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章6 ...

  •   章6

      东厉元顺皇帝洪显烈少年登基,在位八年,现下也不过二十二岁。本是给皇子们住的景福十二宫,也因为几位皇子尚且年幼都与母妃同住,而成为未赐封的先帝皇子的宫苑。宁渊住的朝华苑东阁,同其它皇子的住处相比要偏远些。虽然隔着丹青湖可以清楚地望见麒政殿,走过去却还要绕过七拐八弯的回廊、穿过四五层宫门。

      丹青湖者,日暮红似火,春来绿如蓝。傍晚时分,一照斜阳在天,一照斜阳入水,一照斜阳倚窗前。若在红叶初醺时,方圆之内竟像血染,冶艳绝伦。眼下快要入冬,湖边上的红叶开始凋败,却更显得情怀悲幽。

      麒政殿的人来传召的时候,宁渊正对着窗外的丹青暮色作画。腕悬空,笔徐行,勾勾描描之间,全然没有伤秋之色。听完传召,他便跟了内务府的人往麒政殿去。暖阁前仍旧站着两列内官,宝福安则正守在门口。见了宁渊,宝福安躬身道:“宁公子,万岁正在内里同洛大人商讨事情,公子稍安,让奴才先行代为通报。”

      “不了,公公,圣上与朝臣之事不可叨扰,在下在此候着便是。”他语气淡然,说着便在暖阁前的小亭子里坐下来。

      这一坐便是半柱香的时间。宝福安听得暖阁里的动静,低声唤道:“宁公子。”

      宁渊抬头看见暖阁的门缓缓打开。吱呀一声后,出来一个身着玄色官服的男人,五十岁上下,生得虎目剑眉,双鬓微白却气势不减。他身后跟着的蓝衫少年让宁渊不由地怔了怔。这分明是当日与自己约定在长乐门见面的那个少年!少年见了他也愣住了。那几乎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的样子,让宁渊忍不住唇角微扬。

      “是宁公子在外面么?”暖阁里传来的声音打破了这凝滞的场面。

      “回万岁,正是。”宝福安回道。

      宁渊起身从亭子里走出来,与少年错肩而过的时候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少年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愣愣地目送着绿衣男子步入暖阁。檀木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地合上,不带一丝声响。

      “三弟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洪显烈面前摆着摊开的奏折,语气里有轻微的责备。

      “二哥在做正事,不好打扰。”宁渊应得理所应当。

      “你又如何知道找你过来不是为了正事?”洪显烈笑道,转而又带了几分认真,“三弟,这里没有外人,对着二哥,讲话还要这样生分么?”

      宁渊微微笑了笑,并不回答。

      “罢罢。”洪显烈也不再追究,只笑道,“三弟是荥州人吧?一旦入了冬,荥州的气候冷到何种程度?”

      “十二月,北部大雪封山数月。一月,南部住民入夜不得出户,百姓需在屋里烧上整日的柴火方可过冬。大约到了三月冰雪才开始消融,算得开春,可以耕种。”宁渊如实答道。

      “洛安呢?”洪显烈又问道。

      “洛安在荥州西北,与玄璧国东部接壤,一年里有大半年是冬季,地广人稀,耕作环境恶劣。因为粮食储存不足,居住洛安的人大部分到了冬季都要靠打猎维生。”宁渊注意到洪显烈的眉随着自己的话一点点地纠结起来,“二哥?怎么了?”

      “这份是今儿个送来的奏章,你先看看吧。”洪显烈说着便递出案头的奏折。

      “二哥,宁渊不是朝堂之人,不可僭越窥看奏章。”

      “哪怕是帮二哥一回都不成么?”洪显烈收回奏折,自顾自地说,“你知道玄璧国跟西奎国开战了吧?玄壁国的难民都成群涌到洛安城外的凛山关下了。眼下就要入冬,守关的将士都恼着呢,不知道怎么安顿他们好。”说完也不看他,径自看着奏折。

      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之后,宁渊开了口:“这批难民既然出得了关,玄璧国内绝不可能不知道,也不会无缘无故放任难民四下出逃。眼下玄璧国与西奎开战,照理不会轻易制造借口贸然与我国撕破脸,但防备之心不能没有。此事视若无睹不妥,饥寒交迫,不久必是尸殍成山,只会落人口实数落我国残忍暴戾;大开城门不妥,洛安本就不是富安之地,难民入城必起是非,若是混入了他国奸细或是有人趁机起事,后患无穷。”

      “那依三弟看呢?”洪显烈抬起头,语气诚挚。

      “不如让守城的兵士在城门下设军帐,就地取来柴火,由南面的丛岭供粮,暂时先让难民避冬。沂阳为鱼米之乡,向来库粮较足,与丛岭又是一江之隔,是粮食补充的首选。冬季一过,马上向玄璧国提出交涉。”

