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闻山如是

8、饭局

　　丁朔的目光在罗雯和陆晓晴之间徘徊了一下，最后还是落在罗雯身上。他轻扶着罗雯的肩头，同沈矩说：“你们难道不应该先和罗姐喝吗？连我都要仰仗着她呢。”
　　罗雯扬着一抹骄傲的笑容，张嘴却是反驳的话：“此言差矣，今天真正的财神爷可不是我……”她说一半留一半，眼神示意沈矩首先要敬酒的人应当是陆晓晴。
　　薛泽星这次没用沈矩提醒就主动端着酒杯敬向陆晓晴，虽不知陆晓晴是什么人物，但叫一声“总”总是没错的。
　　“陆总，我敬您。”
　　“好。”
　　陆晓晴出于礼貌起身，轻碰杯沿抿了一小口红酒，又和薛泽星说了两句场面话，无非是看过他的舞台表演，觉得他表现力很强、很有感染力之类的话，换成别人，只要不是业务能力太差的艺人，陆晓晴都能张口就来。
　　然而这几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落入江淮的耳朵里就变了味儿。
　　江淮看着二人有说有笑、你来我往的，眼睛有些不舒服，视线一斜瞧见辛梦，呵，她表情也没好那里去。
　　薛泽星紧接着与丁朔对饮，表达了自己非常想和导演合作的意愿后就跟着沈矩回到席位。
　　陆晓晴始终站着，待其他人都落了座仍举着红酒杯没有坐下，看样子像是有话要说。
　　江淮心脏砰砰直跳。果然，陆晓晴面朝着他轻轻晃动手中的红酒杯，语速不紧不慢：
　　“好久不见，江淮，不打算和我喝一杯吗？”
　　“……”
　　江淮说不出一个字，眼神闪躲，不敢面对陆晓晴。
　　“晴总……”老猫原想替江淮说话，才一开口就被陆晓晴的眼神逼退，只得作罢，暗地里轻踩了江淮一脚。
　　江淮只好端起酒杯硬着头皮站起来，想了想又拿过一杯没喝过的橙汁。他走到陆晓晴身边把橙汁递给了她，自己却用酒杯同她碰杯。
　　“我……”
　　江淮顿住，该怎么称呼她？晓晴？陆总？还是和老猫一样叫她“晴总”？
　　陆晓晴看了一眼那杯橙汁，轻笑着将它放回桌上。
　　江淮眉心一蹙，忍不住说：“你已经喝不少了……”
　　他想到很多年前有一次给陆晓晴过生日，她闹着要喝酒，实在拗不过就给她倒了半杯啤酒，结果她红着脸撒酒疯，非要他背她回家，还在他的背上又咬他耳朵又揪他头发的，生生折腾了一路……
　　“没关系。”陆晓晴打断了江淮的思绪，说，“这么多年过去，我的酒量早就不像从前那样了。倒是你，今天就别喝酒了，我没有多余的司机送你回家。”
　　江淮眼中盈起困惑，不由自主地想起杀青宴那晚在饭店，自己曾朦朦胧胧地见过一个很像陆晓晴的背影……
　　“而且我想你应该不愿意让我送你吧？”陆晓晴紧盯着江淮，眸光深不可测，意有所指般地问，“不然当初，你怎么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了呢。”
　　“哪、哪儿能啊，那是……事出有因……”江淮尬笑着搪塞，心口却莫名抽痛，他讪讪地放下酒杯，拿起橙汁同陆晓晴一饮而尽。
　　丁朔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悄声问身边的罗雯：“他们认识？”
　　罗雯用不大不小但足够令在场者都听见的声音回答：“是啊，认识。”
　　男人和女人一旦认识，总容易让人想入非非。江淮不希望别人误会陆晓晴，于是赶紧解释：“丁导，那个，我和晴总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算是校友，很久之前在学校里有过一面之缘……”
　　校友？一面之缘？
　　就这么急着撇清关系？
　　陆晓晴敛了笑意，未予回应，径自坐下。罗雯见她表情不对，紧忙转移话题：“不止如此，晓晴可是瀚林集团陆董事长的千金，只不过她之前一直在国外，为人低调，所以见过她的人不多。我跟你们说啊，你们虽然不常听见晓晴的大名，但你们一定听说过她的哥哥，晓晴的哥哥在金融圈里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们要不要猜猜是谁？”
　　沈矩一听，愣了三秒，随即心想：姓陆、金融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还用猜吗？必然瀚林集团的陆知家！那位当今商界最年轻有为的首席执行官，在瀚林集团拥有很大的实权……
