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堪怜至黛微》脉脉如薇

6、5

　　细雨连绵的下了数日，天空便始终是一种朦朦的灰绿色。
　　廊下挂着的吊竹梅，却因着这雨水，疯了似的的抽着枝条。几天功夫，那些倒垂下来的叶子一条一条，都够织就一副帘子了。
　　阿黛倚着柱子，正拿那清水煮熟的蛋黄，一点一点的喂着笼子里一只绿皮鹦鹉。
　　雨丝细如牛毛，落在屋瓦叶尖之上，聚少成多。渐渐凝成一滴一滴，此起彼伏的打在地上。却也自有一种嘈嘈切切的韵律。
　　那鹦鹉显然已经吃饱，对着丢过来的食物只瞄上一眼。缩着翅膀，别过头去。
　　阿黛喂着喂着，也失了兴致。将手中的碎蛋黄俱往那食盒内一丢。回头叫人打水洗手。叫了几声，无人应她。连小丫头都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她也懒得再叫。索性就在廊沿坐下，俯身靠着栏杆。静静的向雨幕中看去。
　　云笺领着人，提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盒子回来。遥遥见阿黛伏在栏杆上，神思倦倦，很是无精打采的模样。
　　于是径直带着东西，走到她跟前，说道：“小姐。你看，大公子都带了什么给你。”
　　她献宝似的一样一样将盒子打开给她看，“……这竹马，真的会跑哦。还有这些个彩陶做的小人，好稚趣，你看这个大肚子的像不像管家……”
　　然而阿黛也像方才那只吃饱肚子的鹦鹉似的，只不过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懒懒道：“搁起来吧。”
　　云笺见这些玩意已经勾不起她兴致，于是接着笑嘻嘻的道：“大公子说了。他明儿得空，老爷要出门，可以带咱们上外头看耍把戏。”
　　见阿黛还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云笺几乎以为她没有听到自己的话。无法置信似的，道：“小姐。上大街看耍把戏哦。”
　　“听见了。我又不是聋子。”阿黛不耐，眉头微皱，“耍把戏有什么可看。”
　　“小姐。”云笺说着，她的眉头也皱起来，忧虑的道：“你莫不是真的病了。自从弘福寺回来。这一个来月，你都焉搭搭的打不起精神。”说着她伸出手掌，便要去探阿黛的额头。
　　阿黛打掉她的手。“多谢你。无端端的咒我病。”
　　“啊呀。”云笺急了，“你明知道人家不是这意思。”
　　“好啦。”阿黛翻翻眼皮。不欲再与她纠缠。
　　“小姐。”云笺凑近她，低声说，“你知道为什么近来老爷与大公子这样忙么？”
　　阿黛看了她的丫鬟一眼，等着她说下去。
　　“我听说了。因为下个月，圣上要游幸江南。如今正大肆预备着呢。”
　　“圣上爱去哪去哪，不来我家就成。管他是去江南还是江北呢。”
　　“小姐。”云笺不满，“我看你是去了寺庙里住几天，人都变傻了。圣上要下江南，老爷自然要随扈前往。公子在羽林军内领着职位，自然也得随驾。到时候，整个丞相府。不就只剩下夫人跟你了。老爷一走，府内所有事都得归着夫人管。这么大个府邸，一天的事少说也百八十件，夫人怕是忙得要分身乏术。到时候……”
　　她越说越兴奋，简直连眼睛都要冒出光来了。