      “粮草过境,却直接出了城关,洛安的百姓会怎么想朕?”洪显烈反问道。

      “故此,一在低调行事,既省得洛安百姓嫉恨,又避免引起玄璧国猜忌;一在加强护卫,避免在粮草押送的途中有流寇惹事生非;一在事后安抚百姓,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加赐地志封号,甚至是优减税赋,全凭圣上依洛安形势而定。”宁渊娓娓道来,顺应对方的语气换了称呼,神色淡泊如常。

      洪显烈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青年,眼神几乎是考究的,唇角带着未成形的笑意。“所谓成竹在胸,水到渠成。既然公事已了,就说说正事吧。”

      “嗯?”一句话说得宁渊一头雾水。

      “呵呵,三弟还记得广安楼燕娘的花雕么?”对方一时困惑的表情让洪显烈笑出声来。

      “当然记得。”宁渊应着,便见洪显烈快步走进里间,再回来时手里托着一只翡翠壶,面上几分得意。

      “今儿个一早嘴馋,便差人去广安楼买了来。十年的花雕,虽然比不得当夜的醇酿,还是想和三弟一同品尝。”说着便把案头的两盏酒杯斟满。

      “难得二哥有这样的兴致,宁渊自然是要奉陪的。”想起刚刚提到的“正事”二字,宁渊不由轻笑着放松下来。眼前这个人,仿佛一瞬间又变回一个月前与自己结义的兄弟了。

      酒过三巡,忽然听得宁渊问道:“刚刚来暖阁的两位是…?”语气似是不经意。

      “难得三弟也会问起旁的人,”洪显烈意外,却也没有回避,“是骠骑将军洛旻征和他的独子射声校尉洛衡。”

      虽然早就从陆府的侍女口中证实了消息,洛衡却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再次见到那个人。之所以会一早随父亲进宫,是因为中郞将李延禄、军议校尉刘良联同仓曹掾李忠偷运屯粮、私减军配粮草,从中牟取私利,上月东窗事发。作为上属的父亲协助御史大夫秦绍和廷尉柳世卿的调查后,二度面圣请罪,所谓对下管教不严。所幸皇上对此事从头到尾并无怪罪之意,只道:“将军军务繁忙,岂能面面俱到?此前既已削了俸禄,又协助查办此案,便是担了责任。”

      不想从麒政殿的暖阁一出来,却撞见那人坐在亭子里。墨绿的长袍,雪白的衬领。深秋的落日的余光斜过来,泛起的光晕不着痕迹地被他身上浓重的色彩吸了进去,如此悄无声息。他也看到了自己,黑亮的眼睛里有惊讶转瞬即逝,之后是了然的平静,甚至有了微微的笑意。虽然毫无恶意,却让洛衡觉得自己好像在他面前失态了。“是宁公子在外面么?”暖阁里的声音让他从恍惚中回来神了。便见那人从亭子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只距毫厘地与自己擦肩而过。他微微颔首,眼里的笑意没有退去。一阵浅浅的松香钻入洛衡的嗅觉里,竟似狡黠。

      宁渊……洛衡摸了摸鼻子,笑道:“这回可不会让你给跑了!”

      凭着洛衡的身份,要向皇宫的侍卫打听最近住进来的公子所在的宫苑并不是一件难事。当他提着几盅福来楼买来的女儿红在景福十二宫的檐壁上飞走的时候,他所想到的居然是老爹得知洛家的轻功被用来踩皇宫时发绿的脸。十三夜,月未盈。月光落在皇宫的庭院里却像极了早到的瑞雪,只一片白茫茫。夜风吹来的时候,早凋的桂树的香气竟似缭绕不去,辗转而至。

      朝华苑东阁一片安寂,只有亮着的灯火昭示这里还有住客。洛衡一脚踏进东阁院子,正好见到宁渊在那里打坐。墨绿的长袍,雪白的衬领。.头发用羊脂玉的簪子挽起来,留下发尾安静地顺着双肩垂下来。他沉眉闭目,表情收敛,让洛衡想起娘亲供在佛堂里的神像。月光静静地落在宁渊身上,像是浮动的霜,然后升腾起一种出离红尘的遥远。风从他的方向吹过来,洛衡发现空气中原有的残桂的香气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一股松香拢住,藏了起来。

      啪的一声,洛衡被自己脚边的声音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失神,踩断了地上的枯枝。

      “宁渊客居他人檐下,想不到还会有朋自远方来。”本想躲入近身的树丛里,却听到月下传来淡漠的声音。

      “嘿嘿~”洛衡也不再躲,提着酒盅笑嘻嘻地从树丛后走出来,“宁兄可让我好找。”

      宁渊也笑了,道:“洛公子可是来遂了一个月前的约定的?”

      “这话听来像是责怪我月前失约嘛。”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洛衡觉得一个月前还横亘着的疏离感与客气,在傍晚那人的一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所以我不是赶紧带了福来楼的酒来‘谢万杯’了么?”

