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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福祸相依 ...

  •   秋末冬初,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雨。
      成岁费力地撑着一柄油纸伞,行走在宫殿之中。
      狂风大作,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抓住伞柄,伞柄做工粗糙,将他的手磨破皮,隐隐作痛。
      一袭做工平平,素净得不能再素净的水蓝色衣衫,早在一炷香前就被一壶大红袍浇湿。
      蜀地刚刚进贡的茶叶,一两千金,被如此浪费。
      “给我按住他!”为首的少年满身金玉,表情嫌恶。
      一声令下,自有谄媚的人争着帮他做事。
      天底下读书人心向往之的读书圣地——铭学,此刻混乱不堪。
      由于常年营养不良,成岁清瘦无比,用不着三四个人,两个人就轻松将他按在地上。
      连同微乎可微的自尊一起,在地上摩擦。
      “卑贱之人,胆子还不小,竟敢偷拿本殿下的玉佩!”
      话音刚落,他身旁手拿扇子的人附和道:“到底是贱人,未曾见过好东西。十殿下备受宠爱,这般物件虽然数不胜数,却不能容忍他人偷窃。”
      “苏桥,不必多言,来人搜一搜他的身,将本殿下的玉佩找出来。”成惜言坐到身旁的沉木桌上,随意地将左脚搭在右脚上,悠哉悠哉。
      即刻便有小厮走到成岁面前,伸出手解他的衣服。
      刹那之间,殿外有一黑袍少年扬声喊道:“十殿下,抱歉叨扰,我在殿外捡到一枚玉佩,精致透亮,想来只有十殿下能拥有如此至宝。”
      殿内众人停下动作,苏桥摇了摇纸扇轻声说道:“殿下,是寒门萧焕今,他的老师是当今大儒李冯,可要一见?”
      铭学原是特供皇亲贵族的子弟读书,然当今圣上仁善,许寒门子弟进入铭学。
      贵族子弟瞧不上寒门的穷酸清高,寒门之人也看不惯贵族的胡作非为,是以二者同学不同堂。
      贵族子弟于华光殿学习,寒门则在一湖之隔的风吹堂。
      互不干扰,倒也相安无事。
      按理来说,寒门子弟并不会主动来华光殿。
      成惜言褐色的眼珠转了一圈,从桌上跳下来,顺手拿起茶壶朝成岁头上浇去。
      看着成岁的发丝、衣衫全部打湿,他方才满意地点点头,带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向殿外。
      从始至终,成岁没有说一句话。
      他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水,没什么用但聊胜于无。
      成惜言走出殿门,居高临下:“萧焕今?玉佩给本殿下瞧瞧。”
      黑袍少年上前几步,双手恭敬递上,笑盈盈地说道:“十殿下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前途无量,何必与小人置气。”
      皇帝有十三个孩子,其中仅有四位皇子。分别是三子,五子,十子,还有一位十三子。
      三皇子早已及冠,母族没落。被派遣镇守北疆三年,皇帝从未召回。
      五皇子天生体弱多病,平日连府门都不出,又是外族所出,难成大事。
      十三皇子被不管不顾地放养至今,母亲身死,只有一个舅舅虽是将军,但早已辞官回岭南老家,多年未归。
      只有十皇子其母为当今容贵妃,世家撑腰,皇帝宠爱。
      萧焕今言下之意大逆不道,成惜言伸出去拿玉佩的手停在空中,瞥了周围人一眼。
      苏桥心领神会,挥挥手让众人退下。
      成惜言拿起玉佩,淡定说道:“竟不知萧学子有如此鸿鹄之志。”
      “不知殿下给不给在下机会。”
      成惜言莞尔一笑:“若本殿下入住东南,必有重赏。”
      藏在殿门后的成岁听完全程,神色淡漠,转身离开。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下透明的雨幕,伞早已不能遮蔽风雨,冰冷的雨水打在成岁半湿的衣衫上。
      不消片刻,粗糙的面料紧紧贴在成岁身上,他只觉忽冷忽热,五感渐渐麻痹,暗暗祈祷自己不会病倒。
      这样的心不在焉下,成岁也没有及时发现自己偏离原来的方向,愈走愈远。
      或许是今日的路程过于遥远,成岁终于发现不对,却也只能跑到就近的凉亭暂时避雨。
      恰一跨进亭子,成岁脚下一软,瘫倒在地。
      他喘着粗气,雨落在青瓷红瓦上劈啪作响。
      半晌,成岁的眼前出现一张手帕,白色的,用金丝线绣着兰花,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他也能看出其做工精细,价格不菲。
      成岁不敢抬头,呼吸在那一刻骤停。
      这处亭子周围挂满白纱,若是平日他打死也不会涉足,只是今日淋了雨的他脑袋昏沉,理智仅剩无几。
      那人见他没有任何回应,也不生气,而是将手帕放在地上,轻声轻语道:“地上凉别趴着了,不要久留,快走吧。”
      成岁仍然低着头,那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却清晰得穿透他的耳朵。
