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开水》暮暝暝

35、名字

　　林溪开始军训了，每天像个大猩猩一样在太阳底下暴晒。乔楚觉得才三天，林溪就黑了三个度，不由得担心军训结束后的冬天，林溪捂不白怎么办。
　　但是，林溪觉得有点难办的是另一件事。
　　晚上军训结束基本上要到九点了，就算他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飞驰到宿舍洗个澡，去和乔楚见面，再脚底安了引擎一样回来，到宿舍也要12点了。
　　宿舍里有个哥们，十一点准时睡觉。
　　大夏天里每个人都汗涔涔的，即便是晚上，林溪也要再洗个澡才能舒舒服服睡着。
　　大家本来都和平相处很是愉快，因为这个问题闹僵了就不好了。一次两次，人家能忍忍，一直这样，如果是自己，自己也会发火的。
　　乔楚看出来他有烦心事，虽然是笑着的，但是每次要离开的时候眉头总会皱着。一开始她以为他是热恋中舍不得，后来渐渐发现不是，所以在军训第四天晚上，乔楚问他怎么了。
　　林溪一开始不大想说，但是乔楚似乎很想知道，于是就和盘托出了。
　　乔楚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听完之后就有点想笑，“就这？”
　　“啊。。。。。。”看着乔楚的表情，林溪也有点不大好意思，觉得自己因为这点小事就发愁实在有点小题大做了。
　　“这很好解决啊，我来学校找你就好了，你也不用每次都非要洗个澡才来见我，你淋成落汤鸡的样子，我不早就见过了吗？”林溪知道她指的是前几天的暴雨。
　　“你自己回住的地方多不安全啊，都那么晚了。”
　　“现在是法治社会，一路上监控探头都快比我眼睫毛多了，而且路灯都在工作，放心啦。”
　　林溪想了想，“你为什么一直不在宿舍住？上课什么的不是更方便吗？”
　　乔楚的笑容僵了一下，在思考要不要说，但是他早晚会知道。
　　“你知道我以前叫什么吗？”
　　林溪不知道本来在问宿舍的事情，怎么就牵扯到她的曾用名了，但是还是乖乖答道，“乔珠。”
　　乔楚觉得林溪的反应不太对，不应该这么平淡，“怎么写？”
　　“小乔的乔，珍珠的珠。”
　　乔楚凄苦一笑，怪不得。
　　“我以前的确叫乔珠，但是，是猪肉的猪。”
　　“可学校的公告栏……”那个废弃的公告栏。
　　“应该是班主任和宣传组打过招呼了，不至于让我在整个学校明晃晃地丢人吧。”
　　林溪简直不敢相信，有人会给自己的闺女起这么个名字，“乔……猪？”
　　“嗯。我妈起的。我很小的时候，邻居都叫我珠珠，都以为是珍珠的意思。可是去小学报道入学的时候，邻居才发现我的名字写的是乔猪。就那么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我叫乔猪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可是上学之后，我要认字啊。我认字的时候，我的同学也在认字啊。我的名字就在整个小学传开了。”
　　乔楚说得淡然，甚至还带有一丝丝回忆的笑容，林溪却半天没说出话来。
　　乔楚没说出来的还有很多。背后被人拍一下，自己就背着画着小猪的白纸走过了整个走廊，被小男生推推搡搡拽进了男厕所，课本里被人塞了一块白花花的生猪肉。
　　刺耳的笑声，丑陋的笑容，弥漫了她的整个小学生涯。
　　那时候她知道，一开始被孤立是因为自己永远不合时宜的短了半截袖子的衣服，后来是因为自己不能做主的名字，再后来是即便如此自己的成绩也在学校名列前茅，没有受到他们影响而给他们带来的挫败感。
　　谁说小孩子都是善良的，他们做起怪来，大人都自叹不如。
　　“就这样，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我都是顶着这个名字过的，大家都不是文盲，谁还不会多看我一眼呢？”
　　“为什么？你是她女儿啊！”
　　“你忘了吗？我是她人生最大的耻辱啊，当初从医院出来就把我丢掉，是护士把我抱回去，用遗弃罪逼她把我带回家养大的。”
　　“如果我能背着这个名字过一辈子，她或许会更开心吧。”她笑得更开了，林溪的心却更痛了。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整个握住。
　　“可是你改了名字了。”
　　“是啊，我那时候做梦都想改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我不可能有公开演讲，因为一开始的自报家门会带来整个操场的躁动。因为这个名字，我永远瑟缩在人后，除了学习，不敢有任何出格。因为一旦有错，就会有人嘲笑，还真是，人如其名啊”
　　“可是我不满十八周岁，改名字需要监护人写申请书并签字，很明显，这是不可能达成的事情。甚至她还会以此为理由，再狠狠嘲笑我一顿。所以我的少女时光，从来都没有开心过。”
　　“在我十八岁的第二天，我去改了名字。”
　　户办大厅里户籍警那个不敢相信，悄悄审视她的眼神，让她几乎是从那里仓皇而逃。
　　但是一开门，便是满目的灿烂阳光。
　　“乔楚，翘楚，改得好，改得妙，让人无法忽视。”林溪将乔楚无意中握紧的小拳头掰开，展平。
　　“现在你是闪闪发光的乔楚了。”
　　乔楚望着他怜惜的眼神，“我也想忘记那个名字，可是总有人帮你记得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大一新生报到那天，她拉着行李箱排队报道，暴晒之下，脑子有点晕晕的。正恍惚间，却被一声叫喊拉回了现实。
　　“乔珠！”
　　她循声望去，隔着两三个队伍，有一张分外兴奋的小脸，在人群中跃动着。
　　心脏猛地收紧，高中同学的重逢并不能给她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将一朵乌云砸在了她的头顶。
　　她逃了。
　　她像个被人驱赶的小商贩，拉着自己全部家当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飞奔。
　　不要有人认得她，不要有人记得她曾经叫做乔珠。
　　“等我一切都缓过神来的时候，全学院都知道我曾经叫做乔猪了。”
　　“我憧憬中的美好的大学，在那一刻朝我关上了大门。”
　　“我知道，我又要沉到黑暗，沉到湖底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不会因为一个名字就对你……”
　　“一个名字当然不会，但是如果还有贫穷，寒酸，冷漠，自卑呢？”
　　她喃喃道：“那真是，太讨人厌了。”仿佛在评论另一个陌生人。
　　她曾经在马桶边找到自己炸了毛的牙刷，在毛巾里摸到修眉的刀片，在整个教室找不到愿意和她做一节课同桌的同学。
　　她背着自己洗的发白的双肩包，寒来暑往，默默行走于白天黑夜。
　　“林溪，我没办法在宿舍生活下去了，因为可能很快就活不下去了。后来，就出来住了。”
　　说话间，林溪已经将乔楚从咖啡店送到了小区楼下。
　　两人面对面站着，林溪两只手都包裹着乔楚松软的小手，揉揉捏捏，像是在捏黏土。
　　乔楚被他挠的都笑了，侧手看了一下表，“快10点半了，赶紧回去吧。”
　　林溪不动。
　　“乔楚，如果我以后问了你一个会让你想起伤心往事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的。”
　　虽然乔楚对自己的过去毫不遮掩，很让林溪开心。可是如果这份开心以乔楚的自揭伤疤为代价，林溪宁可不要。
　　乔楚抬头看他，读懂了他眉间的隐忧，伸出手去抹平了他的眉毛。
　　“放心，我告诉你的，都是我愿意说的。而且，你看我现在还会被这些影响吗？林溪，我的过去和别人都不一样，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
　　“你不用改变，你很好。过往摧残你，你却成为了一朵木兰花，绽放在这里。”他拉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手掌下，衣服下，皮肤下，心脏的跳动准确无误地传到她的掌心。
　　“嗯，我知道了。我明天去学校找你，你也不要着急忙慌洗澡了。我们就随便走走逛逛也挺好的。”
　　他拥她入怀，“好，你安排就好，我都听你的。”

