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堪怜至黛微》脉脉如薇

7、6

　　吵嚷数日。诸事齐备。择了吉期为五月十六。
　　阿黛早一日入宫。好容易挨了一宿，第日便随着盛公主出城，踏上了前往江南的行程。
　　虽已是夏中，天气还却并不很热。晴空万里，天高云淡。正是个好日。
　　京中百姓听得皇帝南下，一时万人空巷，争相出来守在街边观看这盛事。
　　出行队伍更是雄壮，总绵绵逶迤不下十里。一路数不清的旌旗宝络，车马喧腾。护行的羽林军盔甲鲜明，刀枪与帽缨更是交相辉映，气宇轩昂的雄坐于马背之上。将队伍与围观百姓隔离开来。
　　阿黛与盛公主同乘一车，置身大队人马当中，不知何处是头何处是尾。车窗珠帘晃动，外头便是生鲜热闹的人丛。阿黛对这些喧嚣之声防御力本是极低。奈何到底盛公主在侧，她行前多受父亲姨母叮呤，不得不将在家的活泼肆意收敛一些。
　　走了几日，与公主渐渐熟了。才发觉公主自己行动虽贞静，待人却并不严厉。阿黛这才敢将本性一点一点露出来。
　　越是南行，沿途风物，山水房舍，便渐次显出与京中的差异来。
　　阿黛正看得入神。不妨外头蹄声响起，有人轻唤，“阿黛。”
　　她听得是兄长声音，忙掀起帘子，露出脸孔。应道，“哥哥。”
　　她兄长坐在马上，控着马儿放缓步子。一边欣然道，“我找了你好一阵子。”
　　“我也找你呢。”阿黛说道，“只是车马太多了。”
　　“我领着差事。不能随处走动。爹爹叫我来问你一声，看可还习惯。”
　　“我好着呢。有公主时时照看着我。”阿黛说着，含笑回头看向盛公主。
　　车外阳光明亮，便显得车厢内阴暗许多。学乐经妹妹这一示意，这才发现车厢内还有一人。
　　是为御驾经过而特为修整的官道，极其平整宽阔，马车行进平缓，只有微微的一丝晃动。学乐只见一宫装丽人，身着浅绯褥群，外罩一件绯色略深些的帏披，发饰简单，那帏披边缘却琳琳朗朗，坠满了无数细小的蓝绿玛瑙。她的人正身端坐，只余那些珠子随着车身，来回轻轻晃动。华贵雍容，不失清雅。
　　学乐眼见之下，不由楞了楞。这才于马上躬身，仓促道：“末将宇文学乐，参见盛公主。请公主恕末将怠慢之罪。”
　　盛公主微微一笑，朱唇轻启，道：“无妨。”
　　阿黛正寻思说句什么，替她兄弟解围。
　　另有一个声音传来，戏道：“是何人怠慢了我家盛公主。”
　　学乐回过头去，见了来人。慌忙便要下马。那人抬手制止，道，“免了。”
　　学乐便还在马上，拱手道，“多谢二位王爷，世子。”他偏开马首，避往一边。
　　阿黛睁大眼睛看着来人。只见几匹通体黑油的良驹，毛色缎子似的，闪闪的要滴出油来。马上当先二人，着魏紫锦袍，玉带扣腰，逞亮的乌皮靴子。正悠然望着车内，道：“这不是宇文二小姐么？”
　　义王与丞相府来往甚密，宇文启私下与人闲谈，亦常说起义王才思敏捷，品性仁爱。毫不掩饰其激赏之情。是以阿黛倒对他颇为熟悉。
　　当下正要回话。待将目光移向义王身后，看到那骑者斜斜飞入鬓中的长眉，与寒星般灿然的双目。便忍无可忍，咧开嘴笑起来，腮边两个梨涡，立即俏皮的越绽越深。
　　她笑着，口内道：“见过义王。”目光闪动，放缓语速道，“楚王。以及世子。”
　　周念朝她一笑。道：“二——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阿黛抿着嘴，
　　义王在前，梁韬在他身侧并肩。但他身量略高，阿黛仰首看出去，便见他艳阳下清冽明锐的脸孔上，挂着一个淡淡的笑容。只望着她。并不说话。
　　盛公主这时候移过身子，靠近窗口。那窗口并不大，阿黛便将脸孔收回去。只替她勾着帘子。
　　“仁微，见微。啊，还有宗熙。都在。”盛公主说道。
　　“这长途跋涉，凌霜，你还吃得消吧。”义王问。
　　“我不要紧。”盛公主微笑，“倒是你，仁微，领着这关防的重任。怕是吃苦了。”
　　义王为羽林军统领，羽林军乃宫廷禁卫，保着皇帝乃至整个皇城安危。义王年纪轻轻，便当此重任。御前恩宠，可见一斑。
　　“分内事。不足挂齿。”义王笑，略抬抬下骸。意气如同这正午的阳光，扑洒而来。
　　阿黛偶听父亲与兄弟私下密语，隐约听出其意，道太子骄纵，奢侈无度，不懂节制，将来得承帝位，只怕更会变本加厉，有增无减。又说起义王种种。语意怅然，多有遗憾之意。
　　“还有几日行程。”盛公主问。
　　“就快了。两三日吧。”
　　“啊。那是快了。”
　　后头一骑奔来，在马上回道：“圣上请义王前去。”
　　义王问：“何事。”
　　“恐是午间扎营之事。”
　　义王应了。回首向盛公主道：“凌霜。我得去了。若短了什么，尽管差人来问我。”
　　盛公主谢了一声。
　　他们那几骑便一齐撒开蹄子，往前奔去。学乐亦同她们示意，一处走了。
　　车内二人不约而同，探头看去。
　　梁韬跑出数丈，复又回过头，朝他们这方看来。隔着车马人丛，阿黛清晰见到他唇角扬起，皓齿甚至能反射阳光。
　　这样匆忙的一回首。
　　阿黛便觉得她那颗总吊在某处数十个日子的一颗心。此时才稳稳当当的落回了该落的地方。
　　盛公主先坐回车内，亦笑着，说道，“两三日。那真是快了。”
　　阿黛也轻轻说，“是快了。”

