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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章4 ...

  •   章4

      大凡中秋节大约都是这样子的。灯影灿灿,人影幢幢。旧有《梦华录》记载:\"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

      店家们在匾额结上彩带楼檐挂上五色灯,客人们竞相在楼阁上摆席宴席觥筹相邀。厨房里烧鹅飘午,地窖外陈酿溢醇。大街上满是逛夜市的一家老小,后院里则燃起了长长的孔明灯。天灯祈愿,尾随着孩子们兴奋的叫声,求出入平安岁风调雨顺年。晚些时候便是家家户户的祭月。百果佳酿陈案头,轻烟香火传青天。满月夜,陆京城溢彩流光。

      人间万种风情不过如此。宁渊微微仰头,望了望天顶皓辉如练的圆月。那女子何苦偏偏执着于长生不老之道呢?千百年看过后,这世态也便只是这样了吧。

      “三弟。”突然有人拍他肩膀,“须知在这种场合走神不得。若非则难免节外生枝。”黄洌语气有几分戏谑。

      宁渊回视发现装着信笺的小酒杯顺着蛇蜒的一曲细水停在了自己面前。那边厢响起了陆通的声音:“呵呵,三弟,不可逃矣。”

      话说陆通、黄洌 、宁渊三人几日相处下来只觉意气相投,自然而然地以兄弟相称。陆通为长,黄洌次之,宁渊淡漠的神色有着淡淡笑意,应下了“三弟”之称。时值中秋,文人墨客者总免不了一些别有情致的事宜。于紫文轩,则是曲水流觞,才情盎然。陆通做东,坐于源头,黄洌则陪着宁渊列于中席。

      宁渊仍旧是淡淡地笑着,伸手将酒杯捞起,打开信笺:“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声线清洌。满座皆静,只有他的声音缓缓流过,没有丝毫的张扬,一如他淡泊的神色。然后他莞尔:“大哥,眼下怕是为难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呐。”

      “三弟此言差矣。大哥又岂是这般粗心之人!”黄洌不依不饶。

      “那是自然。三弟只管恣意便好。”陆通笑道。

      便见了两名少年书僮抬了乐器上来。

      宁渊望了望眼前锦瑟,又侧过脸看了看一脸得意的黄洌,突然有种被算计了的感觉。口口声声为长为次,不想全是小孩脾性。颇为无奈地笑笑,一把撩了衣袍下摆,转身便端坐在锦瑟之前,闭了眼信手便拨弄了起来。

      初听时只觉云雾散,夜清明。浅浅秋风中竟蹿出微微的香气来。缓缓悠扬一字一顿。渐渐爬升之后却是灵光闪现。只听得那香气左一阵右一阵地躲闪试探,似在逗顽。忽而一阵惊颤,便听得有细细的水声悄然而至,清脆莫名。然流水不得长,便听得风骤起,云拢聚,月色泯灭。狂风作,暴雨至,响雷震,惟觉心惊。半晌过后长指一挥,抖一地落红。风渐轻,雨未止,红贱意悲切。缠缠切切,只闷得心头钝痛。未料喘息之间,雨却停,云已去。得秋风轻曳暗香留。无悲无喜,复见夜清明。

      一曲完毕,满座寂然。宁渊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全是宾客们或低头或眯眼或掩面的神情。身侧的黄洌低着头,捏紧了酒杯,不知正在想着什么。这光景让宁渊不由地挑了唇角,暗道:便是师父教训过不可显山露水,有时候也是由不得自己的。

      “哈哈!好!”不想黄洌突然大笑起来,“无常风月,喜喜悲悲眼前过;锦瑟华年,弦弦柱柱心头留。三弟,为兄敬你!”说着,将手中酒盏一饮而尽。那语气让席上不少书生都吓了一跳。

      “二哥。”宁渊双手捧杯略一行礼,跟着一饮而尽。然后二人相视而笑。

      “呵呵,三弟果然是深藏不露啊。”陆通话里全是赞赏之意。满座宾客也纷纷赞叹起来。宁渊只得一边谦礼一边撇道:果真是不敢出头的。那表情看得黄洌一阵闷笑。

      如此闹至半夜,众人才散去,只得家奴小婢们轻手轻脚地收拾打理着宴场。夜深月静,隔着几道门墙的敲梆子的声音混杂着夜市未了的吆喝声,竟像是从几世之外传来的。

      黄洌双颊微醺,却意犹未尽,拖了宁渊的脖子就往怀里带:“走,上广安楼给哥哥饯行去!大哥,咱哥仨今儿个定要不醉不归!”

