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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琼州水波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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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渐深,稚鸟渐腴,西子湖畔的垂柳轻摆着绿绦,似要与那划船的船夫比比谁的力气大些。绿水逶迤,远处荡开圈圈涟漪。
年轮稍转,又是一个月。
皇帝的车马也改了水路行船,浩浩荡荡地,已是入了琼州。
这日,春和景明,颜色正好。
皇帝大臣都到了甲板上,一旁的琼州知州也伴驾随行。
“这琼州,可有何风景名盛之处?”帝王指尖轻扣着雕栏,一身墨衣,上绣金线暗纹五爪金龙。瑞目含威,说笑间,也是一派皇家贵气。
琼州知州等这一日不知等了多久,来这地方任官十几年,这还是第一次见识这场面。
“离此处百里外,有一处桃林,现今正是初放的时节,想来景色也是极美的,陛下可要随下官一同前往?”
晏渊不置可否,只朝着船舱的方向看了一眼。
月秋水就站在他的身侧,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便替他开了口:“眼下时日还早,不若等游完此段河,回程时再去看看?”
对此,晏渊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琼州知州也明白了意思:“下官一定办好。”
彼时,船舱内。
一向爱凑在皇帝跟前的岳贵妃此刻却静坐在案边。什么爱不爱,恨不恨,现在都不重要了。在南巡之前,爹已经同她传过消息,废晏渊,立新帝。而她,也真真正正成了无用的弃子。不过是个即将要死的皇帝,她还上赶着作甚?但她若能助新帝一臂之力,说不准日后还能被封个县主。
若是找孟钦合作……不行,此人如今正得圣宠,况且因为血玉的事,她已经同那人结了梁子。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传来。
岳贵妃先是被吓了一跳,队伍轻便,妃子都只带了一个丫鬟。还被岳贵妃遣去采买东西了。
是个陌生的男人,穿着随行侍卫的衣裳。
“娘娘,奴才接应您离开。”男人说着,从袖里掏出一个令牌来,是岳国公府的府牌。
“现在?”岳贵妃神色微顿,却因着那块府牌而打消了怀疑。
“国公已经安排好了刺客,就在今夜行动,怕到时候误伤了娘娘。”
过了约莫一炷香,岳贵妃换上了宫女的服饰,随着男人离了船,上了一只小舟。
彼时,孟钦经出了船舱,倚靠在栏杆一角,看着悄悄离去的小船,唇角勾起一抹笑。
眼中浮出几分好奇与玩味。
也不知,对岳国公来说,是皇位重要,还是女儿重要。
“在看什么?”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正是应付完群臣的晏渊,许是存了要同孟钦重归于好的心思,态度都放温和了不少。
孟钦心一跳,转过身来,挪了几步,挡住了晏渊的视线。
“没什么,您怎么过来了?”
听见他的称呼,晏渊眉头拧了拧:“就用你我相称,单独相处也好,在外人面前也罢。”
“孟钦,我……”
“陛下说笑了,您贵为一国之君,身份尊贵,我一小小庶人,万不敢僭越。”
“你是我的妃子,是我的心上人,待此间事了,我还可以封你为后,甚至遗散后宫,独你一人。”
晏渊说这话时,目光真挚,仿佛要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孟钦看似的。
当迷茫了许久的爱意终于找到了方向;大雾初散,晏渊愿意用自己所存不多的真心恳切去对待这份爱意。只是,大雾散去,原来的那个人早已离开了原地。
这样动听的话,是孟钦以前妄想却奢求不到的。
只是,他早已没了以后。
“阿渊,回不去了。”他轻叹了口气,缓缓靠近面前的人,目光似是含着些哀伤,看不懂却也会觉得痛。
那是孟钦头一次见着先皇,威严,锐利,身上自有一股摄人的帝王气势。
“你就是太子捡回来的侍读?”