　　奈何阿黛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仿佛跟前凭空掉下一个她平日里梦寐以求的宝物。此时她也只不为所动。
　　“小姐。”云笺气馁，哀求她，“你到底要怎样，才不是这爱理不理的。”
　　“除非老爷带着我一道去。”阿黛说。
　　“这就只好做梦了。哪有带着女眷的。”
　　“我们可以跟先前一样，女做男装。”阿黛终于来了点精神，“江南多好啊，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那哪里可以，山长水远的。你能整日骑马呢，还是步行。”
　　两人正自不着边际的闲话。上房内的大丫头进来回说，“来了好些夫人小姐，在云香院，尚书府李夫人也来了。让叫小姐过去说话呢。”
　　云笺迎了起身。正要编个藉口替她挡回去。孰料跟前的阿黛眼睛一转，却一口应道：“好。”
　　云笺狐疑的看着她，不明白一向最烦见客的小姐今天为何一反常态。
　　阿黛已经在催促她，“快拿点水来，我洗洗手。”
　　今日云香院果真热闹，一屋子的衣香鬓影，环佩叮当。阿黛不得不收起平日里的精灵活泼，做出闺阁秀女的庄重样子来。今日来的，有些是镇日里惯常见着的，亦有些是不认得的。都有宇文夫人引荐着一一见过。大家对她争相夸赞一回，又问了许多诸如日常喜好之类的杂话。弄得她头都大了。才瞅着个机会，暗暗将她姨母拉到一个偏间，实施她此番前来的目的。
　　阿黛幼年丧母，多有时候被姨母看顾。是以与姨母，很是亲厚。
　　此时姨母便笑骂：“方才还斯斯文文的，怎么一下间又故态复萌。啊呀，你要颠散我这把老骨头么。”
　　“你坐下。坐下。”阿黛强拉着她姨母，按在一张椅子上坐定。
　　自己裙摆一携，在跟前跪下来。仰着脸，睁着秋水似的两个圆眼睛，可怜兮兮的道：“姨母，你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
　　她姨母见这阵仗。先是吓得将脚缩回来。就愈起身，口内道：“阿弥陀佛。你又想什么法子害我。我走了走了。”
　　“姨母。”阿黛双膝在地上移行两步。拉住李夫人衣摆。“求求你嘛。你最疼阿黛了。”
　　“不行。”
　　“啊。姨母。好姨母。你不帮我，没人可以帮我的了。”她看了看李夫人脸色，双眼一闭，呜呜咽咽的道：“要是我娘在。也用不着事事劳烦到姨母头上。可怜我自小没娘……”
　　她这一招百发百中。李夫人听得心中一酸，只得长叹一声，没好气的说道：“你这丫头。说罢，什么事。”
　　阿黛见这招凑效，立即换副面孔，说道：“我也要下江南。”
　　“什么。”李夫人闻言，像听到奇谈似的，“你这孩子。胡闹。”
　　“姨母——”阿黛拉长声调，拉着她姨母衫袖摇摆起来。
　　“你在这叫一天也没用。”
　　“求求你。”
　　“啊呀。这真是。”李夫人被她纠缠得心慌，“不是姨母不想帮你。是没这能耐。你以为是出外头看个花灯寻热闹呐。”
　　“你有办法。”
　　李夫人又叹息一声，无奈道：“我有什么办法。”又哄着她，“乖。到时候有甚新鲜去处，一定带着你。好不好？”
　　“你同宫里的嫔妃娘娘多有来往。央她们谁带上我，就当带个侍女嘛。谁会知道。”
　　李夫人听着，倒心念一动。
