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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骊山帐暖换琴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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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想着把小提琴拿上山。”
贺轻尘摸着这把小提琴,跟在打着手电筒的林朝雨的后面,天已经黑透了,手上的触感在黑夜中格外明显。琴筒琴弦带来的质感与熟悉无一不和家里的那一把极为相似,迅速摸到顶端,三行沟壑,确实如贺轻尘所料,是意大利品牌的,Christina。贺轻尘摸着磨的快掉了的两行英文,推断出这把琴的主人经常使用这琴。
“当然是装逼发朋友圈了。”林朝雨语言轻佻的开玩笑,转头对他说:“骗你的啦,就是觉得这山间静谧至极,想弄点声音出来。”两人离火光很近了,林朝雨关了手电,背着光,他的脸色很白,贺轻尘忽然一瞬间觉得林朝雨很遥远,遥远的像是挂在天上散着冷光的星。
林朝雨放了一首钢琴曲,打算和配合小提琴拉。他站在火堆对面,另外三个人在另一面看着他。
李延锦的手里还拿着一只没吃完的烤鱼,撕咬过去的转头瞬间却看见左侧的贺轻尘眼睛亮的不像话,李延锦第一次见贺轻尘这样的眼神,像是看稀世珍宝,又像是看缠绵情人。心底不由一惊,这么多年,贺轻尘确实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孩子表示超过于友情亲情同学情的情感。
李延锦咬烤鱼的动作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拿着木叉的手放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方晚晨的手,抬头看去的时候才发现方晚晨也在看着他,面无表情,睥睨众生,射来的目光像是一条粘腻的蛇在皮肤上爬行,可是转眼又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将目光转回了林朝雨身上。
李延锦吃鱼的心情彻底被这两个人的神奇态度给浇灭,所幸将剩下的鱼连着木叉扔进了火堆里,窜出几只火星。
贺轻尘从林朝雨手中接过小提琴,两人的手指互相擦过,贺轻尘说:“巴赫小提琴一号曲的难度在世界小提琴曲的前十的排行榜上从未滑落,拉的很好。”贺轻尘的拉的很好的意思是,目前我还没见过和你一样年纪,拉的比你还好的。
林朝雨脸上的笑很真诚,没有任何的假面,语气平缓,说道:“过奖过奖。”
在贺轻尘的琴弓碰上琴弦的那一瞬间,林朝雨就知道贺轻尘要拉什么了。
《魔鬼的颤音》的作者是塔蒂尼,林朝雨对这个小提琴家欣赏无力,可是《魔鬼的颤音》这首曲子却是小提琴圈里的人必学的一首曲,圈内对这首曲的深度解释为把灵魂卖给魔鬼,而获得无人可比的创作灵感。
曲子的第一乐章是慢板,贺轻尘的演奏速度比曲目原本的演奏速度更慢,小提琴的旋律充满哀伤,有点幽怨,几个较强较长的音甚至有点哭诉的味道。拉琴之人已入情境,好似四下无人,只有火光余热与其相伴,这骊山之上,秦王墓下,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他的伴奏,琴声在黑夜里远扬,天籁穿过林阴飘散天涯。
第二乐章是快板,开始的几个强音都被贺轻尘做了更加细致修饰,比原来更有气势,而后旋律川流不息的进行下去,像是滑行在丝带之上,而同时开始了大胆的动机跳跃,像是舞台上的舞者,跳跃,托举翻滚,时而强奏,时而悠扬婉转,千姿百态,而林朝雨心跳跟着曲目的节奏忽上忽下,而他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欧洲歌剧院听管弦乐的时候。
快板结束,进入第三乐章一开始的慢板,抒情的旋律好像是狂欢后的感叹,又稍微带点颓废。之后便是慢板段落和快板段落多次交替进行。慢板庄严雄浑,快板生动活跃,这个章目的小提琴演奏难度较大,演奏的双音把狂欢与悲伤两种情绪诡异地糅合在了一起。在三个快板段落中还各有一段颤音,林朝雨看着贺轻尘的手指快速的在D弦、A弦和E弦上切换,夸张的颤音和诡异的旋律随之而出,小提琴的顿弓造出声嘶力竭地哭喊的效果,使林朝雨内心为之震动,力量、禁欲、诱惑、黑暗这些词瞬间穿破林朝雨的脑膜,他们在他的神经上跳舞。
魔鬼的颤音在黑夜响彻,森林里的鸟儿乌压压的飞出一片,影映月白,好似在呼唤人的某种欲念,贺轻尘的如痴如醉就好像他已经和魔鬼融为一体,他们已经达成交换。
最后的华彩段给人一种悲壮的感觉,李延锦看林朝雨看贺轻尘的目光,那目光和贺轻尘看林朝雨的目光如此相似,甚至没有半分之差,他们两个像是进入了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把李延锦和方晚晨隔离在外。
