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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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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的春天与所有的春天一般,在隆冬之后,缓缓的一阵乍暖还寒,再之后,便嘭的一声。花红柳绿间劈面的来了。
大云朝皇城内外,皆是掩不住的一股热闹新鲜之意。
三月初,是弘福寺每年例行的大法会。这天还是清早,官道上便扎满了前去观典的人潮。仆从如云的官家富户者有之,小轿者有之,骑马骑驴者有之,徒步前往者,更是多不胜数。间杂推车挑担,贩夫走卒,一时道路拥挤,熙熙攘攘,喧嚣的不得了。
阿黛经不住一张小脸兴奋得泛红,频频挑起车厢上的隔帘,一双眼睛贪婪的朝外头看去。
坐在她身侧的姨母微微偏过头,略带宠溺的阻止她,“阿黛。”
阿黛只充耳不闻,将脸凑在小窗之上,直直的盯着窗子外头一个推糖车的小贩。冲姨母说,“等下我要去买糖人。”
“好。等下叫人给你买。”姨母答应她。
“我要自己去买。叫人买回来的,没甚意思。”这阿黛说。
“你这孩子。”姨母无奈,“你是堂堂相府千金,本是养在深闺才对,哪有自己去买的道理。”因知她心性,故此温言哄劝,“听话。姨母叫人给你买。”
阿黛这才放下帘子,将脸转过来,拉住她姨母衫袖,娇声恳求,“好嘛。姨母。好姨母。”
工部尚书李行建的夫人,她姨母,任由她娇声软语的求,铁了心肠,道:“你莫求我。再求也是不行的。你姨母一把老骨头,再经不住那年上元节时候的折腾了。这外头人山人海的,真要给你走丢了,我怎末跟你爹爹交代。你可别淘气,一步不离的好好跟着我。我们上了香拜了菩萨就走。”
这阿黛只是不依,将整个人都腻到她姨母怀中,唧唧哝哝歪缠不止。
李夫人无法,只得使出杀手锏,闲闲道:“你若再这样任性,下回可不带你出门了。”
阿黛一听此言,不闹了。反身坐坐好。自己将头发衣服整理一回,不再出声。
过一阵,李夫人见她也只默默的,微微垂着头,拿手指缴着一缕发梢,十分失落的摸样。已经长成少女的清秀侧脸,竟有三四分像当年的亡姐。思及亡姐,她不由心中一酸,暗自道:“她母亲可是真正贞静的大家闺秀,话不高声,笑不露齿。怎的生出来的女儿这样调皮。”叹了一叹,又思忖道:“或是因母早亡,少了言传身教之故。”
她这心念转了转,再看阿黛。便添一缕可怜之意,当下便松了松口风,与她说,“呐。等下我们拜了菩萨,寺里的方丈请我喝茶。你便在寺里面随性看看。”
阿黛一听,虽离她预期略有差距,但她那目标,原知是可行性甚少的。如今得了这赦令,也是不差。当下便将凝滞的五官刹那又活转过来,喜滋滋的抓住她姨母手臂,说道:“谢谢姨母。阿黛就知道姨母最好了。”
李夫人见状,一是觉得她笑得实在明亮可人,一是觉得她这变脸比翻书还快,完全的孩子心性,由不得笑着点点她额头,说道,“你这孩子。怎的跟个小子似的。将来可怎末是好。”
阿黛知她语意是婚配嫁娶之事,此刻只装不知,将脸在姨母臂间蹭一蹭,说道,“将来呀。姨母反正没有女儿,将来我就伴着姨母过一世。”
她姨母呵呵笑出声来,忍不住拿手捏捏阿黛的脸颊,爱怜的道:“你这小猢狲,嘴跟抹了蜜糖似的。就知道拿这些话哄老人家。”
正说笑间,车驾停下来。外头通报说到了。
李夫人携着阿黛下车,后头的丫鬟仆从忙跟上来服侍。
这弘福寺乃全国第一大寺庙。因前朝有端敬太后染疾,久治不愈。成宗皇帝为祈太后痊愈,在此清修祈福百日。后太后果渐渐好转。天下人都道皇帝孝心感动神佛,一时举国皆知,传为佳话。这原名广源寺的寺庙,亦被御赐为弘福寺。此后凡有皇家相关佛事,尽在这举行。这寺里来往的,不消说自是达官显贵。
此时法事还未开始,众多僧人正在设坛布座。而围观的百姓,已经络绎不绝的来了不少。
阿黛跟着姨母,步子虽一步不敢落下,眼睛却禁不住人丛生鲜的诱惑,一步三回头的往回看探。
一时进了香。李夫人命人捐了香油钱。
姨母果被方丈迎进僧房,喝茶去了。
临去时交代阿黛,“只得在内院,不可出宝殿大门。过盏茶功夫,出来外间寻我。”
“是。”阿黛答应。
“你们两个。”李夫人又叫过阿黛的两个贴身丫鬟,“好生看着小姐,若出了甚差池。唯你们是问。”
两个丫鬟不敢怠慢,忙响声应了。
