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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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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
昭宁一声惊呼,脚下打滑,失了重心,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可那手却倔强地伸出,在空中一勾,像拽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拽着沈去寒的衣襟。而沈去寒则被那股蛮横地力道带着往前倒去,他不得不收手,却仍旧来不及阻止。
电光石火间,她连退两步,他亦连退两步!
当昭宁仰面摔进浴桶时,沈去寒不得不伸手撑在浴桶边,防止被昭宁连带着摔进去。
水花四溅!
黑色的秀发如墨水般在水中晕开,昭宁被迫咕咚咕咚地又呛了好几口水,温热的水强势而霸道地侵入她的鼻子,她的耳朵,她的嘴巴。她废力睁眼的那一刻,水下波澜纷呈的光与影映入她的眼帘。
就是在这一瞬间,昭宁看得见了。
沈去寒只觉那扯着他衣襟的手一松,他刚松手想直起身,水花却再次飞溅。他又被溅了一脸的水,还没来得及擦,一个脑袋便撞到了他的胸膛上。
那力道不轻不重,可沈去寒的心却是一颤,继而是闷声一震。就像是有一条骤然跃出湖面的鲤鱼钻入了他的胸膛,它灵活至极,狡黠至极,不仅闯入他的心,在他的心里恶狠狠地摆了摆尾。
昭宁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撞到了什么,只是她一抬眼,一抬眼看到的便是——
雪地里一朵红梅。
昭宁耳尖还未来得及发红发烫,那灭顶的彻骨的寒意便教她愣在了原地,她的目光只微微下移,便窥见了那梅下一弯勾如新月的伤疤。
有什么在昭宁心底轰然炸开。
是伤疤——
“沈危楼这个混蛋,还说那一刀没事。幸亏被我瞧见了!阿宁,你替我问问老祖宗,可有什么去疤的鬼法子!要不然又欠这混蛋一次了!”
泛黄破旧的信笺在昭宁脑海中翻过,无数的墨字飞出,昭烨王兄的声音一遍一遍的在她的耳畔响起。
即便是时隔多年,昭宁还是能记得那信笺上的每一个字,她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伸手,按在他胸口的伤疤上。她直直地抬眼,豆大的泪珠忠于身体,已经率先一步顺着她的面颊滚落。
沈去寒不知道昭宁已经看得见,他视线所及之处昏暗血红,他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双被水浸泡得发红的眼睛,正饮恨盯着他。
他只感受到了那只按在他胸口疤前的手。
她的指尖被水泡得有些发软发皱,摩挲过那一道疤时带着撩人的痒。
沈去寒心头又一颤,继而是一寒。
似乎那一瞬间的失常只是错觉,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淡漠,甚至更甚往日。寒意、杀意、恼意在这一刻悉数涌起,沈去寒伸手掐住昭宁的手腕。也就是他将她的手摁住的那刻,她的指尖突然弯曲成爪。
但凡沈去寒的反应慢了一拍,昭宁的五指便会插入他的心脏。可偏偏他快了一分,昭宁的指尖划过他的胸膛,留下三道浅浅的红痕,不痛不痒,倒似被猫儿抓了一般。
“你要动手了吗?”沈去寒这一问倒像和自己确认什么一般。
她知道他是谁了,对吗?
昭宁仍旧听不见,她不知道沈去寒说了什么,惟见他“望”来,面色冷峻,一如当年。
他要杀她!
一念起,宽大的手掌便捏住了昭宁的脖颈。昭宁忽然屈辱地意识到,时隔多年,自己似乎还是打不过沈危楼。
他的动作快到她几乎来不及逃,便被他扼住脖颈,摁在了浴桶中。
水波一圈圈漾开。
昭宁心颤如擂鼓,她看着眼前受了重伤又瞎了眼,却依旧反应迅疾的沈去寒,心中生出几分痛恨,生出几分绝望,最后生出几分不甘来,她忽然抬眼,看着道:“沈……郎君?你要杀了我吗?”
她的眼中含着浓烈的恨意,嘴里却说着委屈至极的话。似乎上一秒还打算将人置之死地,恨不得掏他心肝的人不是她。
“我做错了什么吗?”她像只狐狸在呦呦的呜叫。
沈去寒的动作一顿,他的虎口抵在她的喉间,手指再用力点便能掐进她的脖子。
扣握,扭动,她便——
“我不是故意摔倒……”
沈去寒额头的青筋跳了跳,他在这一瞬间冷静了下来。像被冰水从头浇到尾,他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
只是,他不想和她浪费时间了——
“是谁让你来接近我的?”
昭宁听不见,她隐约见他说了什么,只依稀看出“接近”二字,她忽然有些懊恼在五神山没好好跟老不死的学唇语。
生命被人掌控地感觉实在不好受,沈去寒愈掐愈紧,昭宁憋红了一张脸,她一面努力用手扣开沈危楼的手,一面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急中生智,昭宁咬牙冲着沈去寒道:“我不想死,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
他忘记了,她听不见。
“我、我听不见。”
沈去寒的耳边昭宁一声声的重复就像当初那一声声的“她不想死”疾风暴雨般砸下,他的世界骤然一暗,一场暴雨骤然而至,水漫过山林原野,夹杂着铁锈味的湿漉漉的水汽自大地上升腾而起,交织成血色的大雾在他眼前弥漫,将他吞没。
沈去寒的动作顿住,像是梦呓般,一个声音自他的心底响起——
沈危楼,杀了我!