“回陛下,是……是的……”
“朕这里有一丸药,是毒药,服下可保你活到三十,若是不愿,那便现在就死。”
先皇是出了名的狠辣果断,知道孟钦来路不明,便不会放心他跟在晏渊身边。
无论愿不愿,孟钦都只有接受的份。
“为何?”晏渊不止一次这么问。
而孟钦却始终没办法告诉他缘由。
“我这辈子什么也不求了,只愿陛下能得偿所愿。”哪怕到那时,我已看不见。
“我想要你。”晏渊盯着他,目光有些幽深。
“我早就是你的了。”在你登基后被下药的那个夜里,那个龙榻上的人,从来都不是岳贵妃。
孟钦说这话时,已然敛下了眸中浓烈的情绪,不让旁人窥见半分。
晏渊只以为他讲的是封妃进宫后的事,只叹了句:“我知道。”随后便想去拉孟钦的手。
孟钦这回没有躲开,像是默许了什么一般。
引得晏渊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像是想要宣示什么一般,不过片刻,便拟了道旨:“孟妃性淑德厚,温良秀嘉,特封为皇贵妃,与皇后共掌六宫之事。”
“这回,我定不食言。”晏渊侧头,望向孟钦的目光蕴着万种温和朗意。
孟钦也被他这目光看得心头一跳。
仿佛只是这一眼,便能前尘往事尽数忘却,怀疑伤害一概不计。
“我信。”也只信这最后一回。
当夜,晏渊:是和孟钦上的同一张榻,心情却是出奇地平静而畅快。
伴着船外划水时的波涛声,月光极缓极柔地透过窗子绕进屋。
孟钦却反是辗转没了睡意,他侧过身,试探着将手搭在了晏渊的身上,借着月光,细细观察着身侧之人的面容,便是放在民间,也当是个书香门第的好郎君。
见人没什么反应,孟钦的胆子便更大了些,抚了抚晏渊的眉头,又往下,戳了戳晏渊的脸,是软的,又摸了摸那对看起来显得有些薄情的唇。
晏渊自然感受到了他的动作,也没阻止,只是心里莫名地高兴,比抄了一个贪官污吏的府宅还要高兴。
为什么没有早点明白过来呢?早点明白过来孟钦是真心爱慕于他的,早点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很在乎孟钦的,早点同孟钦将话都说清楚,早点坦明自己的计划,自己的心意,这样,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后悔么?至于孟钦现在还在,那么,一切都还来得急。
温热的触感自唇上传来,晏渊差点儿要忍不住睁开眼,原本压下去的灼热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尤其孟钦还贴在他耳边轻唤:“阿渊。”
晏渊几乎都要翻身将人压下了,孟钦却突然挪开了位置。反倒让晏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殊不知,孟钦早便看出了他的挣扎。脸上还挂着笑。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晏渊看得见,摸得着,却不敢做。一直堵在心口的那股浊气终于在看见晏渊紧拧着眉,面浮隐忍之色时悄然散了。
晏渊,对你来说,究竟是爱重要,还是欲念更重要?
孟钦知道纠结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甚至还会显得有些幼稚可笑,但每每想起那些夜晚,这人唯在情浓时才展露出来的真实的怜惜和那次石桌上的经历时,他的心里又总会有些不得劲。
说不上,是怨人,还是怨己。
过了大概半炷香,也不知是谁叹了口气。
像是妥协一般,晏渊睁开了眼。
“阿钦。”他唤道。
孟钦心却沉了下去。
“嗯。”
“你可困?”
此话一出,孟钦已然转过视线,不再看他。
“不困。”
“那便不睡了,咱们出去逛逛这琼州街巷”。
晏渊说着,已经开始穿衣了。
“嗯?”孟钦反应过来,脸上泛出几分因尴尬而露出的羞赧之色。
“阿钦在想什么?”晏渊自然瞧见了他的异样,笑道:“莫不是以为我想……”
“你不想?”孟钦本也不是个脸皮有多薄的人,许是这些年来装乖装久了,才一时显出几分脸皮薄的羞涩来。但很快便有了应对。
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再伪装,便是展露他所有的脾性又何妨?