　　她这略微的迟疑，哪里逃得过阿黛一双狡黠的眼睛。知道有眉目，她于是乘机再接再厉，“好姨母，你看游江南这等大事，我一辈子肯定碰不到第二遭了。没别的，就想跟着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她举起手掌，诅咒发誓，“如果姨母答应我。以后回来，姨母让我怎样就怎样，将淘气都改了，做端庄的闺秀。”
　　李夫人知她心性。知道若不答应了她，只怕这接下来的日子，都没得清净。又见她实在渴念得紧，只如小孩儿要什么玩物，真让她失望了，亦觉得可怜。
　　于是道：“罢了罢了。你起来。这地砖多硬，回头膝盖骨疼。”
　　“姨母答应我，我就起来。”
　　“好了好了。”李夫人拉她起身，“话可说在前头，我只应允你去求求人。可不保准能成。”
　　“多谢姨母。”这阿黛听闻，跳起来，一把抱住她姨母，“阿黛最喜欢姨母了。姨母是阿黛有求必应的观音菩萨。”

　　她姨母被她这一抱，又气又笑，搂着她，“真是前世欠了你。”
　　“阿黛以后一定好好孝顺姨母。”她把嘴一咧，“姨母明天便进宫去吧。”
　　“明天哪成。你给我耐点心。过几日，我带你一块去。”
　　“成。”
　　“与你爹爹说，就说去我家玩。”
　　阿黛会意，眉开眼笑的道：“是。”
　　恰逢端午临近。宫门口停着不少官轿。俱是命妇往内朝见。
　　李夫人领着阿黛，一路喋喋嘱咐她，一定照规矩行事，不得出格。
　　她们去得尚早。宫女将她们延入翠微宫，设了座，说道：“公主去荣华宫问安，想是太后留下早膳。恐迟些。夫人请略等一等。”
　　她两人等在殿内。阿黛便抬眼打量这庭院房间，只见里外虽处处井井有条，陈设却并不见额外精巧华贵。
　　正自心下有些纳闷，外头人声响起。殿门打开，七八个宫女簇拥着一个高挑身量的年轻女子走进殿来。那女子云鬓高挽，淡碧罗纱宫装，只略略缀了几点珠钗。小巧的鹅蛋脸，耳上一副墨玉珠子，白齿朱唇，至难得周身一股雍容端庄之气。便是行动之间，亦只见裙摆一丝微微的晃动，轻巧得一点声息也无。阿黛这才知道，长辈要求的莲步珊珊，这便是范本了。
　　宫女趋向前去回了她几句。她便径直朝她们这间房走过来。
　　李夫人见状，忙起身整了整仪容。拉阿黛站在门口，裣衽行礼，“参见盛公主。”
　　那盛公主忙伸出手，虚扶了她一把，说道：“快免礼。”
　　宫人备了座椅，盛公主抬手道：“婶娘请坐。”
　　宾主寒暄着坐下。茶点上来。盛公主微笑间问：“婶娘许久不入宫，怕是将凌霜给忘了吧。”
　　李夫人闻言，忙陪着笑，说道：“公主哪里话。普天下人都知道，太后跟前是离不了公主的，能抽出时间见见老身，已是公主仁爱。”
　　盛公主又微笑道：“表叔可还安好。”
　　“托公主洪福，都还好。”
　　两人拉了几句家常。盛公主看了看站在李夫人身后的阿黛。目中便有一丝询问之色。
　　李夫人见状，乘机便道：“老身侄女。小名阿黛。”又唤她，“阿黛，好好跟公主见个礼。”
　　阿黛依言站出来，脆生生的道：“阿黛见过盛公主。公主千岁。”
　　盛公主道：“姑娘这两弯黛眉如此漂亮，果真人如其名。”
　　阿黛屈了屈膝，说道：“公主寥赞。”
　　李夫人接着道：“实不相瞒，这孩子自打一落地。她父亲见她这眉毛生得好，便喜不自胜。当下就取了这乳名。”
　　盛公主端详着她，含笑道：“名副其实。却不知是哪家女儿。”
　　“家父宇文启。”
　　盛公主啊的一声，说道，“原是宇文丞相千金。瞧我，真是糊涂了。婶娘说是侄女，我就该想到了的。快赐座。”
　　宫女搬了座椅。阿黛坐下。
　　李夫人接着道：“今日此来，一是给公主带点粽子，表个心意。二则，实有一事相求。”
