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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桃花抚孤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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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
与北塞军队一同班回朝的,是北狄人的降书。
因着北狄的战败,东夷那头也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之前那些劫下来的火器也全部充入了军中,那条直穿沧州的河道也已动工了。
而刑部尚书陆允同岳国公私下贪脏枉法的勾当也被人当作弹劾的证据,呈到了御前,最终,被判了个革职流放。
至此,乱党反叛的事告下了一段落。
这日,皇帝宴请群臣,对有功之臣进行褒奖赏赐。
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颓丧之气也一扫而空。
礼部还在皇帝授意下准备了烟火庆祝。
京城又恢复了以往的繁华热闹,当那万束朱火在墨夜中如莲绽开时,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走卒贩夫,俱是一派荡气回肠,欢欣鼓舞。
“顾将军御敌有功,封嘉伯侯,赏黄金万两,赐王宅。顾家军编入禁军。”
“臣,谢主隆思。”
如今战乱已平,交出军权早在顾知檀意料之中,不过,这样也好,解甲归田,余生安稳。
晏渊再将目光投向晏兰亭时,心里却犯起了难,如今这位长公主可谓是要权有权,要财有财,那驸马也是个身份不简单的。赏无可赏,若是削权,反倒要让那些将士们寒了心。
“皇弟,可有何想要的?”他问道。
朝堂上忽的变得落针可闻了。都纷纷望向了坐在席案边的长公主。
晏兰亭似也没想到皇帝会突然这么问,愣了一下,缓缓开口:“臣,自请削去长公主封号……”
前半句话一出,朝臣都悬起了一颗心,不是长公主,那可就是王爷了。而皇位向来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何况晏渊如今膝下无子……
好在还有下半句:“离开京城,不论庙堂事,与王妃周游天下。”
晏兰亭说这话时,神情恳切,看了一眼身旁的萧还,眼中情意,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而高台上的晏渊见状,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仿佛自己以往的那些提防暗害就是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而他也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再开口时,语气也淡了许多:“特封长公主晏兰亭为归林王,赐黄金万两。”晏兰亭出了席案,行完礼。
只在殿中留了半刻,便找了借口同萧还离开了皇宫。
晏渊又叫福海禄宣读了一遍事先拟好的封赏旨意。歌舞依旧,钟磬声脆,群臣欢饮,觥筹交错。
待到夜深人静,众人三两搭肩离殿。
晏渊已独自离席,没有上轿辇,只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宫内走着。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一座殿宇前。
院中不知何时起便已荒芜了,只有一些杂草疯长得厉害。屋内似乎还点着灯,时不时传出声音,似是在说些什么。
晏渊不自觉便往那屋门走,靠在雕花木窗边,终于听着了里头那人说的是什么。
屋内。
自皇帝回宫后,竹木打听了许久,才知道孟钦已经永远留在了琼州。近十年的主仆情谊,竹木如何能不伤心?
“主子,您就不该跟着皇帝去琼州……”
“他都那般待您了,您又何必执着?”
“现在可好?只留了我个人在这儿,呜呜呜……”
“那皇帝也不是个好东西,您死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跟个没事人一样。”
“我看,他心里压根就没您。”
“亏的您还那么痴情,专门去陀音寺求平安玉,用血蕴养了一个月,手腕上的口子,我看着都疼。被人下毒也不敢说,还总被那狗皇帝给欺负……还放任那帮子妖魔鬼怪骑在您头上……”
“呜呜呜……”
“这些纸线是我前两天偷偷求王公公从宫外买回来的,您到了下头,可别再委屈自己了……”
全然不知,这些活全被晏渊给听了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晏渊靠在廊柱旁,想笑,可却只有眼泪落下来。
阿钦,你瞒得我好苦。
为什么不说呢……至此,晏渊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在提到血玉时,孟钦总是很难过,甚至在他说要将那血玉扔了时,还跟他吵了起来。
怎么能不难过?怎么能不愤怒?