李延锦对于艺术的欣赏能力确实一般,原因在于他家不像阮家是真正的京城贵族,没有任何艺术细胞的基因,他本人人是学了钢琴的,考级却考了好几年,明明他也不手残。他们家看着是爷爷周隐当政,实际上真正有权利的是李奶奶,而李奶奶是经商世家出来的,对于艺术戳之一比。说来他爷爷和奶奶,也是一段奇缘。□□时期上海烟草李家独女李叶欣上山下乡遇到村里的无父无母的穷读书生周隐,两人俗世情缘,一拍即合相爱难分,后来□□结束,周隐在李家帮助下进京读书,而周隐也算是好运气,是块读书的料,硕博一路绿灯,硕士时两人结了婚,有了娃,博士出来直接在李家的帮助下进了北京体制内,而后一路高升,直逼部长之位。
相比李叶欣,周隐居官位之高,却对权力毫无兴趣,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人情往来,全是李奶奶在拉拢,周隐沉迷科技,无可自拔。而李延锦虽无艺术细胞,却从小善于组装各种机械产品,想必是遗传了周爷爷的相性。李家和贺家看似中立,实则只有贺正爷爷独树一帜罢了,目前李奶奶的站队还未显现,李延锦看着贺轻尘,那眼神中全是坚定,不论李家怎么站队,他一定站在贺轻尘这边。
贺轻尘表演结束时,手心里出了不少汗,接过林朝雨拿过的小提琴专用布,慢慢的擦拭着手柄和琴筒。林朝雨的目光在贺轻尘的头顶上,他并不相信贺轻尘只是因为欣赏这首曲子而演奏,正如他也不只是因为巴赫第一题奏曲难度高可以彰显技术而演奏,毕竟这里除了贺轻尘懂,剩下的人都不懂,炫技的意义不大。
艺术的魅力在于可以瞬间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又或者瞬间理解彼此的价值观完全不同,于是安分的恪守一方。可是这两种情况都不符合林朝雨,而同样的是也都不符合贺轻尘。林朝雨隐隐约约觉得贺轻尘不是很安全,至少对于林朝雨本人来说是个些许吸引人的危险黑洞,他知道自己再看就会情不自禁走进去,而他一向不做这样的选择,太不保险。
可是看着贺轻尘如待珍宝一样将小提琴放入盒中,林朝雨又会想自己是否把面前这人想的太过复杂,安静话少,旧友相随,不远不近,平淡如水,可是转念一想,这样一个人读书读政治,在骊山上拉《魔鬼的颤音》,像是一人千面,又像是一面镜子,你照过去,却只看到了自己。林朝雨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接近那个想要的问题的答案,可是仔细一抓,那答案又飘忽的跑远了。
四人也没做过多闲聊,将火堆生了一番火,决定留下两人守夜,今晚先由方晚晨和林朝雨守夜,明晚安排剩下两人。
骊山上繁星似点,月悬树梢,林朝雨百无聊赖摆弄着火堆,抬头望了一下那圆月,内心平静,只是平静。
“这次回去回去,我打算跟少暮坦白。”
林朝雨低头看着对面的方晚晨,“怎么,晚上喝酒醉了,说这胡话,时哥听到你的坦白怕不是要被吓死。”
“我算过概率了,大概有百分之四十的可能性结果是好的。”方晚晨看向林朝雨的眼神格外平静,“我本来想等大学毕业,接手家族公司之后在跟他说,可是他现在身边人太多了,尽管他看似谁都无感,可是我不想赌。”
“你和时哥的困难在于首先你其实并不确定时哥是否喜欢你,虽然他和你很亲近,对你很好,但是那是因为时哥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人,对谁都善良,而你是否清楚你自己的感情呢,有没有把亲情当□□情呢,有可能你只是很依赖他而并不是喜欢他,十几岁的人没有办法定义爱吧。尽管你们不是亲兄弟,可是方爸方妈都是把你们当成亲兄弟来养的,如果知道你们的事情我觉得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会强烈反对,这样家庭会直接土崩瓦解,这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最后就是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爱情的,在我看来,爱情这东西,不值钱,我根本不关心,我有时觉得人类的悲哀就在于受制于情感,可是可笑的是,人类复杂且高级的情感正是人与动物之间的分界线,如果没有又和动物有何分别。”
“你的分析我是想过的,任何的选择有利有弊,我也并非要做一个赌徒,只是觉得时间来不及。”方晚晨往后撤了一撤,离热源远了一些。
林朝雨看着方晚晨,思考着那句时间来不及,然后沉声问:“为什么会觉得时间来不及。”
“最近有些不祥预感,觉得很多东西应该宣之于口,就算结局不好又如何。明年我哥出国读硕,如果不出意外,会和我爷爷那边走的很近,按照我爸妈对我哥的规划,他以后就要定居英国,而我要在国内读书,我们之间生生隔开一个三年,我出国也只能等到我高中毕业。”方晚晨最近总是有不详的预感,总觉得一些重要的时间在消逝,而这种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状况方晚晨不信,可是那种强烈的直觉又将他画地为牢,时刻紧身,不离一步。
“如果说了,他拒绝你怎样。”
“拒绝就拒绝呗,我比较善于死缠烂打坚持不懈,他会发现所有的人里只有我最适合他,只有我是真心对他好,又或者我也可以试试我能否大大方方放手,让他找寻自己的幸福,但是我觉得应该很难,我天性中有自私的一面,想要就要得到,喜欢就要拥有。”
