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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爱意不敛,岁岁年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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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庄的竹园中有一处天然的热泉水,只是泡上一会儿,便能洗去所有的疲乏。
乌年如今本就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招呼顾敛一同下水,便开始了玩闹,时不时弄点水花儿出来,故意溅到顾敛的身上。
他几下游到了顾敛身边——自从在荷塘落水后,他就去学了凫水。
“你身上这些伤……”乌年看着顾敛身上的疤痕,眼中是明晃晃的担忧。比好奇更多的担忧。不知从何而来。
顾敛心头一软,倒也没什么好瞒的:“之前上战场弄的,都好得差不多了。”
乌年没经历过这些,但见顾敛这般轻描淡写,心里也愈发钦佩了。
保家卫国者,在他眼中,都是值得敬慕的人。
“那你,为什么会来当我的侍卫?”乌年好奇道,想上手去摸顾敛身上的疤,却又怕把顾敛弄疼了。
顾敛闻言,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道:“受了点暗伤,打不了仗了。”
“我……”乌年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缘由,忽的有些懊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想说些安抚的话,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殿下要赶臣走?”顾敛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手,心一动,竟主动按了上去。
疤痕的触感传来,乌年一愣,竟也忘了追究顾敛擅作主张了。
又听见他说话,下意识答了:“不。”再抬头看顾敛时,眼中是连自己都未察觉到潋滟,应是被热泉的雾气熏出来的。
顾敛一时被他这模样恍了神。
心说:这二皇子,怎么生得跟姑娘似的?
乌年的长相随了生母怜妃,一双杏眼,笑起来时当真叫人心里荡漾,幼时又被养的娇,哪怕后来过得不好,也依旧是个金尊玉贵的雪娃娃。至于性子暴戾?
懂他的人,怜惜他经历坎坷,懂他生性善良。
不懂他的人,便只觉得他纨绔一个,面目可憎了。
而顾敛,不想当局外人。
“已经泡了许久了,殿下要不要先上去?”
顾敛问道,眉目温和,眼中似还含着几分笑意。
乌年闻言,也没有闹着再留一会儿,只是眼巴巴看着他:“你抱我上去。”是命令,语气却跟初见时差了十万八千里。
自从母妃过世后,便再没人抱过他了。
或许是因为巷子里时顾敛的那个拥抱,才叫他徒生了这些妄想。
“好。”顾敛心里动容,动作也干脆利落。
乌年叫泉中热气蒸得小脸通红,心也跳个不停。
这个侍卫,一点也不怕他。
少年似乎打开了心扉,脸上笑容也多了,也总爱拉着顾敛满都城的逛。
“顾敛,我下不来了。”少年借着木梯爬上了屋顶,却又眼勾勾看着守在梯下的顾敛,语气却没有丝毫害怕。
顾敛也不疑有他,刚想运功上去,却听乌年先朝他喊:“顾敛,接住我。”
说着,便从檐上跃了下来。
顾敛一惊,不敢有丝毫犹豫,牢牢将人接住了。
“殿下,危险。”他道,眉头微皱着。
乌年原想生气,可感受到某人胸腔里剧烈跳动着的心脏,顿时火气全消,杏眸眨了眨,似是服了软:“我知道了。”
“顾敛,你还想抱多久?”乌年见他半晌没将自己放下来,说道。眼中似还藏着几分狡黠。
“抱歉。”顾敛绝不会承认,这小孩抱在怀里的感觉,很踏实。
两人相处了近一月,乌年也越发觉着这侍卫有趣,便道:“那就一直抱着。”
而他这话刚落,便有人赶了过来,正是府中管家:“殿下,宫中递了请帖,今夜皇后娘娘生辰……”话还未说完,便看见了抱在一起的两人,赶紧垂下了头,不敢再多看。
顾敛也不敢再将人抱着。
乌年撇了撇嘴,倒也没多说什么。
“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二皇子依旧是那个生人勿近的二皇子,仿佛方才的少年只是个错觉,美丽的错觉。
顾敛悄悄攥了攥手,上面似乎还残余着那人的温度。
红日将落,天边红霞蔓延了千万里。
乌年才坐着马车准备进宫,半路上却出了事——
“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本公子的马车!”身着华服的青年从马车里探出了头。朝着前面的马车喝道,丝毫不觉得是自己故意使人撞车之过。若非乌年这驾马车的车夫驾车老道,只怕会被撞个人仰马翻。
乌年并不想进宫赴什么宴,又被这么一撞,火气也上来了,撩开车帘往后一看,眸中划过一道异样,转瞬又变得冷厉而厌恶了。
常奕一眼便看见了探出头的乌年。
“呦,这不是咱二皇子么?怎么,小时候掉进荷塘没淹死,要来找我报仇?”