看着自己的心意被人冒名顶替,被贱踏……
他习以为常地享受着孟钦给的偏爱和喜欢,却忘了,孟钦本不必如此。
诸多亏欠,晏渊想偿还,却……
许是悲上心头,晏渊忽的感受到心口处来一阵刺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踉跄着离开了。
自此以后,皇帝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行事愈发雷厉风行,几乎日日宿在御书房,积压下来的折子被皇帝全部仔细批阅了一遍。
福海禄劝了许多次,甚至连孟钦都搬了出来,而每当这时,晏渊总是苦笑着:“是我对不住他。”之后便又投入到政事里去了。
而这一日。
皇帝突然召集了几位武将在御书房议事。自琼冲两州那场战役结束后,原本北迁的月氏突然就消声匿迹了。但晏渊可没有就此作罢的打算。
于是,一场南疆之行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初时,还有朝臣主张议和,但当太医将晏渊中蛊的事说出来时,这些朝臣
便纷纷加入了主战派。
好在这几年晏国国力强盛,东夷、完鞑,北狄都被收拾过,士气更是大盛。
出征南疆,也并非难事。
除却这个,晏渊还做出了一个让群臣惊疑的决定——遣散后宫。
不少人上书劝谏,但一向顾全大局,惯用制衡手段的晏渊这回却格外坚决,一如上次册封孟钦为妃那般。
某些朝臣还认为是皇帝看惯了后宫佳丽,且如今月皇后已死,七日国丧已过。岳贵妃下落于明,后宫本也没几个妃子,散了,也就散了。
大不了,等这仗打完后再劝皇帝扩充后宫。
……
半个月后,南疆,月氏。
早在琼冲之战结束后,落银雪便率领月氏又回了南疆。而羌氏和丰氏得到消息后,便忙不迭上门找茬来了。
落银雪初时还有兴趣陪他们玩儿,办了个南疆三族蛊术切磋大会。
胜败他并不再乎,两败俱伤才是他想要的结果。
直到晏国南征的消息传来,这场大会刚好落幕。
胜者,自然是月氏。
但到底还是伤了些元气——有几位蛊术极好的月氏族人被羌氏的杀人蛊给毒废了。
掌教大屋内。
落银雪靠坐在蛇皮长榻上,霜发披散,额头是诡异的朱色花纹,细看时,那花纹竟好似活了一般,缓缓游动着,艳丽又阴森。
曾经的胧月少年,如今已成了受人讨伐的月氏掌教。
“教主,晏国军队马上就要到了,咱们,西迁吧……”说话的是个月氏族人,还是三长老的孙子。
落银雪闻言,抬头看了过去,一双琥珀眸含着笑,叫人移不开眼。
那少年被这笑容得眼一花。三长老见状,赶忙便要去拉自己孙子,嘴里还喊着:“掌教,是老夫孙儿言语无状,请您……”饶过他。
话还未说完。
落银雪袖内的蛊虫便飞了出去,正中那人眉心。
”你……”三长老看着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话边气绝身亡的孙子,眼中是一闪而过的狠辣,又在落银雪看过来时用悲痛恐惧掩盖了去。
“呵。”
落银雪自然明白这帮老狐狸心里打着什么小九九,只是他不在乎,也不屑于去管。
至于他杀的那人?他早就查过了,说是死有杀辜都算便宜。一百多条人命,就被这人一句蛊虫失控盖过了,还仗着是三长老的孙子四处胡作非为。
“可还有人有异议?”
他扫了一圈面前议事的人。
以前他最厌恶的蛊虫如今反倒成了他立足的倚靠。可笑,可悲啊。
落银雪恨透了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只想早早了结这一切。
“传令下去,召集月氏所有人马,随我,迎敌。”
月氏隐在南疆,却藏得很隐蔽,一般人难寻其踪,主动出寨与晏国军队相抗,也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众人一听这话,纷纷愣在了原地。
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落银雪又轻飘飘来了一句:“违令者,杀。”
众人这才像恍然回过神的惊弓之乌一般离开了,三长老抱着自己孙子的尸身也跟着往外走。
落银雪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慵懒又带着排衅:“三长老,我等你来报仇。”
“掌教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夫岂敢?”