      成岁没有拿他的手帕,小心翼翼爬起来,连伞也顾不得拿上,一头扎进雨中。
      连背影都写着落荒而逃。
      那柄被成岁遗留的伞终究惹了祸事。
      哪日冒雨回去,成岁便发烧了,烧得神志不清。
      没有太医问诊,没有下人伺候,只靠自己硬扛。
      三日后清晨,皇帝的圣驾破天荒地来到成岁的住处。
      被下人连拉带拽地拖下床时,成岁脑子还不甚清醒。
      屋内没有地龙,门窗大开,秋末的风穿堂而过。
      穿着单薄的里衣跪在青瓦上,成岁的身子止不住颤抖,眼前突然出现一抹明黄。
      皇帝年方四十,正值壮年,英俊的脸庞隐在阴影中,神色不明。
      成岁静静地跪在地上,等待他的生父下判决。
      虽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对于自己而言永远不会有好事。
      成岁是皇帝最不受宠的十三子。
      他出生那年,大司鉴说,他为天煞孤星。
      就这么一句话,断了成岁以后十八年的命。
      人人可欺,受尽屈辱。
      “朕听闻你跑去了回光殿?”
      成岁趴得更低了,态度恭敬:“回父皇,三日前儿臣为避雨误入其中,不曾久留。”
      皇帝悠闲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沉声说道:“回光殿那位地位尊贵但身体不好,你想和他多相处,便去回光阁照顾他吧。”
      不淡不咸的又一句话,轻松定了成岁今后的去处。
      身穿墨绿衣裙的老宫女在皇帝走后到来,她动作恭敬地行拜礼,低着头一头黑白各半的头发有些扎眼。
      “还请殿下跟奴婢来。”
      成岁毫无挣扎之意,拿起打包好的几件衣服顺从地跟在后面。
      “回光阁的贵人身体不好,殿下需随时注意门窗,不可大开。一日三餐定要按时,用餐之前要用银针试毒,不可遗忘,那位吃不得辛辣刺激的东西,殿下切记。还有若是那位嫌闷外出,不能离开回光阁外院。最后,望殿下服侍期间万事小心。”
      成岁听得认真,准备将对方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间。直到对方最后一句话说完,眼看要踏出门,成岁才踌躇开口:“嬷嬷,我有东西落下了,可否通融片刻?”
      嬷嬷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点点头。
      成岁大喜,连道感谢。
      忽视身后嬷嬷的视线,成岁跑进自己的卧房,直冲床头的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花。他二话不说地拔下头上作发簪用的竹枝,在那个瓷白的花盆里刨着。
      他动作迅速,不消片刻,褐色的土壤间露出一抹粉,成岁一鼓作气将其刨出来。
      粉色的丝帕里包裹着一块琉璃碎片,半手掌大小,上面好似还刻着字,成岁没有再看,仔细地将其藏在袖中,随意地将竹枝擦了擦又插回头上。
      做完这些成岁还不忘将土重新填回去,隔着帕子压了又压。
      他动作迅速地离开,跑向等在门口的嬷嬷,手指微松,那条粉色的沾了泥土丝帕就随风落入一旁的池水中,被水一点点浸湿。
      回光阁位于皇宫西北处与东宫遥遥相对,门楼墙壁有精致的雕花,屋顶的雕花更为精致美丽,与绿树群山呼应,几日前避雨的凉亭躲在楼阁之后,位置偏远。
      推开阁门,整个屋子被悬挂垂地的白纱掩藏,只能瞧见西北角放了一绛紫色书柜,阳光穿过朱红雕花木窗洒在一旁的古琴上,微风拂过白纱轻漾,香炉上漂起的青烟随薄纱晃动。
      一切,宛若画中景。
      “进来吧。”空旷的房中响起一道声音,温柔纯净,像一湖清水。
      成岁拨开白纱,终于来到阁楼中央,这一次他清晰地看见了男人的样子。
      跪坐在茶桌前,身姿挺拔,一袭白衣似要与身后的白纱融为一体,及腰长发用一根木制的簪子半挽,细长的眉毛下,一双柳叶眼满含笑意,红唇轻抿。
      手指似竹,拎起茶壶倒了杯茶,动作不急不缓,赏心悦目。
      成岁在对方的示意下坐到对面,双手接过刚倒的茶,抿了一口。
      “我叫温凊,你呢?”声音如初见般不急不躁,似山间泉水徐徐流淌。
      成岁抬眼,措不及防地与温凊对视,半晌,他听见自己吐出两个字:“成岁。”
      “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温凊含笑说道。
      话音未落,又补充道:“是个好名字。”
      成岁喉咙滚动,几次张嘴,最后只化为一声:“谢谢。”
      温凊放下手中的瓷杯,左手提起衣摆站起来。
      成岁明白自己的身份,立即跟着站起来,望着对方不言语。
      那双好看的柳叶眼回望过来,藏着些许不解。
      “你想说什么吗?”温凊问。
      成岁哪有什么想说的,左手紧紧捏着藏在衣袖里的东西,慌乱中口不择言:“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冬温而夏凊,昏定而辰省。”
      温凊愣了一瞬,下一秒恢复淡定,甚至又挂起笑颜,点点头,像哄小孩子一般:“对。”
      成岁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真是发一次烧把脑子烧没了。
      “陪我去外面转转吧,好吗?”