“你敢吗?”
他说着,神情一浪轻蔑。
乌年这回可不打算再忍,大步冲下马车。顾敛想拦都没拦住。
“我有什么不敢的。”
乌年冷笑着,抽出了随身带着的鞭子,朝着常奕便一鞭子打了过去。
破空之声响起,打在了车轮一侧,留下了一道极深的鞭痕。
常奕被这动静吓得躲回了马车内。
“你来真的?”
“我可是贤妃娘娘的亲侄子,信不信我告到御前去?”
“说二皇子仗势欺人!”
乌年可听不得他这么多,朝驾车的常家车夫使了个冷厉眼神。
“还不快滚?”
而这一幕,也完整地落在了来往行人眼中。
“早听说这二皇子生性暴戾,如今一看,果然如传言一般。”
“当街打人,也就这二皇子能做出来了。”
“不就是仗着有个太子兄长么?”
“整日横行霸道,早晚要遭报应。”
“可,我记得,是常家大公子先叫车夫撞上去的…
“谁知道是不是这二皇子使了什么手段。”
“这样的人,算什么天潢贵胄。”
“啪——”无论外人如何议论,乌年的鞭子都已甩了出去。
伴随着常奕的痛呼怒骂,那些过往的屈辱终于有了交待。
“上次的教训还没给够?见到本公子还不绕着走?”
“还皇子?我看是街上没人要的狗罢了,你那养妃都没想管你吧?”
“怎么这么看着本公子?被我说中了?”
“你放开我!”乌年使劲挣了几下,力气却比不过顾敛。
说翻脸便翻了脸:“顾敛!你信不信我连你一块儿打!”
而顾敛竟真就依言松了手,还要去扶被打得站不起身的常奕。
许是怒气上头,乌年也没控制住手中的鞭子,这一鞭,刚好划过顾敛的眉,打在了他的手臂上。
带起的血瞬间模糊了乌年的视线。
凶器也掉落在了罪魁祸首的脚边。
“为什么不躲?顾敛,你为什么不躲……
“我没想要打你的……”
“顾敛……”
这是乌年在被封了王后,头一次在人前暴露出最脆弱无助的模样。
而顾敛,又太了解这人的性子了。
他若不拦,这常奕恐怕就真得死在这儿了。
至于为什么会放开乌年,受这一鞭……
“顾将军,除了叫你保护乌年外,孤还有个不情之请。”
鞭子是太子给的,但太子又实在担心因为这条鞭子,又将亲弟弟推上另一条不归路。手掌大权的重臣尚能被名利所累,又何况是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利器,确实可以保护自己,但,若不会利用,哪怕只是惩恶扬善,有仇报仇,也终会带累了名声,于己无益。
“殿下请说。”
“孤要你教乌年明辨是非,端性正德。”
“我们回府,我叫人给你治伤……”
乌年慌忙跑到顾敛身旁,语中带颤。
一双眸子更是写满了懊悔与难过,还有不解。
顾敛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人.连敌人的刀都硬挨过,又遑论这一鞭子。
他起了身,没让乌年扶,大步出了马车,扫了眼躲在一旁的常家车夫。
“还不带你家公子回府疗伤?”