三长老忙不迭转过身,皱巴巴的脸上硬挤出几分笑。落银雪没去瞧他,也没应答。
……
晏新帝十五年,皇帝率兵亲征南疆,与南疆月氏在戈壁之地交战,一路势如破竹。还顺带收拾了一路跟着打算渔翁得利的羌氏和丰氏一顿。
晏新帝十五年五月。
晏国军队进驻。
那日,天边的月都被染成了血红色,野风刮过月牙坡,仿佛是亡者的叹息,又像是万蛇窟下冤魂的释然安笑。
月氏覆灭那夜,月氏长老都被扣押在了月氏大寨的中心大堂内。
向来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的月氏掌教却并不在这儿。
这时的三长老,选择了向晏渊投降。
“草民知道那魔头在哪儿,只求您能放草民一条生路……”三长老朝着,晏渊膝行几步。
但晏渊现如今已对这帮月氏的人有人防备警惕之心,并非让他靠近。
“说。”他的神色漠然,剑尖还在往下滴着血。
“在万蛇窟,草民带您……”
他还未说完,晏渊便转身离开了,在踏出门的一瞬间,跟守在门口的将领吩咐了一句:“不必留了。”
夜晚的风,很凉,站在崖边,似乎还能听见蛇嘶声。
男人身着一袭霜色华袍,外罩着掌教衣氅。
白发如瀑,像是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可那张脸却越发艳丽出众,淡漠的琥珀眸里藏着太多的东西,哪怕是有月光照着,也依旧叫人看不清。
“你是……月氏掌教?”虽是疑问,但晏渊心里早便有了定论。
“是。”落银雪望着天边的月,很圆,他有点儿想回胧月村了。
晏渊听他声音,便猜测此人应当不老。
“为何要故意引朕来屠月氏。”
晏渊不傻,自然明白自己这些日子打仗时,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之所以能这么快拿下胀氏,这其中可少不了这位掌教的手笔。
“恨。”落银雪说出这个字时,眸中神色变得有些恍惚。他这辈子,好像一直都活在恨当中,也靠着这所谓的恨,他才能走到如今。
当初在胧月村时,他恨自己是个怪胎,怎么吃毒草毒药都不会死,后来晕了一场,才知是毒素积累过多,父亲为了给他治这病去昭国皇都寻药,回来时断了一臂,据说是因为昭国皇帝痴迷炼丹,想试试用隐世机巧之族的血肉炼出的药有何不同。
后来他被拐到月氏,在月祭司手中救下了冒充萧重阳身份的江渐。还和这人有了牵扯,生了情愫。以至于后来江渐名为离开,实为赴死的背叛,让他把这满腔的爱化成了剪不断的恨。直到萧还和晏兰亭的出现,让他明白,原来自己一直都恨错了人。
在他得知胧月村是为月氏所屠之后,他便下定决心要报仇。时至今日,他想要的,终于得到了。
可他,为什么却高兴不起来?
想着想着,竟是大笑了起来,又转过了身。
晏渊愣了一下,手中的剑已经指向了落银雪。
“你的恨,又与朕何干?”若非落银雪的蛊虫,赵将那帮人也不会受控制,孟钦也不会为了救他而死。
“确实如此,大晏皇帝,你所中之盎名为幻蛊,只要不沉溺于梦中幻象,便与常人无异,引蛊香就在掌教屋里藤架内的盒子里……”落银雪说罢,竟往后退了两步,直直倒了下去。
耳边有寒风呼啸而过,以往恐惧的蛇嘶声此刻竟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阿渐,我如今,该算是同你葬在了一处罢?”
罪大恶极的月氏掌教终于死了,那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也最终葬入了万蛇窟,连同月氏,下了地狱。
后来,晏国军队班师回朝,南疆也正式归附了大晏。一场盛世,即将来临。
一个月后,红绸挂满了整座晏国皇宫。分明是极喜庆的模样,却无一人能笑得出来。
有喜鹊落在宫墙边的树桠上,几片枯萎了的桃花花瓣顺着风飘落,温柔地抚过远在琼州桃花林那座冰凉的墓碑。
京城街道上,一眼望去,红绸满挂,金花作饰,还有朝廷官差在派发喜银。老百姓只知道今日是封后大典,比以往皇帝封后盛大了不知多少倍。
“娘亲,为什么他们要分银子给咱们?”