阿黛往年虽也来过这弘福寺,但次次都只是来去匆匆。这内殿她倒一次也不曾来过。此时见着诸般陈设,与外头那些金碧辉煌的菩萨自是不同。忍不住这看看,那瞅瞅,与两个丫鬟吱吱喳喳说个不停。
沿着回廊,越走越远。那外头的喧嚣,竟一点都听不到了。再走几步,拐个弯,迎面居然是一片极开阔的空地,一棵浓荫如盖的细叶蓉,生生将这一大块地遮住大半,这树想是年岁颇高,树干上枝生枝,干生干,一层一层的绿叶子长上去,外头流金似的的阳光竟一丝也漏不出来。人只是远远的朝那匝地的浓荫看上一眼,已经先觉得凉沁沁的了。
那树下以及四周,开着一拢一拢的菜地,现已长出指甲大的圆圆小叶子,带着一种娇嫩的黄绿色,煞是讨喜。只不知是什么作物。
那树上住着许多鸟雀,此时嘁嘁喳喳的声音倒响个不停,只一只鸟的影子也见不着。更衬得这周遭一种说不出的幽静。
“哇。想不到这后头还有这样一番天地。”阿黛一边举目四望,一边轻叹。
“这不正应了小姐常念的那诗:密叶隐歌鸟,”丫鬟云舒指着阿黛,笑嘻嘻的说,“香风流美人。呵。”
阿黛倒还没说话,她的另一个丫鬟云笺撇了撇嘴,说道:“偏你就成了才子,在这吟诗。酸不酸。”
云舒正待回嘴。跟前的阿黛忽然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们噤声。自己侧着耳朵,凝神在那细听。
二人被她举止唬住。也跟着听下去。可是周遭除了鸟叫,便只有风过叶响的沙沙之声。云舒狐疑的问:“小姐。你在做什么?”
“有只幼鸟的叫声。”
云舒不以为然,“嘿。我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那树上怕是住着成千上百的鸟,幼鸟定是有的嘛。”
阿黛摆摆手,还在认真听着,与她们说,“你们听。”
她二人静下来听了听,果听得在众多鸟啼中,别有一个额外幼细娇嫩的声音。而且这声音不像是来自树上。
“在那里。”阿黛说着,一携裙摆,连跑带跳的朝那一片菜苗中奔去。
二人跟过去,便见一只小儿拳头大小的幼鸟,羽毛还未长全,颤巍巍的站在地上,想是因为离了母鸟,张着一张鹅黄的小嘴惊慌顾盼的叫个不停。
阿黛抬起头,指着树叶间一个鸟巢,“看。那一定是母鸟。”
树枝上有个巢,一只短羽褐喙的不知名雀鸟,正焦急的围着巢穴跳来跳去,那巢筑的并不高,人站在树下,可看得到巢内尚有数只幼鸟,伸着脖子叫个不停。
“啊。这小鸟,怕是从巢里面掉下来的。”云舒说。“瞧那母鸟急得。”
“这可如何是好。这鸟儿又不会飞。”云笺上下看看,范起愁来。
“得想个法子将它送回去呢。不然到了晚上,这小鸟准得冻死。”阿黛沉吟。
三人往四下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有。
“云舒。你去找个僧人,让带个梯子过来。将这小东西送回去吧。”阿黛吩咐。
云舒答应着去了。
二人围着那幼鸟,研究它那小翅小脚,骨碌碌转动的褐色眼睛。只觉得可怜可爱之极。
那云舒去了半天,还是不见回来的踪影。
阿黛等了等,又围着大榕树查看。见四下还是茫无人踪,于是对云笺说:“将你那发带给我一条。”
云笺满头雾水,解下发带给她,问:“做什么。”
阿黛接过发带,竟动手绑自己的裙摆。
云笺见她这举动,霎时明白了几分。当下便一迭声问:“小姐。你做什么。”
阿黛自不理睬她。她绑好裙子,便走到那榕树下面,拽着那树干上垂下来的树须,一点点往上攀去。这老榕树年岁已高,主干分生做好几股,相互绞缠着长上去。这阿黛虽是千金小姐,奈何生性淘气,由小到大,不安分惯了。这时候竟给她慢慢的攀到那侧枝上去了。
只苦了这树下的丫鬟,又要顾着有不有人来,又要顾着她不要摔下树,除了跺脚,还要皱着脸百般恳求:“小姐。你快下来。要是让人看见。我可就活不成了。”
谁知这阿黛半伏在树上,还有空冲她说:“你再大声一点,就不会有人听到而赶过来了。”
云笺闻言,下意识的拿手掩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出声了。
“将那小鸟递给我。”
云笺无法,只得依言将那小小幼鸟捧起,递到她手上。
阿黛一手握着幼鸟,一手抓着树枝,缓缓的要从那侧枝上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云笺站在树下,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膛来,空自伸着双手,倒像是她摔下来,她能接着似的。
正当二人紧张之际,忽然传来一把冷冰冰的声音,“你们这是干什么!”