乌年见他不理自己,想替他擦擦侧脸上的血,却又怕下手没轻重。一张小脸都垮了下来,为什么,他总是什么都做不好?真的是,他做错了么?
“顾敛,你理理我。”鼓足勇气,乌年才说出了这句话,杏眼通红,却又不愿叫人看见,掩饰似的揉了揉眼。
顾敛哪能看不到他的动作,低下头,道了句:“你没错。”
乌年一愣,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半晌没开口。
又听顾敛道:“殿下先进宫赴宴罢,臣、、
“我不去,你跟我回府。”乌年这会儿也不伤心了,将帕子塞到了顾敛受伤的右手手心里。只倔强地,望着他。
顾敛心一动,望向乌年的眼眸是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柔情。
“好。”顾敛笑着应了,又转身去捡掉落在地的鞭子,重新递给了乌年。
语气沉稳而温和:“殿下,没有做错。”
“不要了。”乌年心尖一颤,看着顾敛手上的鞭子,泪中带笑。
以后你保护我,这鞭子,也就用不上了。
他心道,主动拉住了顾敛未受伤的手,两人一同上了马车。
马东内—— 指尖仍在发颤。
乌年看着顾敏眉尾处的伤痕,若非顾敛及时将来撤开,半张脸都得毁了。
现在想想,还是心有余悸。
“你,为什么不躲?”
“我不想叫殿下担上杀人的罪名。”这是顾敛头一次在乌年面前以‘我’自称。
我的殿下生性善良、坚韧勇敢,不该被那些人误解,也不该沾上一星半点的污名。
“为了,我么?”乌年有些慌乱地低下头。
以前那些得到过又失去的东西,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们,说我是太子哥哥的累赘,说我,没人要。”
良久,少年抬头,看向了顾敛。余霞透过车窗照在他的身上,那个被困在八岁的小人儿终于试着从阴影中探出头。
“殿下何必如此说。”顾敛叹了口气,想去揉揉乌年的头,可却又在半路停了下来,收回了手。
“殿下心地善良,惩奸罚恶,便是世人不知,也总是有人心里明白的。”
“软弱可欺不是你,凶残暴戾亦不是你。”
“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的殿下。”
“不是累赘,也谈不上是无人要……”
皇后寿宴,乌年没有去,太子虽代乌年送了贺礼,却也拦不住皇帝怒气上头的一道圣旨:“三皇子目无尊长,品性拙劣,勒令禁足三月,静思己过。”
至于常奕那头,顾敛早在回了二皇子府后就传了消息去东宫。太子自有应对的法子。虽说是禁足,但乌年对此却无半分在意,皇帝这禁足的手段也不止使过一次两次了,早已无关痛痒。只是顾敛身上的伤倒叫乌年揪心,平日里总闷闷不乐的。
“顾敛……”乌年躺在榻上,忽然小声唤了一句。
“臣在。”顾敛就歇在屏风外的另一条小榻上。
原本他还想守在屋顶上的,但乌年不让,甚至还想叫他同睡。
顾敛自然不敢,便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这几个月来。
乌年早已习惯了有顾敛的陪伴,日子也就这么平缓地过着,如片刻不停的江水一般,顺东流去。
于是乎,一眨眼,便到了新年。
……
“哥哥,你带我飞一圈。”乌年穿着大红袄子,过了一年,仍旧没长高多少,才堪堪到顾敛的肩膀处。
许是名字叫多了,乌年忽然心血来潮,唤了顾敛一声哥哥,然后惊奇地发现,向来不动如山的顾敛红了耳根,视线也变得躲闪起来。
“哥哥。”他又喊了一句。
眼下庭院中正飘着小雪,福娃娃似的人儿兴致高昂。
顾敛心里那句‘殿下,这不合礼数’也被他用私心瞒了下去。
“好。”
顾敛确实带着乌年在屋檐上飞了一圈,却不是用背的。
乌年虽觉动作怪异,但也没多想,一手勾着顾敛的脖子,一手去接天上落下来的雪花,指着一处梅花道:“哥哥,我要摘花。”
顾敛抱着他,足尖一跃,两人对视一眼,皆明一意。在经过梅枝时,乌年伸手,折下一枝梅花。
等到再落地时,梅花仍旧开得艳丽。
“母妃最喜欢的就是梅花了……”少年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眸中哀伤。
梅花谢过又开,那个温柔的怜妃却再也回不来了。
顾敛不知该如何安抚他,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节哀。”
乌年闻言,反倒是笑了出来,若按戏文来讲,顾敛此刻应该来一句‘你还有我’。不过这木头也不像是能说出这话的。
也不对,他又不是女子,他和顾敛也不是……一对儿。
“哥哥,你以后,会娶亲吗?”
