药效就起来了。
温凊神色淡然,昏昏欲睡。
他丢下古琴,朝成岁一笑:“你自己玩会儿吧,半个时辰后再见。”
不知是药效太猛,还是温凊本身就很累,沾床的一瞬间他就睡着了。
温凊睡觉也很规矩,平躺,双手放在身侧,几乎不动,让人会误以为他已经不存于世间。
成岁望着他的侧脸,思绪飘远。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成岁想明白很多事情。
他并不蠢,只是他想不明白一点。
温凊为什么故意落水?
为了引出金守卫?
成岁的目光移向门外那道黑色的身影,半身隐在黑暗中。
说是半个时辰,实际上等温凊醒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睡得有点久,温凊身体发软,撑着坐起来,便看到了床边趴着的人。
一如初见的水蓝色衣衫,洗的发白,还未及冠,发丝被一根发带绑着,有几缕碎发挡在眼前。
温凊看着他的眉眼,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发簪,手指不断摩挲着。
那人细长的睫毛抖了抖,下一秒便睁开眼。
刚醒来不太清醒,眼里弥漫着雾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天真无害。
温凊笑道:“醒了。”
成岁起身接过对方手里的发簪,自然熟练地替对方挽起头发。
相处两个月,成岁已然对温凊有了更深的了解。
譬如此人金枝玉叶不会挽发,偏爱浅色,又譬如说吃鱼只吃鱼肚子,不吃姜片,姜丝却可以接受。
娇气异常,谈得上古怪。
今日小厨房做了一份拔丝地瓜,成岁特意嘱咐多放了一碗糖。
果不其然,温凊很是欣喜,因吃药而败坏的胃口也好了不少,连吃两碗饭。
见此,成岁便开始苦思冥想还有什么甜的菜,能引起温凊的胃口。
糖醋排骨,糯米藕,玉米烙,还有番茄炒鸡蛋也可以做成甜口的。
饭后,依然是温凊的练字时间。
一日除了写字练琴看书,就没有其他的消遣。
无聊乏味但温凊总笑着美名其曰:陶冶情操。
成岁整日跟在他身后,倒真觉得心境平和不少。
又是十几张“青山绿水”落桌。
成岁按捺不住好奇,道:“奴才斗胆询问,这四个字对公子来说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温凊兴致勃勃:“怎么了吗?”
“奴才就是好奇。”成岁看着他明媚的双眼,从喉咙里吐出这句话。
听见他自称奴才,温凊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过多次,不必自称奴才,我心里是把你当做弟弟的。”
成岁眼神回避,不敢再看那双柳叶眼。
“也不必叫我公子了,你若实在接受不了,就直呼其名吧。”温凊再次开口劝道。
言辞处处为成岁着想,成岁听着似真似假的心意,有些想笑。
这般想,也这般做了。
温凊瞧见他笑,以为他接受了提议,开口回答成岁的问题。
“附庸风雅而已。”
青山绿水确实多被画家画下,多被诗人词人赞美。
只是这样的回答,对于温凊来说假的不能再假。
成岁弯弯嘴角,安心做个磨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