      这时成岁消失不见的脑子终于归位,记起自己现在“下人”的身份,忙不迭走到前面替温凊推开阁门。
      “谢谢。”
      落于对方三步,成岁低着头不曾左顾右盼,对方随着走动不停翻转的素白衣摆印在成岁眼眸中。
      衣摆停止翻动,成岁才注意到温凊又来到了凉亭。
      到底是秋末的午后,不多时大风刮来,裹挟着大片寒冷。
      成岁几步上前,躬下身询问:“公子可要盖件披风?”
      成岁不知对方身份,不是皇子说不定是哪家千娇万纵的少爷,教导他的嬷嬷也没说到这事,思来想去还是叫“公子”最合适。
      “麻烦你了。”温凊抬头朝成岁一笑。
      白纱飞扬,亭中佳人如玉,举世独绝。
      成岁匆匆抱来一件披风,轻轻盖在温凊肩上。
      墨绿色的,银线绣着竹枝,很衬温凊。
      成岁陪对方待到太阳偏西,那个一直没有分毫动作的人开口说道:“回光阁的吃食在后面的小厨房,劳烦你前去取一下,辛苦。”
      成岁点点头,回道:“这是奴才应该的。”
      皇帝叫他来伺候温凊,成岁当然得自称奴才。
      至于自尊什么的,都没有活下去重要。
      前去取饭的路上,成岁不可避免地想:宫中一应吃食都由御膳房准备,温凊这里一日二餐都由小厨房准备,当真是个贵人。
      等成岁端着饭菜回去时,凉亭里早没有人影了,温凊已然回到屋中。
      他一言不发地将饭菜摆放好,清蒸鲈鱼,什锦豆腐,泉水时蔬,翡翠白玉汤。
      三菜一汤,清淡至极。
      筷子被擦了一遍方才递给温凊。
      “你也吃吧。”
      成岁提起银针仔仔细细地试过毒,方才放心离开。
      小厨房里只有两个人,或许是活干完了闲着无事,两人坐在一起闲聊,多年来的习惯使然,成岁并未进屋,而是站在门口偷听。
      两人的声音从门缝传来:
      “大表哥,你来这里多久了?”
      “满打满算五年了。”
      “这么久!”
      “哪你知不知道这里住着的这位是谁啊?”
      “宫里贵人的事我哪敢多打听?!”
      “哎,我来之前他们都在私下说,其实这位根本不是什么贵人,而是……”
      说到这里,那人压低了声音,成岁凭借自己惊人的耳力听到了后面的内容。
      “皇上的禁脔。”
      另一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声说道:“你不要命啦!”