“这不像是你会说出的话,如果牢笼里的鸟死了如何。”
“管他死的活得,只要是我的就好。”方晚晨又往火里添了新柴而后朝林朝雨露出一个笑容,“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伤害他呢,我只会想把他想要的东西都送给他,好好的将他护在我的身边,想让他心甘情愿,开开心心让我陪他一辈子。”
“我一向不干预任何人的选择和决定这点你是知道的,但是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我一定帮忙。”
离火堆十米的帐篷里,旁边的李延锦已经睡着,贺轻尘盯着不算是那么漆黑的空气,又是失眠的一晚。贺轻尘早已习惯,一旦换新的城市,新的床,他总是容易失眠,或者更多的原因在于他总是想很多,一躺下无数的想法奔入脑海,挡都挡不住,也许没有经历过的人难以理解这种痛苦,可是贺轻尘却是经历后已经习惯。失眠不是问题,失眠带来的焦虑心悸担忧才是煎熬,而那种最开始因为失眠而焦虑的心绪早已不在,他甚至能在头脑清醒,双眼久闭后睁开的瞬间就告诉自己,今晚不睡也没有关系。
透过帐篷,可以看见守夜两人的背影,能些许听见一点声音。
他们关系很好是贺轻尘对林朝雨和方晚晨关系的评价,绝对不止是林朝雨说的同学。而从今天上午到骊山至今,林朝雨都没有表现出什么突出的品质,比如幽默、善良,唯一展现出来的只有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判断主义的理性至上,而之所以观察个体品质的原因在于,如果一个鱼饵旁聚集了众多各种各样不同的鱼,那一定说明这个鱼饵是众人所喜,而往往众人喜欢的都是某一类品质。贺轻尘在想自己是不是推断错了,或者那鱼饵不是品质,是其他东西。
林朝雨的通身气质,是适合走艺术之路的人。舞台上的他非常富于表现力,完全可以让观众跟着他的节奏走,性格带有些许洒脱,或者不是洒脱,而是根本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反而什么都可以得到,或许这种气质正是诱人深入的海壬的歌声,吸引众人来到他的身边。贺轻尘想到这不禁觉得好笑,他想不通这种细致分析的意义,就算了解了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又如何,又有什么意义呢?
早上五点半的时候林朝雨来叫两人起床,一人给了一个压缩饼干,然后邀他们去看日出。
太阳还没出来的早上温度有些低,几个人穿上夏季的冲锋衣,然后往观望台过去,人不是很多,而且大多都是年轻人,有的看着像大学生,带着他们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几个人选了一个视线较好的位置,坐在了一块有栏杆的空地上静待日出升起。四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没怎么说话只是静静的靠着栏杆等待着,期间贺轻尘和李延锦才将压缩饼干撕开。
日出在遥远的边际线缓缓淡出,像是秋日里烂熟了的红柿子,一点,半个,整个太阳在云层里升出来了,没有半分遮掩的红色烧满了天空,云霞被渲染的像是血洗的丝绸,又像是抛下的万缕轻纱,周围的很多人都在拍照,录像,唯独他们这四个人像是醉倒在这云霞里。
李延锦感叹道:“光是这日出便是此行不虚。”
林朝雨在光中露出一个巨大而灿烂的笑容,往李延锦的方向偏去,语气是说不出来的慵懒和轻松:“这世间美色醉人心弦,真是大爱无疆,想永生。”贺轻尘听到永生二字便看向林朝雨,这世间美色确实醉人心弦,可是现实是顶层设计的不完善导致很多人根本无暇享受这人间春红柳绿,街市烟火灯海。永生,不过是人类的一个妄想,可是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坚持,而想到这,贺轻尘竟也不由自主的勾起微笑,是啊,理想主义者的坚持。
日出在二十分钟后回归一切正常,而四人也打算回去,方晚晨和李延锦说着今天的计划,林朝雨接着不知谁打来的电话,走在方晚晨和李延锦的前面。贺轻尘慢悠悠跟在两人后面,隔了好长一段距离,正要加快速度追上去时却被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姐姐拦了下来,说是给他们四个拍了一张照片,因为他和延锦身份特殊的原因,贺轻尘本来打算礼貌劝说她把照片删掉,但是看到照片之后还是决定留下来,两人加了微信,贺轻尘做了照片不要外传的请求,小姐姐答应的迅速。
方晚晨和李延锦在离他二十米的前方等着他,林朝雨在他们身后,也是正对着他的方向。李延锦的眼神里像是再说:小子不错啊,又给出去一个微信,贺轻尘没说那照片的事,只是微微一笑,便和林朝雨对上了眼神,林朝雨面无表情,右手的电话还在耳边,两人的眼神都没有躲避,直到林朝雨挂断电话两人才错开眼神才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