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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宫锁自由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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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国朝堂上,一片静肃。
“宣,完鞑使臣觐见——”福海禄一声高喝,声音一道接着一道,传至议政殿千层石阶的下方。
走在最带力的是完鞑可汗的二女儿,纱帘遮面,露出的半张脸隐隐透着几分风韵。
完鞑使臣跟在她的右后方,嘴唇微动,似在叮嘱着什么。
旁人听不清,只有铁西莎微被起了眉头。
待一行人走入大殿。
“臣,完鞑使者,拜见大晏皇帝陛下。”她弯腰,做了个完鞑的见礼。
“平身罢。”
皇帝的声音远远从上空传来,是一道年轻的男音。
铁西莎这才抬头,瞧见了那高堂上一身明黄龙袍的年轻帝王。
眼中极快地划过一抹惊艳。却也没忘记此行的目的,从身边随行使者手上拿过一份折子:“臣此来是为代父汗向大晏皇帝陛下请罪的,这是礼单,望大晏陛下过目。”
“诸位远道而来,想必也已经很疲乏了,不如先下去休息,晚上朕再准备宴席款待诸位。”晏渊将手中礼单扫了一遍后合上,沉吟道。
一旁的宫人得到示意,便去领了完靴来访的一行人往外臣行宫走。
夜宴,管弦丝竹,霓裳歌舞,珍馐佳肴,琼斟玉酒定是少不了的。
晏渊看惯了这样的场面,一时也觉得索然无味。他更在乎的,是歌舞乐声后的谈判,大晏和完鞑这仗打了有两年多,北塞的兵马人手损失了不少,连带着那一片儿的税也没法儿收。
人都迁走了,地没人种,哪来的税收?这回不得连本带利的讨回来?
“久闻大晏陛下睿勇无双,胸有乾坤,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臣,敬您一杯。”起身说话的是完鞑随行的使臣,他端着酒杯,遥遥朝上首的皇帝悲酒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人说的还是夸赞之语。晏渊没怎么犹豫,端起刚倒上酒的酒樽回敬。
席间。不少人都在观望着。
“周大人,您觉得完鞑这次是真心想求和么?”
说话的是户部尚书郭由。最近户部的空缺有些大,完鞑这边的贡礼若是能多一些,也能多填些空子,不然到时候万一有什么事要拨银子,恐怕会闹笑话,万一再顺藤摸瓜,查到他贪墨……
周岑,也就是左相,瞟了他一眼。
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捋了捋长须,道:“不求和又能如何?难道还要一直打下去?”
北塞外是完鞑,而完鞑之北,可还盘踞着一条大蛟——玄隐。
万一玄隐再趁虚而入,大晏北部可就危险了。
“这倒说的也是。”郭由半颗心落回了肚子,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坐在皇帝下首右侧的岳国公,看见岳国公转来视线,又谄媚似的笑了笑。
靠后的席案间。
刚走马上任几个月的官员正凑在一堆儿。
“也不知那完鞑公主究竟长什么样?”云卓行悄咪咪喝了口酒,好奇地问。
“再好看能比得过咱们陛下心里头那位?”
搭话的是礼部侍郎,平常没事儿就喜欢听点儿八卦,上至帝王家事,下到市井闲巷。
“这话是什么意思?咱陛下心里头是……哪位娘娘?”云卓行眨了眨眼,忍不住开口问,被一旁的封铭拉了一下袖子。
礼部侍郎闻言,一脸“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表情,转而清了清嗓子:“不就是咱们孟大人?”
“不,应该叫孟妃。”
礼部侍郎说着,眼神示意云卓行往上首看。
孟钦的打扮并不出彩,一件普通素袄配云裳,墨发由一根朱红色的系带半束着,坐在嫔妃的角落,面上没什么表情,看着很疏离。
而他旁边则坐着半年前由越国献进宫的越胡儿,紫衣轻纱,华氅大袍,右手的指上还套着一个散着光的紫宝石戒指。
“宫里头向来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不过想来以孟妃的本事,要是哭一哭,想来还能招得陛下几分疼惜?”越胡儿偏头,露出一个摄人心魄的笑来,话却是对着孟钦说的。
闻言,孟钦指尖微颤,却也只是轻飘飘看了一眼越胡儿:“与其惦记我,越妃倒不如想想自己,紫玲珑戒指,内务府好像并没有,我只在郡王府淳老夫人手上看到过。”
“不过样式相似罢了,兴许是孟妃记错了?”
越胡儿眸色微怔,转而扯出了一个略有些僵硬的笑脸,故作不在意道。
“孟妃要是喜欢,我自然愿意相赠。”他说着,便要去卸手上戒指。
“不必。花里胡哨的东西,我向来不喜欢。”孟钦这辈子见过不少人,不少事,越胡儿的心思,他哪里猜不到?只是演得有些拙劣,不知是真的因为自己的话而乱了阵脚,还是有意为之,巴望着他去四处宣扬。
“是不喜欢,还是无人送?”越胡儿见状,便没再动作了,只是转头看向孟钦,闲聊似的道。
“东西重不重要,关键是看送的人重不重要,还有送的那份心。之前孟妃那朱色耳挂倒是新鲜得很,最近怎么不戴了?”若论挖苦人,胡越儿一向擅长,开尖嘴利,本就是他。
“依越妃这话的意思,璟小郡王,对越妃来说,很重要?”