　　原以为陆晓晴就是一个普通的有钱人、投资商，没想到她竟是瀚林集团陆董事长的亲生女儿！哎呀，我就说罗雯带来的人一定不简单啊！沈矩心里不停碎碎念，同时陷入到深深的反思之中，在确定刚才自己和薛泽星都没有对陆晓晴有半点不敬之后，又琢磨起来：瀚林集团是要把手伸向娱乐圈吗？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听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今天通过罗雯结识了陆晓晴，算是在同行里先下手为强，今后瀚林集团投资娱乐领域，我不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嘛！
　　正当沈矩喜忧参半、懊恼自己刚才怎么没有和陆晓晴互留微信时，辛梦突然开口问道：“晓晴姐，您的哥哥难道是陆知家，小陆总吗？”
　　沈矩不满地浅瞪了辛梦一眼，暗道她真是不懂事，攀关系这种事情大家心知肚明、暗中操作就行了，问出来多没意思！
　　江淮听到陆知家的名字，同样脸色一沉，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座位上。陆晓晴瞥了他一眼，声音里刻意带着两分骄傲地回应：“是啊，他是我哥。”
　　辛梦瞬间两眼放光，忙不迭地双手捧着酒杯跑到陆晓晴面前：“晓晴姐，我也敬您一杯！我和……和江淮哥是同公司的，今后还请您多多提携，多多关照！我就先干为敬啦！”
　　陆晓晴自然听出辛梦原本想说她是和薛泽星同一公司的，但看自己似乎与江淮关系更近，所以改了口。
　　辛梦今天只身赴局，没有经纪人的带领总显得毛手毛脚，一点铺垫都没有一上来就攀关系难免生硬，因此在众人觉得场面有些尴尬。
　　陆晓晴却笑意分明，浅啜了一口茶水，微微侧身颔首致意，说：“辛小姐海量，可我最近实在不宜多饮，就以茶代替酒了。”
　　言语客气，声线温柔，完全没有让对方下不来台的意思。
　　辛梦高兴得很，美滋滋地回到位子上，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就又问陆晓晴：“晓晴姐，刚才江淮哥说你们都是财大毕业的，我记得财大可不好考了，那你也是学霸咯？”
　　可惜她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陆晓晴当年拼了命才考上和江淮同一所大学，虽说是她入学、他毕业，两人并没有机会同在一个校园里生活，但陆晓晴依旧激动不已，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江淮。然而那时候江淮已经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不管陆晓晴怎么打探、怎么寻找都是徒劳无功。尽管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十年，她现在终于找到了江淮，可偶尔想起来心里还是会耿耿于怀，总觉得江淮欠她一个解释。
　　陆晓晴似笑非笑：“嗯，不好考，我记得有人说过以我的智商，就算是服从调剂也未必会被财大录取。”她说完，若有似无地瞟了瞟江淮。
　　江淮被嘴里这块牛肉噎住了嗓子，紧忙喝水往下压。这话是他说得没错，但就是随口开个玩笑，不想陆晓晴有太大的考学压力，毕竟以她当年的成绩，除了财大还有许多好的大学可供选择，财大的分数线对她来说的确有难度……哎，谁想到一句话居然令她记到现在。
　　陆晓晴收回眼神，顾自吃菜。
　　辛梦夸张地说：“晓晴姐！您冰雪聪明，说那话的人才是傻子呢！姐，咱不跟傻子计较！”
　　陆晓晴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是啊，不和傻子计较。”
　　罗雯笑着控场：“行了，也别光顾着说话啊，大家多吃菜。”顿了一顿，又问老猫，“茅老哥，我听你刚才称呼晓晴为‘晴总’，怎么，你们之前认识吗？”
　　这话也问出了江淮的疑问。