      “看来我今日是口福不浅了。”宁渊笑着起身,让步给对方先行,“请。”

      拾阶而上,二人顺着回廊来到东阁的书房。书房里陈设干净,一进门一边是玲珑架,一边是书架,一张长案正对着窗户,再往里陈着一张卧榻,旁边摆着圆桌。长案上的砚台墨汁未干,压着纸镇的一卷晖下丹青图映着墙上的几幅清逸挂画,显得清心悦目。宁渊顺手便从玲珑架上取下两只酒杯,听得洛衡低声惊道:“这幅画……”

      “什么?”宁渊随口问道,转身见少年停在窗边的卷轴前,表情讶异。“……怎么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语气小心翼翼起来,连声音都不由自主的低了下来。

      “这样说好像有点无礼,但是…”洛衡努力的选择合适的词语,回头看了宁渊一眼,又转过去端详着那幅题为“月下狐”的卷轴,“这种感觉跟刚刚宁兄在月下打坐的感觉好像。”说完了,还小心地转过身来看着绿衣青年,生怕对方生气。

      “……是么?”宁渊轻轻笑道,“洛公子可是在变着法子说我像白狐?”

      “咦??”洛衡无辜道,“果然生气了。”

      “呵呵,说笑罢了。来,可别舍不得你手里那几盅酒。”说着,宁渊摆好酒杯。

      “小弟我可是打定主意,今晚是不醉不归了。”洛衡笑应着,伸手把酒杯斟满。

      宁渊的目光越过低着头的少年,直直落到他身后的画轴上,笑意渐黯。画轴的落款处用朱砂印着“慕渊袁灏”四个字。

      十三夜,月未盈,悬西天,皓辉如雪。如雪。

      十月刚及中旬,萧瑟的秋意便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入冬的寒风。丹青湖畔的红叶落光了叶子的那一天,宁渊一早就被传到麒政殿。东暖阁已经换了冬日的行头,椅榻都铺上了绣花软垫。洪显烈正坐在中间,眉目间有他不熟悉的笑意。选曹尚书蒋逵与尚书令穆秀列侍一旁。

      “草民宁渊叩见圣上。”说着,他躬了身行礼,仍没跪下。

      蒋逵与穆秀在边上看到来人,先是一怔,没想到出现的会是个面容清秀且神情淡漠的弱冠青年。待看到他的举动二人更是吃了一惊,暗道:此人这般,若非恃才便是恃宠。恃才傲物则刚愎易折,恃宠而骄则专横跋扈。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暗度圣意后所奏请的任用之事或是或非。

      “宁公子免礼。”洪显烈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公子进宫有些时日了,不知住得可好?”

      “谢圣上关心。朝华苑万物俱备,应有尽有,草民不敢将之与乡下茅屋相比。”宁渊仍然低着头。

      “呵呵,朕可是要对你的荥州茅屋心存感激了啊。”洪显烈笑道,“宁公子可还记得凛山关外的那批难民?”

      宁渊只答道:“是。”

      “现下他们都被安置入军帐,一切安好,也无人借机闹事。他们说朕有法子,朕说是机缘巧合得高人提点啊。”洪显烈侧过脸,唤道,“宝福安。”

      “是,万岁。”宝福安从帝座后一步上前,打开早已握在手中诏书,念道,“宁渊公子接旨!”

      “万岁万岁万万岁。”宁渊单膝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宁渊公子风雅天成,心玲珑,性沉稳,智多谋,并助我东厉平息邻国难民流民风波,经侍曹举荐,现任命为太子少师,赐号‘如是公子’。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宁渊谢恩接旨。

      “从今往后要好好辅佐太子,切不可负了朕的‘如是公子’这个称号才是。”见他接了旨,洪显烈便道,“近日事务繁忙,蒋卿与穆卿也操劳了,先回府休息去吧。”

      “臣等惶恐,谢皇上关心。臣等先行告退。”说着,蒋穆二人便行了礼,躬身退了出去。

      摒退了宝福安,东暖阁里便只剩下洪、宁二人。初冬的风从半掩着的窗户漏进来,冰而不冻,粘在屋里人的手上一下子就化开了,惹得一手凉。洪显烈走过去,打算把窗户关实了。对着窗户的正是丹青湖。此时日已升高,满湖畔的枝桠上落着微白的日光,像是一组怪异的表情。他望了一眼湖对岸朝华苑的南墙,道:“住得可习惯?”不问好不好,只问习不习惯。

      身后一片安静,不见回答。洪显烈不由转过身来。见宁渊苦笑道:“圣上何苦设计于我?”

      洪显烈微微一笑,伸上关合了窗户,道:“二哥只是想留你下来而已。”语气里悄息的落寞像是沾湿了的鞋子,在未下雪的地上预先烙出一个印子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章6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