      听了这话陆通不由皱了眉:“子孟,你已经醉了。”

      “大哥啊大哥,讫今为止哪里见过子孟醉酒!?”黄洌打笑道,“快走快走,待到明日回了府,连子孟自己都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见上大哥和三弟一面了。”

      字渊脸色微微一敛:“二哥要回去?却是要回哪里?”

      “雍阳。”说完也不看他,拖了他便往广安楼去了。

      这广安楼是陆京城有名的酒铺子。尤以花雕闻名。据说有一年开春店里的伙计从地窖里取了两坛花雕出来,才拍开泥封,便见了四五只刚刚飞回的大雁醉着从天际跌落下来。由此广安楼的花雕竟得了“沉鱼落雁”之名。

      “嘿嘿,三弟一定没有尝过这等好的花雕!”黄洌笑道,直直冲进了广安楼,也不顾一时呆了眼的小二,“燕娘!要两坛十五年份的花雕!”

      “更深夜静的,是谁在广安楼咋咋呼呼的啊!?”从二楼下来了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柳眉杏目,丰腴有度。此人正是广安楼的老板娘――燕娘。没有人知道这妇人究竟什么来历。只道是十年前来了陆京,一口气买下来德旺茶楼,改名广安楼,沽酒至今。早年还有王公贵子见了美貌意欲轻薄,到了后来却是全城的人都对这女子的倔强和经营手段的高明明里暗里津津乐道起来。

      “呵呵,燕娘,我每次都往你酒坛子里沉了那么多银子,你怎的能不记下我这把声音!”黄洌跟对方玩闹惯了,见对方故意打笑,也不客气地往来。

      “你小子摸摸自己的良心,看每次付的钱够不够买个酒坛子的!”燕娘笑道,突然看到黄洌身边还有他人,“陆先生?不知先生到来,让先生见笑了。”

      “呵呵,老板娘客气。这么晚了我们兄弟三人还来叨扰。”陆通笑应,彬彬有礼。

      “先生说的什么话,哪有做生意的还嫌客晚的。”燕娘这才看清了来的第三个人。是一名神色淡泊的青年。藏青色外袍,雪白的衬领。眉目清秀。

      “洌哥哥!”突然从二楼冲下来一个嫩黄的身影,声音清脆温软。眼看那小小的身影便要扑上黄洌的身,却在几步开外急停下来,只是怔怔地盯着边上的青衫男子。

      黄洌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拂儿你好生过份,见着潘安便不要你洌哥哥了。”

      便见拂儿涨红了脸,小嘴嗫嚅了半天却只能跺了脚恼道:“洌哥哥!”惹得旁人不住大笑,另一个当事人却也只是淡淡地笑笑。这拂儿是燕娘的养女,才十一二岁光景,但是性子活泼古灵精怪,时常在店铺里帮忙,也爱得客人们喜爱。黄洌更是把她当妹子般看待。

      “好了好了,拂儿,带陆先生他们去东厢暖月阁,李才,到地窖取两坛花雕,要十五年份的。”燕娘打断道,便向了厨房走去,打算安排几个下酒菜。

      “如何?”黄洌全宁渊斟上酒,对给陆通把杯子添满,语气得意,“真真是醉得连花都要凋了。饮酒之人若未沾过广安楼的花雕,绝对是枉称酒客。”

      “饮酒过客哪里能跟二哥比挑剔。”宁渊失笑,“端起来不过一碗豪气,饮下去无非满杯愁肠。黄汤佳酿不全是如此么?”

      “三弟这话我听了可是会生气的。”黄洌佯怒,压过半边桌子向宁渊欺身而去。

      “然而像二弟这样恣情恣意、大半夜冲进酒楼里讨酒喝的,恐怕也没几个了吧?”难得陆通也不依不饶。

      本来还准备好口舌应战的黄洌突然噤了声,像收了寒毛的猫儿,只低头看了看拽在手里的酒坛子,突然低低地笑起来:“没错……能够恣情恣意随心所欲的人……没几个呐。”

      “二哥?”宁渊挑眉看他。

      “好!”黄洌猛地站起来,“行乐及时,对月偷欢。今夜非让大哥和三弟先我而醉不可!”

      可是黄洌没有想到,那个看起来几分年弱不胜酒力的青衫男子到最后也没有露出醉态来。宁渊看着趴倒在桌上的两位兄长,几分哑然。眼前的锦衣青年早就不复初见时故耍心机的模样。酡红的面庞,微蹙的眉心。

      他突然恍惚起来,错觉眼下的月光泄成了千里雪原。触手可得是那人年少青涩的睡颜。帐蓬里橘色的火苗在他的颊上跳出颤颤的明暗。而自己则像只小小的兽,一直蜷在他身则的阴影里。一坐便是,好几年。

      师父,果然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比如,他遇到我。再比如,我找到他。

      中秋一过便像是坐候年关。忙完了最后一次收成,就只等开春了。旧年陈粮做好了酿酒的准备,新粮也差不多可以入仓。福来楼的掌柜觉着渐浓的秋风,想起是也时候去城南贩些酒水了。

      “哎,客倌!请进请进~”小二笑着哈腰把蓝衫少年让进门来,“您这是住店呢还是打尖?”