　　天公作美，一路响晴。又走了两日，果然抵达行宫。
　　这行宫于几年前兴建。今方落成。果是美轮美奂，精致绝尘，与京中雄浑大气的宫殿相比，别有一番水乡温婉秀丽之意。
　　数千房间，上百庭院，亭台楼阁，花木扶疏，道不尽的曲径通幽。大大小小的院落，无一雷同，院院有水，且水水相通。可谓巧夺天工。
　　皇帝观之，大喜。
　　一时忙不迭赐名，赐宴，赐官，团团转。已是一天。
　　舟车方顿，又吵嚷一天。盛公主随驾在侧，不免疲倦。跟随的宫人，更不用说。便是云笺云舒两个丫头，照顾她起坐。跟着也一天不停。
　　是以天黑不久。便都早早歇下了。
　　见她还开着窗户朝外头看。云笺劝她，“小姐，你连日来也累了。不如早点歇着，养足了精神，明天乘龙舟游江。”
　　她伏在窗台上，仿佛热似的。拿手来回扇着。说道，“你们先睡。我等等就睡了。”说着一口将点着的蜡烛吹熄。催促她丫鬟，“快睡快睡。”
　　她们见她此举。自己亦实在疲累，故此叮嘱了一句，“要灯要水便叫我们。”少顷，沉沉睡去。
　　阿黛伏在窗前，连姿势都未曾换一下。
　　她与盛公主同住。正院自然是做了公主寝宫，她住这处院落靠偏。庭前是白石假山，一泓小溪绕着山体涓涓流过，顺着一条落英缤纷的小小□□，流往右侧荷花池子当中。靠左则是一堵矮墙。
　　此时人声悄然。只余草丛中纺织娘唧唧唧唧的鸣叫，以及风过花叶，发出的沙沙之声。廊下挂着红纱宫灯，暖暖的散发着一团融光。不少蛾虫围着那点光芒打转，只可惜不得其法，纷纷撞在灯罩子上头。庭院中种的花木，廊上柱子，地砖，乃至阿黛看不到的她自己的脸颊，俱被那粉光所染，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红晕。
　　阿黛听着每隔一段时间，墙外便擦擦响过的巡夜侍卫那甲胄摩擦发出来轻响，仿佛是一点睡意也无。
　　更声响了两下。
　　她似是更精神了。侧着耳朵。凝神细听。
　　果过不久，外头传来极轻的一声，“文二。”
　　她立即像夜猫子见到猎物似的，浑身都警觉了。压低嗓子，应道，“我在这呢。”
　　墙外人显然听到她回应。若有若无的轻笑一声。随即人影一闪，那人越过墙头，不过几步，便到了她窗下。
　　阿黛见他一袭薄裳，锦带束腰，仿佛平常人家的少年郎。翩翩然就到了跟前。
　　她侧首向里间探了探。湘妃帘密密的垂下来，里头一点响动也无，两个丫鬟想必睡得正香甜。当下便裙摆一携，自窗子口跳了出去。
　　她站在他跟前，调侃道：“堂堂大云朝六王子，居然半夜翻墙而入。”
　　梁韬指指她身后的窗户，“堂堂丞相家的千金小姐也不赖，半夜穿窗而出。”
　　阿黛闻言，忍不住扬起首，脆笑起来。笑了一声，才惊觉不妥。忙将嘴巴掩起。
　　梁韬嘴角亦弯了弯，眼睛里溅出来一丝笑意。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阿黛说完，抿着嘴。故意停住。
　　果然，梁韬问，“哪里奇怪。”
　　“你不笑的时候，脸像千载玄冰，连眉毛尖子都闪着冷嗖嗖的寒光。可是只要你笑一笑，那些冰即一瞬间都化了，便是昭昭的朗朗山河。我从来不曾见过面孔差距这么大的人。”她用一双波光点点的清水妙目，带一点狡黠之意，肆无忌惮的看着他。
　　梁韬嘴角那点弧度又往上弯深一点，说道：“说得咱们老熟似的。”
　　“嘿。咱们打过架，扯过皮。还暗中传过书柬，如今更是落一块儿谈天。不熟哪行。”
　　“你这女孩儿家。可真是敢说。”梁韬道。
　　“我一直想问你，你是打什么时候开始，识破我女扮男装的？”
　　“从一开始。”
　　“啊？怎么可能。”
　　……
　　二人一边轻声谈笑，一边缓缓朝着右侧那荷花池子走去。
　　池畔只零星的点着些灯，满池绿得似墨的荷叶，田田密密，挤挤挨挨，遮得个水泄不通，唯有此起彼伏的蛙声，热火朝天的传过来。
　　叶与叶间，一色是婷婷的白荷。待放的，盛开的，将谢的，冰洁渊清，秀色袅袅。天际略有星辉，而灯光黯淡。
　　这一池荷，便都如坠入了蛙声与光影的朦胧之中。它们不言不语，不枝不蔓，唯微风过去，轻轻的一摆首，却已经说尽仲夏曼妙绮丽的无限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