　　“婶娘何必客气。但说无妨。”
　　“这阿黛，自幼在老身跟前长大。说是侄女，实则也和亲生女差不多。唉，管教不严。淘气得很。如今听说圣驾将要游幸江南，她爹爹兄弟都随驾。她也满心的希望去开开眼界。这几天将老身吵得——老身实在是受不得了，万不得已，想到公主一向亲和。最是会体恤于人的，是以——”
　　“原来如此。这个简单，到时随我去便是。”
　　阿黛料不到如此简单便事成，当下心头一喜，离座快快的行了一礼，冲上座的盛公主道：“多谢公主成全。公主一路上但凡有事需要差遣的，阿黛一定尽忠职守，不离左右。”
　　盛公主轻笑，“阿黛不必客气。我恐虚长你一两岁，你便唤我姐姐就是。”
　　阿黛笑颜逐开，又屈了屈膝，朗声道：“多谢公主姐姐。”
　　李夫人见状，也自笑了。
　　二人又逗留了一阵，外头来报说太后叫公主。她们才告退出来。
　　一路上阿黛兴奋难耐，一扫之前的萎靡不振。又恢复她唧唧喳喳的本性。
　　“姨母。你说这盛公主并非皇上亲生，论血缘亲疏，不过是太后一个沾点边的外侄孙女。受宠程度，却高过任何一个正牌嫡亲公主。是为什么。”
　　“人夹人缘。这是没法子的事。她十来岁时头一次入宫，太后见了。便说这孩子她喜欢，此后便留在宫中。亲手栽培，一言一行，行事品性，莫不出自太后之手。”
　　“怪道了。”阿黛说，“难得一点不骄矜。”
　　“是以，便是太后那封赏一样比一样越礼。倾宫上下，也没有不服的。”李夫人又趁机教训阿黛：“过些时候你跟着她，也该用心学学。”
　　“是。”阿黛扮个鬼脸。
　　“这小丫头。”李夫人被她逗乐，“你父亲跟前。就说我今儿带你进宫，碰巧见着盛公主。盛公主见你可爱，便邀你跟在身边，一道做个伴。”
　　“是。姨母大人。”阿黛抱着姨母手臂，整张脸蹭在她身上，娇声道：“姨母替阿黛想得最周到了。”
　　做姨母的不放心，又叮嘱她，“你娘的遗训。你还记着吧。”
　　“记着。”阿黛坐直身子，一句一句，倒背如流，“因为我出生的时候，刚好有个和尚住在府里，我爹爹将我抱给他看。那和尚，啊，不对，那大师说”她放粗嗓音，憋着喉咙，“恭喜相爷，女公子姿容这样非凡，眉目间难得一股清气，若能远离烟火繁盛之所，这清气不污。定能保障一生福禄尽享，荣宠不败。”
　　“所以。”她眨眨眼睛，“我娘深信不疑。姨母，我会离所有灯油火蜡，庖厨之地，都远远的。任何烟火也别想破坏我这眉宇间的清气。”她做出斩钉截铁的架势，并伸出一指，指着自己眉心。
　　李夫人见她这样滑稽，忍不住放声笑起来。
　　笑完了。想起往事，见当初那成日里哭哭啼啼要娘亲的小姑娘，今日已经长成这样标致。不免有些慨叹，含笑说道，“你这大名，可还是那大师取的呢。你娘后来说给我听，说那云玄师傅对你父亲再三夸赞你容貌奇清，若生天上，则当生于诸天神佛之中，若生人间，则必生于自在妙乐之处，（这句剽窃自胡兰成。看文的表晕。）当时他便讲‘相爷莫若取妙乐二字为名。’你爹爹中年得女，早乐翻了天。当下便大笑应允。这便有了你的大名。”姨母看着她，满目怜爱，“宇文妙乐。”
　　“原来我个大名竟是这样来的。”阿黛玩笑，“我爹爹可真会省事。”
　　一时各回各家。阿黛新有了一样任务，兴奋得脚不沾地。阖府上下，都热热闹闹的筹备行囊自不必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