      少年在靠窗的座位上坐定:“打尖便是。先上壶碧龙泉,要一个酱鸭蹼,一个青尖河虾。”

      “好的好的,马上来。”小二抹了桌子正准备下去,不想却被叫住了。

      “小二,跟你打听个人。”少年声音很轻,“这里可是住着位宁公子?”

      小二皱了皱眉,为难道:“客倌这可难煞小的了。每天店里这人来人往的,哪里记得住啊。以前倒是不知了,不过现下的住客里,还真没有宁姓的相公。”

      “这样……”少年若有所思地低了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行了,下去吧。”

      “哎,碧龙泉一壶,酱鸭蹼青尖河虾~”小二退了身便冲厨子的方向喊道。

      “小二,再加一壶玉潭春。”边上的一桌客人喊他,又转过脸对着同伴道,“王兄接着讲。”

      作书生打扮的王姓男子抿了口茶,又慢慢道来:“原先只道他是弱冠书生,哪里晓得就是一般的武夫也难敌于他。那日洛府突然发狂的烈马也是他一手拦下来的,驯得乖乖巧巧,连洛府的马夫都啧啧称奇呐。”

      “王兄,”同桌的另一个书生便问他,“听说宁公子不仅词赋作得妙,韵律也是顶好。”

      “哪里是‘顶好’二字便可概括的,分明是精通啊。”王生感叹,“中秋那晚曲水流觞,宁公子一曲锦瑟真真是让月华失色,长身玉立,衣袂飘拂,音韵直通天人,堪称风华绝代啊。连陆先生都叹服不已,现下接到紫文轩当贵客款待了。”

      “哎~~客倌!客倌你还没付帐啊!!”

      王生被小二这一叫给吓了一跳,回头只见隔壁桌的少年不见了人影,空留着一壶茶,一盘酱鸭蹼,一碟青尖河虾。

      宁渊做了个梦。醒来时却记不清了,只依稀看到荥州白茫茫的雪原,和那人初遇自己时稚幼的脸。明明是那么久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的年月。心智懵懂的自己和眼神清澈的那个人。似乎就要入冬了,却不知这陆京会否下雪。

      “宁公子,醒了么?”门外传来少女的声音。那孩子叫桐儿,是陆通家里的侍女。宁渊自入住陆通府上后,起居全是她一手照应的。

      “醒了。桐儿姑娘早。”宁渊整理完衣服,打开房门。毫不意外地看紫红色的身影。

      桐儿端了洗脸水进来,放上桌台后又转身过去沏茶:“宁公子不知道呢,今儿个一早桐儿上绣坊去的时候,绣坊里的姐妹们都争着问公子的事儿呢!秀姐姐说了,过些日子等今冬的缎子进了庄,差人送两匹过来。”

      “桐儿姑娘,听着像是把宁某人当姑娘了啊。”宁渊调侃道。

      “公子说的是哪里话!”桐儿微微红了脸,“绣坊姑娘们的那点心思公子还不知道?”那生生可爱的表情让宁渊失笑。这回桐儿可是不高兴了:“公子有工夫在这儿笑话桐儿,还不如利索些到了前厅,先生还在等着一起用早膳呢!”

      “桐儿姑娘怎不早说。”宁渊忙忙敛了笑,却忍不住微扬的唇角,接过桐儿递来的毛巾。

      “――宁公子!宁公子!!”突来的喊声把房间里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留儿,有什么事情慢慢说,怎么大呼小叫的!”桐儿看清了来人,不由微微训斥。

      “桐儿姐姐,慢不得呀!”留儿喘着气道,“公子,圣旨来到前堂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闻宁渊如是公子到临京城,才貌逼人,文武双全。朕欲识天下之奇才国家之栋梁,特请公子到麒政宫一见。钦此。”宝公公拖着长长的尾音宣旨完毕,用眼角扫了一下跪在下面的人。

      “万岁万岁万万岁。”宁渊在最前面,领着身侧的陆通和一众家奴叩谢隆恩。

      “呵呵,宁公子,这可是十年不遇的好运啊,能够得到皇上的赏识。定要好好把握才是。对得起皇上,也对得起陆先生。”

      宁渊仍笑得淡然,眼底一闪而过的犹疑却没有躲过陆通的注意。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明黄的旨谕,他突然觉得那突起的腾龙剌绣将掌心烙得生疼。

      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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