　　江淮心想：我叫她“晴总”，是因为陆晚宸说她身边的人都习惯这样称呼她，但老猫既不认识陆晚宸，平日里又不见他关注金融圈，怎么第一次见就知道该叫她“晴总”？照理说他应该和薛泽星一样叫她“陆总”才对……
　　除非，他们早就认识。
　　老猫似乎早想好了说辞，解释道：“我有个老同学在银行工作，对晴总和小陆总的事情有所耳闻。”
　　回答的滴水不漏。江淮知道罗雯再问不出什么了，就专心埋头干饭，继续这场他迄今为止经历的最难以下咽、食不知味的饭局。
　　散场时，丁朔把沈矩叫到一旁说后天可以去剧组试戏，男三号的角色蛮适合薛泽星。老猫竖着耳朵听到了这话也想往导演跟前凑，奈何罗雯巧妙一挡，最终铩羽而归。
　　罗雯送丁朔回去，沈矩送别两人后本想去找薛泽星报喜，结果一转身发现人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辛梦。
　　沈矩猜到了什么，眉毛顿时拧在一起，幽怨的眼神往木兰酒店楼上瞪去，刚才的喜悦顷刻间变成了担忧与厌烦。
　　老猫见状，抬臂一揽勾住沈矩的肩膀，笑着恭喜他得偿所愿，要他一定帮自己在导演面前多说好话、给个机会什么的，一边说还一边往马路对面的烧烤摊走。
　　“知道你没吃饱，走走走，我请你撸串儿……那个，江淮啊，你就自己打车回去吧！注意安全哦！”
　　江淮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磨着牙想：老猫！你怎么能忍心把我一个人撂这儿呢！？
　　陆晓晴看出老猫的醉翁之意，勾着唇角对江淮说：“我送你回去。”
　　“啊？不、不用了吧，太麻烦了……”
　　“上车。”
　　“……”
　　该来的总会来。江淮看着那辆眼熟的保姆车，心底默默叹气。
　　陆晓晴先他一步坐入车内，见他还呆在原地没有动弹，就问：“站在这里不怕被狗仔拍吗？”
　　江淮一咬牙钻进车内，没好意思和陆晓晴解释现在根本不会有狗仔拍自己。
　　从木兰酒店到公寓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江淮自始至终忐忑不安、如坐针毡，几次用余光偷瞄身边的人，却都只是看见陆晓晴皱着眉心低头摆弄手机。
　　不说些什么的话，气氛太尴尬了。江淮干笑着开口，“晴总还真是，业务繁忙哈……”
　　“嗯。”
　　“……”
　　算了，还是不说了，感觉更尬了。
　　江淮乖巧坐好，二人再无对话。
　　终于在还有一个路口就到公寓时，陆晓晴收了手机，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说：“江淮，好久不见。”
　　尽管她已经在饭局上当众说过一遍，但是意义不同，刚才是为了让其他人知道江淮与自己关系匪浅，从而不会对江淮白眼相待或者视若无睹，现在她才是真正的要同他说那一句迟来的“好久不见”。
　　江淮小声回应：“呃，好久不见。”
　　“你记得有多久？”
　　这一问犹如雷神之锤狠狠砸在江淮的天灵盖上。
　　江淮犯了错一般不安地扣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回答：“十年吧……”蚊子的声音也不过如此。
　　陆晓晴笑了两声，隐含几分讽刺，她没理会江淮的话，而是和司机说：“小胖师傅，麻烦您先靠边停车，我有话要单独和他讲。”
　　司机把车停靠在路边后就识相地下了车。
　　车内只剩下江淮和陆晓晴，气氛格外沉重，压得江淮有些喘不上气。正当他打算说点什么打破尴尬时，陆晓晴发话了。
　　“陆晚宸说你最近杀青了，接下来准备拍哪部戏？”
　　“还没……”
　　“还没定？还是说就没有本子递给你？”
　　真、真直白啊！江淮嘴角一抽，厚颜笑道：“平常都是老猫管那些事，他帮我接到什么，我就去演什么……”提起老猫，他有些犹豫地问，“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你。”
　　陆晓晴斜睨着江淮，心想自己还没开口盘问，他倒是敢先声夺人了？却还是说：“你问吧。”
　　“老猫，嗯，就是茅柏乐，他是不是……”话到嘴边，江淮却突然不知该如何说了，如果直接问老猫是不是她的人，会不会太抓马了？又不是在拍戏，陆晓晴怎么可能派人来自己身边盯梢……