乌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可他就是想知道,就是想,顾敛能只守着他一个人。
顾敛看着他,眸光有些幽深,从他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要娶亲,哪怕是回来了,他也从未有过这个心思。
或者说,自认识了乌年,他的心里便再有不了旁人。
他隐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或许。”他道。
乌年得了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心里又无端烦躁起来,连带着脸上笑意也黯淡了几分。
恰好此时,府外的街上响起一阵爆竹声,瞬间便将乌年的心思勾了去。
“哥哥,我们出去看看。”说着,便拉着顾敛往外跑。
彼时,东宫。
早朝才散没多久,乌文舟身着狐裘大氅,手里抱着个汤婆子,才下马车,就看见了远远跑来的乌年,少年一身红袄,模样喜庆。
倒真叫乌文舟依稀回忆起幼时那个活泼好动的幼弟来,看来,将顾敛调到乌年身边这个决定设错。
“太子哥哥。”
“太子殿下。”
乌年原本是拉着顾敛去看爆竹的,然后又想起了自己的亲哥哥,且他的府邸离东宫也不远,便干脆拉着顾敛赶来了。
没想到,正好碰见了才下朝回府的乌文舟。
“嗯,先进府罢。”
许是自幼养成的气势,乌文舟对谁都是一副冷淡模样,也只有在面对乌年时态度会稍微亲近些。
几人一同进了府。
恰好东宫的管家迎了上来:“殿下,公孙先生做的机巧已经送了过来,还留下话说,年后可以亲自来教您。”
乌文舟对这机巧之术也没有多大兴趣,只因胧月村会这一术的人全在一夜间被人屠尽了,才叫手下去寻会机巧之术的人。
公孙渠是个半修行的道士,曾混进过胧月村,学了几手。
“嗯,你叫他过两月来东宫,若愿意,便在孤这儿做个幕僚。”
乌文舟说着,带着乌年和顾敛进了主厅。
一侧的席案上正摆着只精巧的木鸟。
乌年一进门,便被这木鸟吸引了注意。
也不自觉问出了声:“这就是机巧?”
乌文舟见他有兴趣,便点了点头:“你若喜欢,尽管带回去,若想学,改日孤叫人去教你。”自母妃过世后,他就极少看见弟弟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了。语气也热切了些。
乌年知道他的用意,捧起了案上的木鸟,不知是碰到了什么机关,一支箭矢从那鸟腹中射了出来。顾敛离得近,又来不及拉开乌年,下意识徒手去抓。
锋利的箭矢将掌心钻出极深的血痕,而那血,竟泛着黑。
“顾敛——”乌年一惊,慌忙便要去看他的手,却被人给躲开了。
“臣没事,殿下不必担心。”顾敛说着,唇却是已经开始泛起了白。
怎么可能没事?