阿黛正全神贯注要将自己站稳在树干上,此时听得这天外来音,一个不稳,竟身子一歪,从那树干上掉了下来。
云笺见状,吓得尖叫一声。差些要晕倒过去。
好在那树枝并不算高,她这一摔,又刚好摔在这松土之上。是以刚着地虽觉七荤八素,待喘口气,倒又缓了过来。
云笺吓个半死,白着脸,连话都不敢高声,问她,“小姐?小姐?”
阿黛张着嘴,待屁股上头疼痛稍减,才对她说,“没事。你扶我起来。”
两人挣扎了半天,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这才有空打量来人。
只见这人一身粗布短打,做僧人打扮,却并未剃度,乌发用青衿缚住。一眼看去,眉目倒是极俊,只是一张脸,跟三九天的玄冰似的,冷得几乎要结成雕塑。
他开口说出来的话,也仿佛能掉出冰渣子来,“你们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掏鸟窝竟掏到这里来了。”
阿黛本还在揉着屁股,哎呦哎呦吸着冷气。
此时听得他这样说,又看了看在不远处扑腾翅膀的小鸟。这才明白过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倒盖过了疼痛,双目一瞪,反唇相讥,“你是哪家的野小子。怎么说事情都不会问问青红皂白。”
那人扫她们一眼,默了一刻,竟似不欲多说,“快叫你爹娘领你回去。”说完将眉皱的更深一点,将目光看着别处。
阿黛身为当朝丞相之女,自小被捧着,几曾受过这等倨傲之气。当下更是将教养仪态丢个干净,跺着脚,恼恨交加,“你这人好大胆子,竟敢这样跟我说话。你给我过来。”
云笺正俯下身替她整理衣裙,这时候怕事情闹大,忙拉住她,低声苦劝,“小姐。小姐呀。你消消气啦。”
那人见这场面,也不多说,非但不过来,居然反身抬步就走。
这阿黛哪里肯依。就要挣脱了云笺追上去理论。
这时候又从回廊处转出一人。扬声问:“什么事。”
先前那人与他说了句什么,也不停步,也不回头。转个弯,径自走了。留下阿黛在这头吹胡子瞪眼,徒呼嗬嗬。
后来那人走过来,笑容可掬的冲她们道:“二位将我家公子的菜秧子踩了过半,倒是踩得蛮过瘾。”
这人也和先前那人装束一致,只是那人身量高挑,倨傲冷冽,说话咄咄逼人。
这人有一张蓊郁的书生脸,亦是瘦长身量,看上去倒像个谦谦君子。此时笑眯眯的瞅着她们脚下。
她们顺着他目光看去。这才发现那些新出土的秧苗,在她们这一摔一踩之下,果然凄惨倒下不少,一丝愧意浮上阿黛心头,她这才短了气焰,强自一笑,指着那还在仓皇乱叫的小鸟,期期艾艾的道:“我们原本,也是为了要将这小鸟送归巢中。才会踩到你们的菜苗的。”她想起刚才那人倨傲的摸样,忍不住气又来了,“若不是你那公子神出鬼没,吓我一大跳。我也不会从树上掉下来。”
这年轻人听她这么一说,倒换了方才那副皮里阳秋的摸样,语气也多了几分真诚,忙道:“原来如此。这却不难,待我来将他送回去。”
他果然弯下腰,拾了那小鸟。纵身一跃,三两下攀上树,轻轻巧巧,就将它归还巢中了。
那母鸟上蹿下跳这半日,想必惊吓焦急已极。此时失而复得,一家鸟便凑在一处,吱吱喳喳的欢叫个不停。那声音听来,倒真相是有诉不尽的劫后余生之意。
阿黛仰头看了一阵。回头冲那年轻人嫣然一笑,说道:“好了。多谢你了。”
“何谢之有。原本也非小姐你分内之事。倒拾我家公子错怪小姐,我替他陪个不是。”
阿黛见人家说的诚恳,自己也确有理亏,这时候便也说,“这踩了的菜。对不住了。”
双方取得和解。云舒这时候才领着人回来。那催她们出去的家人亦跟着来了。
三人寻了僻静处,整好仪容,这才莲步姗姗的跟着前去见姨母。一同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