　　陆晓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下文，不由得微耸起眉心，打量着江淮说：“我记得你以前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做派，怎么现在说句话都那么磨唧了？”
　　江淮内心叹息：唉，时过境迁，你还是我心里的陆大小姐，可我早已不是你所认识的江大少爷了啊……他一咬牙，鼓足勇气猛地抬起头，恰巧对上陆晓晴的眼睛。
　　那一双乌黑炯然、明若秋水的瞳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一个唯诺黯淡、疲态尽显的人影，突然间，江淮什么话都问不出口了。
　　“没什么。”江淮又低下了头，尽力挤出一抹客气的笑容，故作轻松地说，“我就是想问你，我经纪人今天喝多了，没在你面前失态吧？”
　　陆晓晴眼底泛起些许失望，马上偏过头以作遮掩。她话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没有。”
　　“那就好……”
　　江淮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就听陆晓晴又说：
　　“茅柏乐的表现一直让我满意，令人不满的，是你。”
　　江淮无法反驳，她的确有讨厌自己的理由。
　　陆晓晴继续面无表情地说：“你以为我们是十年没见，你错了，其实你和我是六年没有见面……也不对，准确的说，是你躲了我六年。”
　　果然，四年前陆晚宸还是告诉了她。江淮心想。
　　陆晓晴蓦地话音一转：“你以为陆晚宸回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吗？”
　　“什么……”江淮没跟上她的思绪。
　　“我帮陆晚宸办理转学手续，瞒着父母送他回国、让他进战队，而作为交换，他需要在国内帮我找到你。他确实不负所托，没多久就告诉我有你的消息了。所以江淮，我和你不是十年没见，而是六年，后来那四年只是你没有见到我而已。”
　　陆晓晴说完淡淡地看向江淮。
　　江淮依然逃避她的目光，心思却百转千回：这么说，两年前我经历的那场风波，她全都知道？那十年前江家的遭遇她也都清楚了？天啊，万一等会儿她要是问起来，我要怎么回答……
　　幸好，陆晓晴没有追问更多，只是说：“改天我请你吃饭，我们不是约好了，谁先赚到一千万就要请对方吃饭……”她等了等，见江淮不应声，脸色僵了下来，“你不会忘了吧？”
　　“没有。”
　　非但没忘，江淮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的约定其实是谁先赚到一千万，谁就要把对方娶回家，哪怕是先赚到的是陆晓晴，江淮也要遵守约定乖乖的去陆家做上门女婿，什么时候变成请客吃饭了？
　　算了，请客吃饭也好，毕竟一千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可望而不可即，而他也迟早要面对陆晓晴嫁给别人的事实……江淮心里一阵难受，殊不知惯会演戏的他唯独在陆晓晴面前把控不住情绪，任由心中的惨然不乐表露在脸上。
　　陆晓晴斜了他一眼，心想：他这表情，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卖萌呢……
　　倒是挺好看的。
　　陆晓晴撇了撇嘴角，说：“你手机号变了，旧的打不通，如果不方便给我新号，那就让茅柏乐联系我。”
　　江淮暗自苦笑，行了，这回不用问也知道老猫是她的人了。他说了声“好”就下了车，却是手足无措地在路边呆立了许久，眼看着保姆车越开越远，他的心里也愈发空落落的。
　　从没想过会再和她见面，即使命里注定二人要重逢，江淮也不希望是以今天这种方式。
　　陆晓晴虽未在饭局上说过一句袒护的话，但江淮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自己，圈子里人脉至关重要，所以她故意让别人看出他们认识且关系尚可，却又仔细拿捏着分寸……她这番用心良苦，他能用什么还呢？
　　这一晚，江淮彻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