先坐下罢。”乌年还想说什么,却被乌文舟给截了胡:“府中有医师,顾锐领。说着,便吩咐一旁的下人去接住在幕僚院的医师。
等到医师来时,乌文舟已经离开了一趟,吩咐暗卫去捉公孙渠。
而结果,也确实如乌文舟意料的一般。
“大人所中之毒,怒老夫见识浅陋,竟从未曾见过,只能先暂时用一般的法子压制毒性,但……”若是解毒,恕老夫也无能为力。
剩下的话老医师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顾敛忽然响起的咳嗽给打断了,他再抬头看向太子,心里也大概明白了这两位的意思。
“假以时日,应是能养好的。”
便是昧着良心,他也只能这么说了。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乌年提着的心悄悄落下了几分,面上仍是担忧。
老医师叹了口气,跟着下人去抓药了。
乌文舟本想先将乌年支开,但一向在他面前听话的乌年这回又格外固执,一定要守着顾敛。他还是头一次见自己的幼弟对一个人这么上心。
不过救命之恩,也实属正常。
顾敛看出太子应当是有话想与自己说的,便朝乌年道:“殿下,臣有些渴了。”
也不知这是什么毒,顾敛只觉浑身一会儿热一会儿凉,额上冒着虚汗,但仍旧能保持意识清醒.
“好,我去给你拿。”乌年说完,便如箭一般飞射出门外。
不消片刻,便不见了人影。
“孤,可保顾家百年不衰。”哪怕没有顾敛,等他即位,顾家仍旧在都城留有一席之地。
储君的承诺,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求不来的。
可顾敛在乎的并不是这个。
“臣,谢太子殿下。”
“此事,孤不想让乌年知道。”
“臣明白。”
不知从何时起,顾敛对乌年的保护关切,早已超过了太子所嘱托的界限。有许多东西,早在陪伴的那些日子里,逐渐变化、生长。
护乌年平安,不止是职责,更是他,心之所向。
至于那份难以诉诸于口的感情,也注定了要被埋藏,被遗忘。
后来,顾敛告诉乌年,他的毒已经解了,有医师和太子的协助,这个谎言成了真,乌年信了。
后来,公孙渠消失了,太子的人手寻遍了都城,都再找不到这个人。
后来,乌文舟找了一位精通机巧之术的人来教乌年。因着顾敛的事,乌年初时还不愿意,但顾敛知道自家殿下很喜欢机巧,便在旁劝了好几日,总算是让人答应了。
后来,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个春秋。
那把鞭子再没有了用武之地。
又是一年冬。
乌年刚及冠,原本的少年如今长得越发俊秀挺拔了。唯一让他苦恼的事,顾敛仍旧比他高出了一个头。
“哥哥,再带我飞一圈吧?”
他拉着顾敛的袖子,摇晃两下,仍旧像当初那个小孩一样。
“殿下,于礼不合。”
这句话,自乌年十一岁过后,便成了顾敛的口头禅。
话虽这么说,但只要乌年想,顾敛便从未真正拒绝过。
“又是这句话、顾敛,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乌年这话说出口时,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这口吻,倒真像是跟相好吵架一般。
“臣,永远是殿下的侍卫。”顾敛没有丝毫犹豫,掩在身后的手却并不如表面看上去一般宁静淡然。
乌年忽就有些恼了。说不上来的难过,说不上来的怒。
总之,再开春时,他便收拾行囊,离开了都城。
……
后来,顾敛在灵台山寻到了乌年。
后来,乌年终于明白了自己对顾敛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思,步步紧逼,某人却始终不肯承认,仿佛,真的就只是乌年的侍卫。
后来,顾敛重新去了边疆,乌年也跟了过去。
后来,昭国内乱,太子登基,顾敛死守疆场,乌年领兵支援。
曾经的殿下逐渐有了顾敛的影子,曾经意气风发,只愿马革裹尸的顾将军昏迷不醒。
“阿敛。”乌年靠坐在床榻边,目光落在顾敛的身上,温柔又委屈。
这已经是顾敛昏迷的第四年了,顾家人来宁王府看过几趟,知道顾敛是在战场上受了伤才昏迷,都只是连声哀叹。只有乌年一遍又一遍执着地说着:“他没死,他会醒的。”
所有人都以为乌年最多守个一两年,然后便做回他的王爷,做回以前那个自由自在的乌年。
但,乌年守了,他守着这份情,守着顾敛这个人,四载有余。也已做好了一直守下去的准备。而曾经的那些记忆,也在这样的陪伴中,一遍遍刻入骨髓。
“阿敛,哥哥。”
“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八岁时救他的那个人,乌年找了许久,也是他托了兄长去查,最近才知道的。
命运,早将他想要的东西,送到了他的手边。
可他,却明白的太晚。
“哥哥,你早点醒,好不好?我好想你。”
想这个字,乌年说了成千上万次,可没有一声,能得到回应。
“等你醒了,我们就再不分开了,好不好?”