“自然是想的。”晏渊只这么说了一句,走时又趁孟钦不注意,在他脸侧亲了一下。
“太想了,先让我解个馋,孟大人。”皇帝调侃起人来,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
晏渊将从前自己与孟钦的过往走马观花似地回忆了一遍,才恍然发觉,孟钦应当是不喜欢皇帝妃子的这个称号的。
比起孟妃,孟大人的身份才是更自由的。
孟钦因着这句话的调子,恍惚回到了从前。
那时的晏渊,也还是个存着些稚气的纨绔少年。
虽有时顽劣,却也是始终护着他的。那时还没有出现冯党叛乱,先皇也还健在,皇嗣众多。
偶尔也有几个爱挑事找茬的。
“孤的人,还轮不到别人来指手划脚。”
“他们若欺负你,打回去便是,万不可丢了我东宫的脸。”
“怎么还成泥人了?”
“孤可不是为了你,孤是看不得某些人仗着有点儿身世便仗势欺人,期民霸市。”
“真生气了?”见孟钦久不说话,晏渊有些着急了,想起两个月的两人吵的那一次,生怕又将孟钦给气着了。
“我错了,叫你亲回来,好不好?”他挪步走到孟钦身前,温声道。
有些事情,想清楚了,做多了,便不会觉得别扭了。
晏渊想回到从前,甚至胜过从前,在心爱之人面前伏低做小又有何不可?
孟钦一时竟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可如果是梦,那他宁愿永不醒来。
“好。”他道。忽的仰头在晏渊的唇上落了一吻。
两人出了船舱。
只见晏渊拿出个信号筒,往夜幕中一放,不消片刻,便有人划着小舟过来了,而划船的人,正是司齐尧。
“陛下,孟妃。”当司齐尧行礼时,晏渊听到他的称呼,下意识去看孟钦,见他未露出什么异样神色,悄悄松了口气。
轻舟之上,月明星稀,轻舟之下,水波荡漾,天地仿佛被什么给连接了起来,没有界限。
晏渊感受着迎面拂来的清风,也终于明白这世间为何会有那么多归隐之士了。
可他的身份,他肩上的担子,让他不想有,也不敢有这样的念头。
而另一头。
岳贵妃跟着侍卫离了船后,便被引着上了一驾马车。
“现在去哪里?”岳贵妃问道,看着马车外渐暗的天色,心神不宁。
“国公爷让我带您回京。不知您身上可有什么信物?”
“回京为什么要信物?”岳贵妃盯着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儿。
“都是国公爷吩咐的,娘娘照做便是。”男人目光变得有些阴翳,语气也暗含威胁。
“你不是爹派来的人,你究竟是谁?”岳贵妃语气己然带上了惊惶,想要跳车,却被人给一砍后颈打晕了。
男人取走了她身上的玉佩,便出了马车,朝驾车的人说了些什么,便离开了。
——据说岳贵妃有一块名玉,是其母在世时专门上陀音寺所求。
彼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在季忠调动私兵前往京城时,晏璟在兖州的兵将也在往京城赶——晏璟有着皇帝秘密给的诏令,可以调动兖州兵马。两方人马几乎是前后脚到的京城。
季忠知道这消息时还有些意外。
想不到以这璟郡王的心计城府还能从兖州调到兵。
不过这样也好,两方人马加起来,控制京城不成问题。
至于远在琼州的皇帝那边,他们早便同岳国公通了气——岳国公联外夷,诛皇帝,他们控皇城、扶新帝。
待事成,晏璟登上皇位,依旧尊太后为太后,扶季岳两家。
只可惜,这场密谋的叛乱早在一开始,便已有了结果。
晏璟为了扮好自己的角儿,几乎每隔几日便要去季家一趟,引得朝中官员都在暗暗揣测,这位郡王是不是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季忠也觉得晏璟此举太过明目张胆,便提醒了几回,叫他不要登门这么勤。
右相裴松严为此还专门让自家孙子裴庄去拜访晏璟,打听口风。
而晏璟则是一副什么也不愿说的样子,反倒惹人怀疑。
同晏渊初及冠时,季家所拉拢的手段一样。