　　第二天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乔楚从南门进入了贝大，熙熙攘攘的人群，惬意而自在。
　　到林溪训练的操场的时候，他们正在休息，一堆人像煎饼一样瘫在地上，起哄找人表演节目，解解乏。
　　林溪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一只腿平放在地面，一只腿支了起来，整个上身后仰，仅凭两个胳膊做支撑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不时和旁边的人聊两句，看起来有些疲惫。
　　不得不承认，即便是离开了恒源，即便是晒黑了不少，在一众天之骄子里，林溪的脸也是很能打的。
　　不过刚到几分钟，不知道怎么就被林溪看见了。
　　他“噌”地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嗞着大白牙，朝她摆手。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诶！是林溪的女朋友！”
　　这一声低呼，引起了小范围的骚动，以林溪为中心的四分之一圆像是此起彼伏的海浪，你压我我压你地朝这边看过来，不多时就乱成了一锅粥。
　　“我C！真漂亮啊！”
　　林溪闻声斜了那人一眼，“你就别惦记了。”
　　乔楚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但是看那架势也知道自己似乎引起了不小的影响，甚至其他方队都注意过来了。
　　乔楚脸皮薄，有点不大喜欢这样被人当猴子瞧，于是转身朝后面瞧了瞧，然后给林溪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椅。
　　林溪会意，给她比了个“OK”。
　　这一切可被教官看了个明白，于是动员对象从对面宿舍的内蒙汉子，变成了如同奥利奥的林溪。
　　“你对象都在呢，不能怯场吧？”
　　林溪这边嘻嘻哈哈地应付着，眼睛一丝一秒都没离开乔楚。
　　眼看着乔楚被第三个人搭讪，林溪有点坐不住了。
　　“唱！我唱！”
　　众人“哗”地一声喊叫起来，夹杂着响亮的掌声，连操场外的人都不禁侧目。
　　乔楚打发走了第三个搭讪的人，正应付着第四个人的时候，那边林溪早已经唱上了。
　　她侧过脑袋，擦着对面陌生男子的衣袖，看着站在人圈里的林溪，看着一直注视着她所在方向的林溪，听到了他的歌声，满足又无奈地笑了。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笑声更迷人，愿再可轻抚你。那可爱面容，挽手说梦话，像昨天，你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