乌年伸手,戳了戳顾敛的唇,又做贼似的,凑过去,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下。脸上还泛着红,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又不由得想到了当初自己去边疆找顾敛时,这人佯装粗暴的模样,而自己还刺了他一刀落荒而逃。
“若再来一次,我定不跑。”便是疼,他也受得住。
“哥哥……”
“我心悦你。”
也不知是不是乌年的错觉,他好像看见顾敛的手指动了一下。
可他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或许是渴望太过强烈,顾敛昏迷的头一年,乌年就看到顾敛的手指动过,不止一次,还兴冲冲去宣太医,一来二去的,连太医都觉得他是着了魔,出现了幻觉。一次次的落空,连乌年自己都有些恍惚了。
思及此,乌年竟轻笑出声:“若我有一日疯了,便是成了鬼,也要缠着你。”
……
三日后。
宁王乌年被宣入了宫,连同一起的,还有礼部尚书家的嫡长女。
乌年刚进宫门,便看见了从马车上下来的姑娘,轻罗裙裳,头戴一只金步摇。端的
是一派大家风范。
乌年心里一跳,皇兄这几年也不是没跟他说过娶亲的事,而每回,他都拒绝了。难不成,这回要来硬的?
赐婚的念头一起,乌年便再迈不动进宫的脚,刚想要打道回府,那小姐便朝他过来了,还款款行了个礼:“宁王殿下。”
“嗯。”乌年绷着脸,一派冷淡模样。
温玉霜眸子微扬,道:“殿下这是要去承乾殿?”
乌年刚要否认,就听温五霜开了口:“顾将军最近可还好?家兄一直想登门拜访,又怕扰了殿下清静。”她虽不常出门,但对于顾将军和这宁王殿下的事也打听过一耳朵,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听见是有关顾敛的事,乌年果然来了兴趣。
“他如今还睡着,等他醒了,我再将令兄的事告知给他。”
两人说着话。
皇帝派来接人的内侍也正好到了,温无霜被领着去了温太妃住处。乌年则是去了承乾殿。
“陛下。”乌年一进殿便行了礼。
乌文舟将手中的奏折放下,叹了口气,又让乌年先坐下。
“你也老大不小了,顾敛这么多年了也一直没醒,朕……”
还没说完,乌年便先不答应了:“陛下,臣弟决不会娶温家小姐。”
此话一出,乌文舟先愣了一会儿,转而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以为,朕是想赐婚?”
乌年没说话。低着头,一副誓死不从的倔强模样。”
“朕确实想赐婚……”
“陛……”
“朕想替你和顾将军赐婚。”
“那温家小姐,可是朕的皇后。”
乌年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前头那句上。
而乌文舟这头也开始了解释:“顾敛再怎么说,也是臣子。你身为王爷,却终日守着他,自是有失体统。不若你们先成亲……”
“万一他不愿意……”乌年忽然出声。
毕竟,顾敛是为了躲着他,才去的边疆。
闻言,乌文舟脸色一僵,眸光也难得带上了几分愧意。
缓缓开口:“当初,是朕叫他去边疆接替程老将军的。”
丘皇后与丘国有书信联系的事,他是知道的,再加上皇帝身体每况愈下,三皇子又已自缢于井,难保不会有什么大动作。
乌年的性子也大致回到了从前,也不需要顾敛日日守着了。
他便想将顾敛安插到边塞去。
只是怕乌年会怨他,才称顾敛是自请前去的。
后来知道乌年喜欢顾敛,他就更没打算说了。
至于如今,他也想通了,喜欢男人就喜欢男人吧,只要乌年喜欢就好了。
“你从未想过,他会活着回来,是不是?”