晏璟前脚方从季府回来,后脚季家便送了两个姑娘来,只说是晏璟独自一人在京城,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伺候,便送了两个来侍候左右。
吓得晏璟当夜便从主屋搬到了书房歇,又找了个向太后请安的由头进了宫,偷偷摸摸去会心上人。
晏璟用了半个时辰在府中捣饰自己,旁人都以为他是为了讨好太后,在太后跟前留个好印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意的,只是苏皎林。
“你怎么来了?”苏皎林刚出了殿,想去御花园走走,就被迎面走来的人拉着手腕又回了殿。
刚问出这话,就被晏璟一把抱住了。
幸得苏皎林不喜宫人侍候,便都打发去了外院。殿中也因此只有他们二人。
“许久未相见,心里有些惦念。”晏璟张口便来了这么句。
苏皎林早已习惯了这人身上的少年心性,眼眸微垂,道:“是进宫来拜见太后的?”
自从内府务来过一趟人,晏璟便一直没见着人,直到年夜才经云阳公主牵线得以相见,还有这些日子的风言风语,苏皎林大概能猜到晏璟定然是和皇帝做了什么交易的。
“见太后只是顺带,见你,才是我此行之要。”晏璟说着,语气甜腻得像是初落情网的情头青。
“怎的突然这般油腔滑调,莫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亏心事?”原本只是一句打趣的话,可落在晏璟耳中,还以为是苏皎林知道了昨日之事,有意试探自己。
“我发誓,我绝对没碰过她们,等过段时间,事情平定了,我就打发她们走。皎林,你信我。”倒豆子似地一齐交待了。
“什么叫没有碰?你背着我做什么了?”苏皎林眯了眯眼,碧色的眸子速渐变得有些阴沉,原本搭在晏璟肩上的发丝也随着他抬头的动作而悬在肩前。
分明一张美人面,严肃起来时又无端现出几分雷厉。
晏璟先父便是个妻奴,到了晏璟这一代,更是如此。
于是乎,他低着头,老老实实将季忠送人的事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
苏皎林见他一副无措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但也深知,这话若不早早敞开了说清楚,必然会给以后的他们留下无穷的祸患。
“如今不会,可以后呢?”
“阿璟,我喜欢你,也只喜欢你,为你牵动心绪,为你百般动情。”
“若有朝一日,你厌了,腻了,我又该如何自处?”
“有时我总觉得你像个孩子,真挚热烈,可若这些都只是你一时兴起的冲动,那我……宁愿不要。”
“我苏皎林,此生只心系一人。”
“你若负我,我定不善罢甘休。”
他说这话时,目光极尽温柔诚恳。
想去看晏璟的神色,却被晏璟一把抱入怀中。
“我不是孩子。”青年的声音有些沉闷。
“也不是一时兴起。”
“我有,打算好一辈子的。”
“你别不信我……”晏璟头一次喜欢上一个人。
也头一回这么委屈。
声音也不自觉变哑了些。
听得苏皎林心头一颤,也不自觉回抱住了面前人的腰身。
似有些无奈:“好,我信你。乖,别哭,不然旁人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你就是。”晏璟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惯了,还从未有一个人能如此牵动到他。
苏皎林闻言,不置可否。他本便是个利己之人,好不容易碰着这么个人,自然是要牢牢掌在手心里的。不过……
“以后不会了。”该给的甜头还得给。
苏皎林说着,主动抬头,吻上了晏璟的唇。
晏璟有些发愣,不过须臾,便反应过来,抬手扣住了苏皎林的头。
似要将人揉进血肉里去。
柔软陌生的触感,如槿花拂面,带来几缕若有似无的幽香。
无可自拔,甘愿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