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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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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弯上玄月渐渐落下去。天幕只剩下零散的一些晚星。五更天了。
桌上的油灯已经将灯芯烧出来老长的一截,那点灯火,看上去便有些愈来愈弱,像颗豆似的。阿黛刚向着旁边搁着的小剪子伸出手。坐在一旁虎视眈眈的云舒便“刷”的一声,将利刃般的眼风扫过来。
使得阿黛忍不住半途折回去,摸向她自己的耳朵。讪讪道:“天都亮了。你们要不要睡一下。”
云舒“哼”了一声,简直斩钉截铁:“小姐你不答应奴婢不再接近那两人。咱谁都别睡,天一亮就去回了老爷,奴婢服侍不周,使得小姐以身犯险,看老爷是要将我们两个撵出府去,还是放到菜市口去卖给了番人,但听发落。”
云舒云笺,长她两岁,自幼服侍她到大。虽是一胎孖生,但云舒性燥,煞是泼辣,非但阿黛身边的巨细之事,她俱都一把关照着。便是有时阿黛太过出格的地方,她也敢拉下脸子说个不字。故此有些时候,连老相爷也听她三分。一般的模样,云笺性格却与姐姐天差地别。十分柔顺。
此刻见着姐姐动了真气,又怕她一怒之下真告到老爷跟前,不敢直拂其锋,只轻声劝阿黛:“小姐啊……”
“啊呀……那人拿剑指着我脖子呃!你们想想,差一点就能要了我的命。”阿黛被她们两个吵得受不了,不由嚷嚷起来,“天知道这人有什么毛病,睡觉也随身带着剑。而且,我那五步失魂散……”
说到此处,忽觉失言。连忙将双手捂住自己嘴巴。
云舒耳尖,闻言立即问她:“什么?五步失魂散?”
阿黛抬头望望那看不见的青天,意识到又捅了新的篓子。
想起方才那被她一声尖叫引来的一房子的人。那些人仿佛就住在那间屋子周围似的,她不过叫了一嗓子,他们便都跟得了号令一般。一瞬间呼啦啦扑了过来。
数不清的眼睛,各个好整以暇的盯着坐在地上的她发疯般的狂叫。
更让她恼火的是。她叫了半天睁开眼睛,才发现那人早已经将剑收了起来。他也瞪着两只冷冰冰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叫。仿佛她只是一只突然撞到了墙,撞晕了头的老鼠。
事情还没有完。
他见她不叫了。便将目光掉开,下巴朝那窗户上微微一扬,淡淡道:“那是什么。”
众人像是又听到了号令似的,齐齐将目光朝向那还插在窗纸上的竹筒。阿黛只能眼光光的看着周念将它取在手里,又凑到鼻子尖上闻了闻,还捻了点残留的在筒端的粉末凑到灯下细细看了一回。
她正寻思如何想个办法,凭空消失在这房间里。
谁知周念已经开始举着那竹筒介绍,“此粉轻红细白俱全,施于肌肤之上,极为润泽,很易匀净,不比一般的花粉涩滞不开,只是大约在樟木箱子内略略放了些时候,茉莉之香稍有散失,仍不失为花粉中上品。定是谢馥斋所出。”
阿黛不听犹可,一听之下,差点要从地上跳起来。
人群听了,也跟着齐齐发出失望之声。脑子转得快一点的,便问:“怎么无端端有人将这香粉放在竹筒中,吹到这房间里去呀。”
“该不会。有人当这茉莉花粉是迷香吧。”那唯一坐在床上的人,淡淡然开口,“这位公子,你说呢?”
他这一问,又成功的将每个人的目光引到了坐在地上的阿黛身上。
“呃,这个嘛……”阿黛支吾着,无比希望外头大殿的大罗神仙从天而降,将她从这世界上带走。
“话说。我倒还没请教。公子这夜半三更的,摸入在下这房间,所为何事呀?”