时间仿佛停止流逝,沈去寒——不准确的说是沈危楼,又想起了他捡到昭宁的那个晚上。
为什么要救她呢?
可能是因为她的身上也被人下了血缠腰。
血缠腰乃血衣府为拷打逼问囚犯而制,因实在残忍,在川峣之战后被神策将军命人烧毁秘方,从此禁用。只是谁也没想到,百年之后,它还会重出江湖。
三十几年前,血衣府第四任掌令沈骧的弟子沈渡生背叛血衣府,秘密重制血缠腰。他炼制的血缠腰,毒侵五脏六腑,中毒之人会逐渐沦失去意志,成为麻木不仁的杀戮傀儡,最后在毒素达到极致超过身体所能承受之时,肠缠腰腹,痛苦死去。
昭宁身中三箭,沈危楼为了给她缝合伤口,褪去了她的衣衫。
中血缠腰者,红筋贯背。可偏偏少女雪背上的那根黑红经脉若隐若现——血缠腰在她的身上似乎得到了某种压制,这是沈危楼从未见过的。
他扯了个谎将她留在身边,他给她喝的药是曾经血缠腰的解药,他拿出那枚玉佩也是为了试探她。
而她果然没让他失望,满嘴谎言!
狡黠又身怀秘密的小狐狸,怎么能轻易死了呢?
沈危楼终于冷静了下来,也正是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沈危楼被彻底从血色的世界拉回。
一声马嘶,继而是一声人摔倒在地的闷响。
一个人。
只回来了一个人。
沈危楼面色变得凝重,他掐着昭宁脖子的指尖在一点点放松。昭宁渐渐地得以喘息,可面色依旧惨白。她一动不敢动,只敢瞪着沈危楼。也是这时她才发现他那素日里蒙眼的白纱不知何时被血染成了深红色。
他的脸上溅着几滴水珠,乌黑的鸦发湿了一半垂在肩上,左臂的伤口因为方才的动作又渗出些血来。
记忆中的人和眼前的人逐渐重叠,将要真正合二为一时,沈危楼却突然松手。他抽身离开,浸在水中的衣角带起一连串飞溅的水珠,几滴落入昭宁眼中,火辣辣地刺着昭宁的眼眶,并瞬间迷蒙了她的视线。
她脱了力,“咚”一声滑落,靠在浴桶边上,虽垂着头,可那双充血发红的眼睛却紧盯着正背对着她换药的沈危楼。
他将散血膏敷贴在伤口上,白色的纱布缠绕过一圈又一圈,斜落的衣衫被拉起盖住半露的背肌。他指尖一勾,那条染血的眼纱落下,一尘不染的白纱又重新覆上。
沈危楼转身又重新向昭宁走来。
脑中那根弦瞬间又被拉扯起来,昭宁急急抬手,却不想沈危楼快她一步。
他只是伸手替她揩去眼角的那几滴水珠。
昭宁屏着呼吸,她仍听不到任何声音,周遭是沉闷的死寂,她不知道沈危楼是否说了什么,她只见他将一旁干净的衣衫递给了自己。
他平静得仿佛刚刚差点掐死她的人不是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可方才升腾的杀意似乎还未彻底散去,他曾隐忍敛藏在心底的暴虐已经彻底撕开了他清冷柔和的伪装。骨子里的冷漠和寡淡不会骗人!
沈危楼就是沈危楼,不可能是沈去寒。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绝情狠毒,喜怒无常……可一想到他是沈危楼,昭宁忽然就释然了。
她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脖子,指尖摩挲过他掐过的地方,突然低低笑出声来,如沙漠中残破的风铃。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在笑声中越来越红,如黑夜中仇恨的狼瞳。刚刚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沈危楼,他没有死!
愚蠢之人会被仇恨蒙蔽双眼,而真正聪明的人永远不会再仇恨中失去理智,她们只会在恨海中变得冷静又疯狂。
他会后悔的,没有在刚刚杀了她。
昭宁握紧了手中的衣衫。福至心灵,她忽然看向窗外——
他方才那么着急出去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确实发生了什么。
院子里,一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少年正喘着气挣扎起身,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撑在地上。听见脚步声传来,他下意识想抬头去看,在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时,他的面上痛苦之色愈发浓重了,他像是在极力克制什么,压制什么。
“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你阿爷呢?”沈危楼走近。
夜色太黑,他并没有看看清少年人面上神色的细微变化,只听见他用极虚弱的声音道:“阿爷还在碎雪关军营。”
沈危楼面色有些凝重,他抓住少年的肩胛,将少年一把拽起:“怎么回事?”
“总镇大人遇刺,阿爷、阿爷束手无策。”少年低垂着脑袋,他的面容几乎痛苦到扭曲:“郎君,快去——”
少年的声音诡异地戛然而止。
寂静中,沈危楼冰冷的声音响起。
“怎么会遇刺?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
他仍旧低着头,直到一声喑哑的笑声响起打碎凝重的沉默。
他狠戾地挣开了沈危楼的手,一双黝黑的眼睛缓缓扬起。
“这事你应该问我,不应该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