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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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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3
陆京城北有两样东西很是出名。一个是紫文轩,另一个则是与之隔了三条街、一东一西背靠背的宝龄斋。宝龄斋是邢老头经营的一家卖古玩的店铺。也不知这分明市侩的老爷子有什么法宝,总是能够弄到一些很是珍奇的宝贝。黄洌带宁渊去的地方就是宝龄斋。
手里把玩着据说是开国时期的翡翠玲珑壶,宁渊转过脸来,用饶有兴味的眼神看着黄洌,透着几分甚是顽皮的失望。
黄洌见他这表情不由笑起来:“既然是专程来的,自然不会只让贤弟看这些平淡无奇的东西。”正说着,店老板邢老头快步走了过来。
“哎,黄爷,今儿个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老爷子脸上笑出了一大朵菊花,“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昨个夜里刚刚来了一批货,爷保准喜欢!”
“哦?那可一定得看看。有劳邢老板领路了。” 黄洌扬了扬眉,故作不经意地与邢老头挪开一步距离。
宁渊看着好笑,却也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让黄洌明明不喜欢却还是不得不与这邢老板打交道呢?忙随了黄洌的步子往里屋走去。
隔着长长的回廊,邢老头领着他二人穿到第三进的院落。又绕了几回,最后到了一落大屋前面。门口的两名家丁行了礼,邢老头便取了铜钥,扭开门上的大锁。黄洌回过头来看看宁渊,笑了笑,让开一个身位给他先入。
屋里的陈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有若干的屏风将其隔成几块。屏风上挂着许多书画,字体笔锋各不相同。近看了宁渊才知道原来这些竟全是旧时名作,远至六七百年前,近到东厉迁都,让人眼花缭乱。黄洌看见身边的人面露惊讶之色,语气里隐隐有了得意:“如何?为兄没有戏弄你吧?”
“原来是这般的好去处,不怪得黄兄胸有成竹了。”宁渊笑道。
“呵呵,贤弟看这幅如何?”黄洌抬头审着眼前的画,“恪阳居士柳仲平的《浣衣归》,清清婉婉,素影纤纤,盈盈一握全是爱怜神态。”
宁渊微微仰头,道:“是便是了,可惜男子笔线,却温婉有余而刚气不足。
黄洌稍稍偏过头看他,几分意外地笑道:“如此说来,那这边子虚道人的《酌月图》不就是‘相犹脱世然心未出尘’么?”
“呵呵,知吾者莫若兄也!”
说笑间,邢老头在一侧撩开一幅纱罩:“黄爷,这就是昨夜刚送来的画,前朝永禄年间慕渊将军的《月下狐》。”
抬眼望去,只见微黄的宣纸上卧狐蜷步,敛睫闭目。通体雪白,柔软而矫健;懒懒慵慵,自得而无忧。未描月色然银晕自见,说是妩媚却径自有几分无邪。左侧“月下狐”三个字笔锋犀利而不失儒雅。黄洌却已是无以为是“月下孤”,心头竟没有来的一阵难过。
“嘻嘻,”邢老头见两位主顾面有讶色,不由得意,“黄爷,这图可是慕渊将军的手稿,史记当时年方十七的将军在围猎的时候挥毫而坐,为后世惊才……”
黄洌微眯了双眼,用几乎审视的目光望着眼前的惊艳画作,转过脸却见同伴脸色煞白,睁得滚圆的眼中竟是生生地要滚出泪来。“贤弟?!”键没有反应,他又喊了一声,“贤弟?怎么?”
“……这图……”宁渊还是没有应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那花出神,缓缓抬起手来。
“哎,公子且慢!”见那瘦削的指尖距画不过毫厘之远,得意之中的邢老头忙不迭地伸手拦住,险些一头撞上。这才把魂游的人给惊醒过来。
黄洌微微扶住他,看向邢老头的目光多了几分不悦。
“黄爷,刚刚冒失了。”邢老头僵了僵神情,却也不依不饶,“可是这店里的规矩爷也是清楚的,还没出的货都碰不得的。”
“…黄兄,没事的。”宁渊像是终于缓过神来,不着痕迹地脱开黄洌的手,“店老板,刚刚是宁某失态了。黄兄,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走吧。”说完,也不看那画,便径自往回走去。
“要紧么?”小憩片刻,黄洌望着桌对面脸色渐渐又恢复到淡泊的宁渊,小声问道。茶楼里人来人往,却仍然不时有过路的人朝他们这个方向看。
“刚才让黄兄见笑了。”宁渊抿在唇角的微笑有几分掩饰。
“哪里的事。无妨便是最好了。”黄洌觉着奇怪却也没有出言道破,只是指腹细细地摩着茶杯口,不动声色的观察者眼前人的神色,“只是没有想到贤弟会被那画吸引到这般地步。”
“呵呵,珍品难得。黄兄不也是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么?”