乌年并不傻,他自然听懂了乌文舟话中的意思。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果真一点儿也没说错。
在乌文舟的眼中,顾敛就是一枚棋子,一枚注定要牺牲掉的棋子,只是却没料到,作为亲弟弟的乌年会爱上这个棋子。
一阵寂静过后。
乌文舟终于回过了神:“是。”说他薄情寡义也好,说他奸诈狡猾也罢,他就是这样的人,站在高位上的人,哪一个不是手染血腥?必要的舍弃是为了
更稳固的皇权。
乌年没再回他,转身便要离开。
在即将出殿门之时,乌文舟的声音远远传来:“朕会给你们赐婚。”
“不必。”乌年没回头,声音也依旧冷硬,面上却是一副即将支离破碎的神情。
……
夏日的光灼热,乌年回府时,额上已然出了汗。还没待他去换身衣服,就听到了下人的呼声:“殿下,殿下!顾将军醒了!”
乌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房门口的,只知道推门时,手心都是汗。
“阿敛。”他下意识唤道,眼中是要溢出来的思慕,似还泛着水光。
顾敛初醒,听见乌年的称呼,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乌年走到近前,他才抬起头:“殿下,莫哭。”
此话一出,乌年这些年积压下来的委屈思念终在这一刻决了堤。
“阿敛哥哥。”也只有在顾敛面前,乌年才会展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想也没想地便伏在了顾敛的肩头,哭得像个孩子。
整整四年,乌年幻想过无数次顾敛醒来时的模样。
顾敛轻拍了他的背;语气心疼:“我的殿下,受委屈了。”这些年,顾敛虽然昏迷着,但隐约也能感知到外界,他想醒来,他想看看他的殿下,他,舍不得。
“不要你……嗝……叫殿下……”乌年嗓音有些嘶哑,湿漉漉的杏眸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顾敛瞧,仿佛怎么瞧也瞧不够一般。
顾敛被他这目光看得心尖酸涩,一手勾住他的腰,将带进怀里,在他唇上亲了亲,轻哄:“年年乖,不哭了,我在。”
乌年顿时烧红了脸,却并没有躲闪的念头,主动勾住顾敛的脖子,亲了上去。他试着去撬顾敛的唇,却被这人反容为主,所有的委屈难过担忧全淹没在了克制不住的喘息嗔吟中。
“阿敛……”鸟年喘着气,眼尾一抹胭红,手指紧紧攥着顾敛的衣袖,顾盼言语间,仿若下了场杏花微雨。
顾敛忽的有些口渴,喉咙滚动了几下,略有些低沉的声音传到乌年的耳中,带着特有的侵略性:“年年。”
像是忽然感受到什么,乌年眼中一惊,转瞬便露出了一个笑,语气带着蛊惑:“阿敛,你可悦我?”
时隔四年,乌年再次抛出了这个问题。
曾经敛的那些拒绝否认,统统都不算数。
违心之言,怎能算数?
身体的反应,时刻提醒着顾敛,他对面前之人有着非分之想。
“顾敛今生今世,从来只爱乌年一人。”
“之前种种,皆是情非得已。”
“望,阿年原谅。”
此后岁岁年年,顾敛都不会再收敛自己对这人的喜欢了。他不想,不能,不敢,也不舍得再叫乌年等下去。
“好。”这些话,乌年盼了太久,如今得偿所愿,足矣。
“哥哥,亲我。”
乌年仰头,眼中是掩饰不掉的羞涩欢喜,说的话却叫人分外动情。
“臣,遵命。”
顾敛仿佛读懂了他的意思,一个翻身,便将人压在了榻上,接着,便是兀然响起的衣料磨擦声,以及几声猫儿似的呜咽,混着男人粗重的喘息。
罗帐轻摇,杏花重开。
曾经的那些风霜早已融化在了日复一日的陪伴中,窗外的暖阳带着风,拂过碧色的湖,两朵芙蓉依偎着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