一个扎着小揪揪的女孩拉着自家娘亲的袖子,好奇地问,手里着抓着一把饴糖。
“因为,今日是咱们陛下和孟皇后成亲的日子。”
“为什么以前没有?”
“因为,咱们陛下喜欢孟娘娘啊,这可是从古至今头一份儿……”百姓感叹皇帝的痴情,却也在心里忍不住的叹息。
如今,谁都知道,晏国皇帝独爱男妃孟钦,为此不惜遣散后宫。也知道,孟钦为救皇帝而死,而当今皇帝,娶了一个牌位。帝后二人,伉俪情深,却又阴阳相隔。
这场册封大典在晏渊决定遣散后宫起,便吩咐礼部开始筹备了。
祭祀高台上,本应是帝后二人站在一处,而晏渊却独自一人,身着金线龙袍,头戴帝王冠冕,怀里抱着一个檀木牌位,上面的字是晏渊自己拿着刻刀一字字刻出来的。眼尖的人还能看见,这位皇帝的腰上,系着块极好看的血玉。
祭酒时也是晏渊独自一人。
“阿钦,你看,我没有食言。”晏渊眸中含着笑,却隐隐浮出几分水光。他欠了孟钦一辈子的夫妻之礼,终于补上了。
但,此后经年,却再寻不回孟钦这个人了。
“我知道你想要自由,琼州那片桃花林,很美……你会喜欢的吧?”
“我把你的牌位摆在皇室宗祠里,以后,你就是晏国皇室的人,是我唯一的皇后,就当是给我留的一点念想,好不好?”
高台上的晏渊不断喃喃着,却没有半个人能应答。
只余那玉阶下一声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回荡在皇宫大内。
之后的游街也依旧进行。
百姓们望着游行的仪仗队,口中还喊着贺词,倘若叫晏渊看见,就会有人捧着赏银过来。
一场封后大典下来,天边的夕阳也渐渐落了下来,灿烂的红霞将皇宫铺砌的琉璃瓦映照得通透明亮,璀璨如星。
晏渊并未在筵席上停留多久,独自一人,离了殿。
有宫人想跟,却叫晏渊遣退了。
清寒的月光罩在微微泛起涟漪的湖上,大片荷叶连在一块儿,却因为季节未到,一株莲也不曾有。
在晏渊的记忆里,总觉得孟钦应当是喜欢红色的,毕竟,朱妆最衬美人。少年潋滟色,便更该骄阳似红莲。
可如今看来,他也不过是将诸事强加于人的无耻之徒罢了。
从前亭中与孟钦把酒言欢,如今,不过只剩他一人大醉酩酊。
许是醉得厉害,晏渊靠坐在湖心亭中的石桌旁,恍惚看见孟钦就坐在对面,笑着劝他:“陛下喝这么多,是想将自己喝醉不成?”
清醒如晏渊,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象,但……
“也只有喝醉了,才能再见着你……”
晏渊笑着,撑起身,踉跄着走过去,却摸了个空。就那么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阿……钦……”
他紧攥着腰上系着的血玉,拼命地回想孟钦的模样……
“阿渊,地上凉,你快起来。”那人眼中的担忧是那般地清晰。
“咳咳咳……”晏渊正笑着,一口血呕了出来,溅红了石凳。
中幻蛊者,可忆起心中最惦念痛苦之事,晏渊找到了引蛊香,却并没有要解的打算。他怕,一旦解了蛊,多年后,他会记不清孟钦的模样。
求而不得,自古便是人生一大憾事。而晏渊曾经得到过,却不懂,等到回过头来,才明白悔之晚矣。
只道是,莲花开有时,君不回头看,桃花抚孤冢,君却把情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