两人相视而笑。随后问小二结了帐,下了楼打算回紫文轩。哪里知道才来到门口,便见起了风波。
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快快让路”,转头时只见尘土高扬,滚滚而来。在成片的街民们奔走呼抢、妇人尖叫、孺子哭喊之中,一头黑色的高头大马横冲直撞而来。那马线条俊朗,毛色油亮,鬃扬蹄落,恣意傲然,虽然上了缰绳马鞍,但一看便知野性未驯。不待多想,黄洌足下一个用力,便跃了出去。
锦衣人一个迅雷之势扎入人群中,一把捞起面对咫尺而来的马蹄恐惧大哭的黄毛小儿,笑着挠了挠他胖嘟嘟的下巴,一个转身,旋风似地从嘈杂中腾空而起,一跃落在茶楼的二楼。
“小子,不要动不动就哭啦。”黄洌点了点他的鼻子,笑看他哭花了的脸。忽然听得身后一阵惊呼,回头看到藏青色人应补者什么时候已经飞身翻上马背,一把拽住缰绳。
马儿对突来的束缚愤怒不止,嘶叫之便要抬起前蹄。来不及离开的人们顾不得手里的细软身边的铺档,往四下里猛地逃窜。马背上的青年踩着马蹬微立起来,伏下身贴近马背,身形柔软自如,神色也依然淡泊。他单手捏紧马缰,空出左手探向马的脖颈,勾住马脖子,交脸颊往马的耳边贴去。
黄洌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到那人的唇角闪过不易被人觉察的微笑。只见那马儿又是一阵嘶叫,沿着早被让出的通道往城郊跑去。看着藏青色人影几乎风驰电掣地扬起长发,他突然轻笑出声。这个人,究竟能带来的意外还有多少?
把孩子交给他的娘亲,黄洌顺着马儿跑开的方向追到城郊的草坡。远远地便看到刚刚的驯马人半掩地坐在草丛中,黑亮的马儿徘徊在他侧,安静地啃着草根,不时甩甩尾巴,适才的狂戾全然不复,取而代之的竟是几分慵懒自得。
“原先还只当贤弟不过是玲珑书生,不想竟是为兄的眼拙。”他出声唤道,然后看见那人轻轻转过头来。
“只许兄长扮文人,就不能让小弟玩闹玩闹?”宁渊笑道,晃了晃手里被微斜的落日映成淡金色的草根。
他那有些顽皮的模样让黄洌哑然失笑:“只怕贤弟这一闹,明儿个全城的人都认得你了。说说这烈马是怎么倾服于你的,也让为兄的长长见识。”他走过去,在宁渊身边坐下。
“哪有什么好见识。不过是跟那马说了句话而已。”说到这里宁渊故意停了下来,转过脸看着黄洌,毫不意外地看到对方洗耳恭听的模样,“我跟它说,若是不听话晚上就把它烤来下饭。”
“噗!”黄洌很不儒雅地喷笑出来,“它听懂了?”很配合地问道,并且语气认真。
“兄长说呢?”宁渊笑着别开脸,继续晃着手里的草根。于是他错过了他的兄长在一旁微微摇头时的表情。
“说起来,兄长掉了东西了吧?”说着,他从袖口里掏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白玉。那玉石捏在手里冰凉,滑而不腻的触感也是清清净净的,在晚照里带着微微乳色的反光就像是一滴经年久远的泪。
“啊!”黄洌连忙起身一摸腰间,叫了一声,“果然!竟不知何时掉的!还好贤弟拾回来了,否则回去得听娘亲训话了。”
“呵呵,令堂很是严厉啊。连小小的玉石都如此看重。”宁渊递过白玉,仍然看着日落,不经意地说。
“老人家信着些命理之类的,难免会固执一些。”接过玉石一瞬,同时传来的对方指尖凉凉的温感让黄洌莫名意外。
“兄长信不信命理?”温热的夕照开始不动声色地灼烧着天幕,一寸一寸,理所当然。
“……贤弟呢?”
“信。”
“明年今日,许就来不了了。”那人抚着他的后颈,轻轻地说。
他感觉到那人骨节清晰的手指一寸一眷恋的抚弄,留连不舍。只是他不知道对方究竟眷恋的是什么,留连的又是什么。
“宁儿你看,只一下子,七年便过去了。真真如过隙白驹。”那人的声音像是已经陷入回忆里去了,“那时的你明明还是那么小的。”语气里不知不觉有了笑意。
他突然觉得冷,不由地便往对方怀里躲去。
“呵呵,宁儿,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粘人了。”那人笑出了声,温温润润的嗓音,让他舒服得微微眯起了眼睛,“冷么?你看,下雪了。”
他抬起头,看见窗外下起一小朵一小朵的干净的雪花,无声无息。
“宁儿你看,下雪了。”那人的声音突然间遥远起来,在冬夜里一圈一圈地荡开了涟漪。
他猛然回过头,一无所有,除了雪地里小小一排梅花一般的足印。
宁渊突然坐起来,紧蜷着的手指将掌心戳得生疼。他怔怔地望着窗外。月光如练,落入阁来。无声无息。一如梦里飘起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