“呵呵。这个……”阿黛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正奇怪这房间小小一盏油灯,却为何如此的明亮。待她抬起头看到每个人的眼睛,她才明白过来——每个人,此刻都睁着亮晶晶的双眼,满心期待的瞪着她。
“这个,因为……”
“因为我家小公子有梦游症。”人群中响起答案。
她那两个丫鬟从人堆里挤出来,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严肃的道:“我家小公子有梦游症。时常梦中乱跑。做了什么,醒来后都不自知。为了安全起见,请诸位夜间睡觉。锁好门窗,管好火烛。已防不测。”
“是啊是啊。”阿黛一听,如释重负,忙一挥手,“诸位回去歇着吧。吵嚷之处,请多包涵。”
她又向着坐在床上的人一抱拳,“兄弟,得罪了。请休息吧。再见。”
……
“小姐。什么五步失魂散?”云舒追问。
“啊。该不会。前年秋天,小姐偷溜出去逛夜市,可是阿黄总在后院那儿吠叫。公子说给它吃点那什么失魂散,走五步它就晕倒了。”云笺指着阿黛,满脸惊恐,“小姐,该不会,你还留着那个吧。”
“那时候哥哥给阿黄只吃了一点点。它就乖乖躺在地上不出声了,为什么我今晚用了这么大一包……”阿黛深思一会,猛然间明白过来,大声道:“那小子一定有来历。十有八九是朝廷钦犯,歹毒的江洋大盗。所以我的迷香才迷不倒他。”她越想越像,想到那人黑漆漆的眼睛,她又越想越气,终忍不住双手握紧拳头,大声疾呼,“我一定要将这两人的底细查个水落石出,将他们绳之于法,投入天牢,天天与蛇虫鼠蚁为伴……”
“小姐。”她的思绪被一声厉喝打断,云舒一双圆鼓鼓的杏仁眼,此刻正睁得像核桃似的盯着她,由于气极,一只手都叉到腰上,“好你个丞相家的千金小姐。除了会翻墙钻狗洞,装病骗老爷,半夜闯到男人家的房间去,现在更连外头市井中下三流的迷香你都会用。这日子没法过了。明天咱们就回去。我们服侍不了,去领个死罪,您啊,找更好的人服侍去。”
说着她发梢一甩,就要去收拾箱子。
阿黛急得一把拖住。央告道:“别生气。云舒,好姐姐。”
云舒袖子一挣,“你叫姐姐也没用。”
“好啦好啦。我听你的就是。不再接近那两人。”
云舒这才回过头,看着她,问道:“当真?”
“当真。”
“你亲口说的。可别想糊弄人。不然的话……”
“知道了。不然你就告诉老爷嘛。”阿黛仰身倒在床上,拖过被子,说:“累死了。睡觉。”
她果真安分许多。这两日也不提起那人,只在寺内清清静静的转悠。偶然同僧人遇到,亦胡扯两句。云笺笑着说:“别看咱们小姐一个女儿家。真扮做男孩儿,也像模像样呢。”
云舒横她一眼,口内道:“这种事,也值得高兴么。”
云笺便收了声,不敢多说。过一刻,才想起:“好一阵不见人。去哪里了。”
云舒闻言,也放下手中事情,出房门四下看了看。只不见人影,心中便有些忐忑。于是携了云笺,二人逐处的寻了去。
方转出回廊,前头浓荫匝地,鸟雀争啼。
阿黛远远站在廊柱下,抄着手看着当日她被摔得狼狈不堪的地方。
两人走得近了,才发现柱子后头还有一个人。可不正是那江洋大盗。她们迎面看去,只见他脸色青白,嘴唇紧紧抿在一处,整个人都绷紧了,分明是肝火茂盛,随时会得爆发。
云舒吓了一跳,叫一声“公子。”阿黛转过头来,却是笑容满面,欢畅得不得了。
这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让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往那空地一看,只见三四名僧人,正满头大汗的,在赶一只小羊。那小羊虽不大,却极灵活,且仿佛抵死不愿离开那菜地似的,脚下如同踩着九宫八卦阵,左冲右突,几个僧人虽身手矫健,赶也赶不动,堵了这头失那头,费了半日功夫。几个人俱是弄得满身尘土,才终于将那小羊扑倒在地。
一旁的阿黛见那阵势,更是笑得要趴下去捶地。
可怜那块刚刚出了新苗的菜地。眼下只能用惨绝人寰四字形容。
一时那肇事的小羊终被抓走了,阿黛好容易止住笑。扶着柱子支起腰来。遥遥指着那战场,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这小羊真不识相,兄台你那些菜苗,可惜了……哈哈哈”。
这人由始至终,一直在冷冷看着阿黛,此时才开了金口,一字字缓缓道:“同我那无端端一挑水就断掉的扁担,以及一夜之间破了底的靴子,还有,斋饭里吃出来的巴豆。一样可惜?”