      成岁骤然推门而入,将两个人吓个半死。
      “嘶,什么时候来到,一点声都……”
      旁边的大表哥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少说一点。
      用过晚饭,成岁回到回光阁继续伺候温凊。
      对方走到古琴旁一挥衣袖便席地而坐,成岁下意识伸出手阻拦,又在瞬息之间收回手。
      忍了忍,他还是开口说道:“地上凉,公子还是坐到软垫上吧。”
      温凊充满谢意地一笑,依旧不为所动,拨弄起他的琴。
      在经历半个时辰的魔音折磨后,成岁明白一件事,眼前这个宛若谪仙人一般的人物根本不会弹琴。
      偏偏此时温凊问他:“好听吗?”柳叶眼里充满着渴望认同的情绪。
      成岁咬咬牙,狠心说道:“好听。”
      对方心满意足低下头,继而惋道:“这把琴音色不好,从前我有很多上好的琴,可惜最后只剩这把了。”
      成岁眉毛一抽,心道还好。瞥见窗外日已西沉,转身将屋内烛火点燃 。
      温凊恋恋不舍地将琴放下,朝成岁伸出手:“腿有些麻,劳烦扶我一下。”
      成岁上前挽住温凊,缓缓将人扶起。
      温凊松开他的手,自己走到书桌前,提笔在桌上铺好的宣纸上写字。
      成岁站在一旁,在温凊写完“青山绿水”四个大字后,递上一杯热茶。
      温凊摇摇头,换了张宣纸继续写。
      一模一样的字,深邃有力,风骨尽显。
      温凊不知疲倦地写着,写了几十张后扔笔不写了。漆黑的墨汁四溅开,在纸上晕染出点点星光。
      “烦请那几位公公烧点水提过来,我要沐浴歇息。”
      “是。”
      回光阁是有几名太监的,原先伺候温凊,成岁过来负责贴身照顾,剩下的粗活累活移交给他们。
      烧热水的途中,温凊坐在桌前,发丝遮住面容,成岁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直觉告诉成岁他心情不好。
      为什么呢?
      想不通,成岁干脆不想,盯着桌上温凊写的字放空。
      “喜欢?”
      突然的声音将成岁飘远的思绪拉回来,他在对方略有些疲惫的眼神中回答:“嗯。”
      “送你一张?”温凊又笑起来,眼睛弯弯。
      “多谢公子。”
      一盏茶后,热水被抬了进来,众人将其倒入浴桶中,一个接一个退下。
      温凊起身走到屏风之后的浴桶,将身上的衣服褪下,烛火飘曳,屏风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成岁站在一墙之外,静静地与夜色为伴,耳朵里陆陆续续传来清晰的水声。
      原本的宫人聚在一起站在他的五步之外,两方人泾渭分明。
      听到温凊从浴桶中站起,估摸着他穿衣的时间,成岁和宫人进去清理干净。
      “公子可要现在就寝?”成岁问。
      “嗯,熄了灯,你也去休息,这里不需要守夜。”
      成岁点头表示明白,等温凊上床后把殿内烛火熄灭,正要离开。
      床上的人开口:“记得将那些字拿走,有些多了,你若真喜欢就留下几张,剩下的扔了。”
      明月朗照,温凊仍笼在一片黑暗中。
      捧着一沓宣纸走回住处的成岁,正打量着自己的新屋子。
      推门而入看见的是一张木桌,摆着一套陶瓷茶具。掀起左边蓝色的纱帘便是床了,床尾旁边的墙壁靠着一个柜子,应当是放衣服的。与床遥遥相对的是书柜,书放的满满当当,书柜前还配了一套桌椅。
      这间房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下人的住所,却也算不上华贵。
      成岁将宣纸放在书桌上,盯着那厚厚的一沓纸看了半晌,叹了口气。
      那沓“青山绿水”到底没扔,被放在书柜的一层,与四书五经紧挨。
      成岁隐约觉得将来会有用。
      躺在床上时,成岁还是觉得今日像是在做梦。
      虽说是伺候,但也没多累,能吃饱饭,且温凊性格宽容,没有其他人打骂他,睡觉的地方也比平日好。
      然而,成岁清楚地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
      这是个暗含险峻的美梦,梦醒时分便是万劫不复之时。
      待在回光阁,虽是形势所迫却并非长久之计,终有一天他会想办法离开。离开回光阁,离开皇宫,甚至离开皇城,只是那之前他还有件必须要做的事。
      眼下待在回光阁里,不用去铭学倒是个好事。铭学里无聊至极,成惜言整日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时不时就来找他出气。
      铭学是皇帝为仁善之名所做的表面功夫,成岁清楚的知道他这个父皇,敏感多疑,却又向往明君之赞。
      想来想去,不免想到今日在小厨房里听到的话。
      皇帝的禁脔吗?
      不像。
      成岁倒觉得对方该是天上的仙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摘自《浮生六记》
    冬温而夏凊,昏定而辰省。--摘自《礼记》
    关于一盏茶,一炷香的具体时间争议颇多,文中一盏茶为十五分钟,一炷香为三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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