“呃。”阿黛还是笑嘻嘻的,说道,“那可真是。一样的可惜了。呵呵呵……”
这人定定的看了她一阵。终于一语不发,转身而去。
阿黛指着他的背影,又笑了半日。才回过头。冲着一旁柳眉倒竖的云舒说:“我没食言。我并没有接近他。是我站在这里看羊儿吃菜,他自己走过来的。这寺庙又不是我家的,总不能不给人家站。是吧。”
云舒也不和她啰嗦,“小姐你就在这站个尽情吧。反正明天公子就来接咱们回去了。”她咬着牙齿,“这一回去,你一百年也别想再溜出来玩!”
阿黛一听,这才有些焉了。
回了房,整个下午都有些神思不属。夜间早早的睡下,二人也听得她辗转反侧,烦恼得不得了。
反复折腾了半夜。天已破晓,两个丫鬟熬不住,都响起轻微的鼻息。
阿黛在床上翻身坐起,轻轻套上外衫,胡乱拢了拢头发。拉开门走出去。
外头是水意森森的山间的晨雾,带着草叶清香的风吹在肌肤之上,仍然微微泛着凉意。天光还十分黯淡,一丈开外,便已瞧不清人面。
阿黛出了房门,沿着那回廊走了一段。过了白日里那块被蹂躏得呜呼哀哉的菜地。拐个弯,寻到后山一条小径,她也不怕草深露重,熟络的爬了上去。
不一会,便听得隐隐有剑气破空之声传来。
原来这半山之内,尚辟有一处练武场。此时时辰尚早,寺内尚未鸣钟。是以空旷的武场之内,只得一人在那独自练习。
大雾之中,阿黛只看得清一个白影,极之流利的上下飞腾。那兵器来回在空中扫过,姿势轻灵,出手却十分迅疾。
她站在高处看了看。弯下腰拾起一颗石子,卯足力气,朝那团影子丢过去。
只见场内人不知道怎么转了个身,阿黛还未弄清楚什么事情,但听得一声“叮”的响,她耳旁劲风过去,身后一小截树枝竟应声而落,坠在她脚边。
那人住了身形。朝她这方向看来。
“喂。”阿黛说。空山应着她的嗓子,清脆得如同风中铃动。
那人立在原地,并不搭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见他不语,阿黛问道。“这样会打死人的。”
“不是你要说话吗。我在听着。”对方道。
阿黛踌躇了一阵,有些话又不知如何说出口,心下便生了些窘意。于是胡乱说道:“我放羊吃了你的菜,你不用报仇么!”
“那不是菜。”那人淡淡道,“是芍药花苗。”
“啊。”阿黛料不到他竟这样回复,楞了楞,才接着道:“总之你不用报仇么。你要报仇,我今天可就回家去了。到时候也找不到我家住哪里,不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那人还是淡淡的。仿佛这天下间的事,他知道都是理所当然的。
“啊?!”阿黛听着,只觉得雾更大了,不由问:“你知道?你知道我是谁?”
“是。”
“那我是谁?”她将信将疑,好奇的很。
“你姓文,排行老二,所以你是文二。”
阿黛翻个白眼。像囫囵吞下去一个枣核,想往外吐点什么,却吐不出来。只得问。
“那你叫什么?”
“我姓黄,排行第六,我是黄六。”
与这人说话,简直是鸡同鸭讲,她觉得技穷,将方才掉在她脚下的一截树枝拾在手中,慢慢的将上头的叶子一片一片的摘着。过一刻,才大声说:“总之我家住朱雀街与承天街交接处,门口有两只大石狮子的。你要找,就去那找我吧。”
说毕不等那人回答,丢了枝条。快步走下山去。
此时天色已经较前略亮。她走出很远。终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那人还站在原地,朦胧中长身而立的一抹侧影,隐隐然有种不动如山的气性。神情自然是一点也见不着。唯有他手中的剑身,带着一点微微的寒光。
阿黛看着自己的行头。一丝沮丧涌上来。她扯了扯袖口。缓缓踱回房去。
云舒正在梳头,见到她进门。便将狐疑的目光递过来。
阿黛撇撇嘴,说道:“我去茅房。”
“我看你是掉到茅坑了吧。外衫都湿成那样了。”
云笺见状,赶紧将衣裳替她换了。一边宽慰她:“什么时候等老爷高兴了。咱们再央了他,带咱们出来玩就是的。”
阿黛也不接口。一时洗漱梳洗妥当,负责饮食的小沙弥送了些早点过来。三人草草吃了。便打点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日渐高升。不多久。宇文学乐果领着人来了。于是便谢过僧人,道了吵扰。那管事僧倒客气,一路送到寺门口。
几人正在合十寒暄。阿黛便见那人与周念两个,一前一后,翩翩然行了过来。她一声“周公子”还未叫出口。冷不丁见他哥哥神情一肃,急走几步,迎着他们二人,躬身行礼,口内道:“微臣宇文学乐,参见楚王殿下,镇南王世子。”
那人略一抬手,口内道:“免礼。”
“谢殿下。”
“大清早的。宇文公子为何事前来。”
“回殿下,因舍——弟在这寺中小住。微臣今日前来接她家去。”
那楚王侧过头,目光在阿黛脸上一扫,似笑非笑的道:“宇文丞相什么时候多出一个儿子,我等竟不知晓。莫非是养在深闺无人识?”
宇文学乐见状,只得硬着头皮编下去。“舍弟自幼体弱多病,家父是当女孩儿似的养着。是以外头人多不知道。”
“唔。”楚王应着,不置可否。
再看了立在当地目瞪口呆的阿黛一眼。领着一直在含笑摸自己下巴的周念,施施然而去。
学乐见他们走远了,才过来拉阿黛。“平日瞧你鬼机灵似的,怎么这会倒吓傻了。行礼都不会。”
阿黛怔怔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过半晌,才呆呆问:“你说,那,那竟是,当今皇上的亲儿子,楚王!”
皇六子。可不是姓黄,排行第六。
“千真万确。”他哥哥见她一副遇到鬼的样子。觉得好笑。“皇上亲生。”
“那他姓梁?”她痴痴问。
“姓梁。”宇文学乐笑答。
四下看了看。方又低声道:“名韬,字见微!成了吧。”
阿黛看着他兄弟。仿佛听不懂似的。一张嘴始终合不上。
做哥哥的看着,只觉可爱之极。拍拍她的头,戏道:“醒一醒,咱们该上路了。”
他走了几步,见她还杵着。只得回头拉她,一壁道:“走了。”
“为何皇上的其他儿子,义王,端王,成王,信王,甚至太子,都上过我们家走动。惟独这楚王,竟从来不曾出现过。”
“不是不曾出现。是去得少。你不曾见着罢了。”
“为什么他去得格外少。”
“父亲与他,政见上有些偏颇。道不同不相为谋,知道吧。这些你哪里懂得。”宇文学乐见她还站着,一副茫茫然的神情。于是问,“你别是见到个皇子,就给吓傻了吧。旧年你不是连圣上尚且见着的,不见你反应这样大。”
“果真是皇六子?”她还在问。
“你再不走。太阳可都要落山。”学乐拉她,“今儿若到不了家,爹爹可就要发兵来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