孟钦听到那句朱色耳挂,恍惚了一瞬,反应过来,便回敬了一句。
“孟妃说得这是什么话?怎么又扯到璟小郡王了。”越胡儿脸色没什么变化接着跟孟钦打太极。
只是脑海中,却极快地闪过几帧画面,里面全都是关于一个人的,一个,叫晏璟的人。
人活着,总要有点指望,不然就太可怜了。
越胡儿从前的指望是自由,后来被人抓住……送进了晏国皇宫,他的指望就是攀上皇帝,而现在,他又指望着自己的希望不会再次落空。
……
“那个,上次,你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晏璟这次进宫是来上交自己抄完的《四书集注》的,自从上次从皇宫离开后,他便特意去麦人打听关于越胡儿的消息,知道这人是堂兄的后妃,叹气之余再次遇见的时候,却仍旧会忍不住脸红跳。
“嗯。”越胡儿一眼便看见了他眸中的惊艳。
这种视线他曾在无数个人身上看到过,但只有在晏璟身上,他看到了清澈,情懂,还有连晏璟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窃喜。
这是越胡儿从未体会过这种感情。
不会让他觉得反感。
“药,很好用。”见晏璟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越胡儿便主动说了话。还伸出了手,原本小指一侧的伤口已经快看不见了。
眼下御花园并没有什么人,临冬风寒。草木也没有以往的茂盛了。
当手落住掌心时,晏璟还有些迷糊,却是下意识攥紧了手。
鼻间传来一阵极好闻的木槿花香。
一瞬,仿佛已经过了春天。
“嘶——”
“抱,抱歉,我,又弄伤你了。”晏璟看着越胡儿发红还微微透出几分紫的手腕,顿时慌了神,满心的懊恼,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般焉了下来。怪可怜的。
越胡儿对于自己的体质也很无奈,明明什么苦都受过,身体却还是这样,一掐就红,一磕就出血。
“我没事,你,不必自责。”越胡儿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会因为自己磕了碰了就百般自责,感情直白单纯得像个孩子。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越胡儿原本无意招惹,现在却滋生出了一股邪恶。
他早就烂透了,身体,感情,都从骨子里选出腐烂破败。可即使如此,他仍旧想抓住
一抹温暖,他不会去考虑后与郡王私通的后果,也不会去考虑事情败露后众人的流言蜚语。他想,自己应该早就疯了,所以才想拉着别人一起疯。
不就是赌么?赌输了不过一条命,而赌赢了……是一生。
“都青了,还叫没事?”
“我看看。”
晏璟一时情急,也没顾得上那许多,掏出随身携带着的药瓶便要给人上药。
越胡儿看着面前人专注的眉眼,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是他来到晏国后,最高兴的一次。
绚丽,夺目,胜似天仙。
晏璟一抬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我好看吗?”越胡儿抬起另一只手,替晏璟拨开了挡在额前的发,问得温柔。
“好看。”
晏璟点点头,实话实说。
又怕胡儿觉得自己敷衍,又赶忙加了一句:“真的好看。”忽然就些后悔没多读些书了。
“包扎好了么?”越胡儿缓缓靠近,在即将碰到晏璟鼻尖时,问了一句。
“好,好了。”
晏璟学过医,包扎的手法还是很不错的,还打了个蝴蝶结。越胡儿说话间,眼神略有些无助地落在了晏璟身上。
“没关系,我是郡王,经常进宫来找堂兄,算干得什么。”
晏璟看着越胡儿低落的神色,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了下。忍不住道:“你还想要什么?下次进宫我一并给你捎来。”
“在小郡王眼里,我难道是个只看重利益的人?”
越奴儿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但表面上还想着装一装。
“这又是什么话?”
晏璟对此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越胡儿却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急匆匆便离开了。
他想去追,但不远处传来内监的声音:“小郡王,咱快走吧,宫门要落锁了。”便只好作罢。只是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
过了几日。
晏璟又寻着由头溜进了宫。
吩咐手下人将食盒送去越奴儿所住的寝宫。
越胡儿收到食盒时还有些意外,一打开便看到了里面的纸条。
上面写着——
京城最有名的宝福楼的招牌菜,望君笑纳。
越胡儿看得入神,半晌,竟笑出了声。
人一旦对某些事.某个人开始有了好感,那这份好感就会在时间的过渡中不断发酵扩大。越胡儿知道,如果自己不抓住机会,那个人便不会停留。
于是他便刻意接近,比如,时常在御花园闲逛,假装偶遇——他知道,晏璟肯定还会进宫,但后宫内殿,怕是没法子过去。
再比如,‘不小心’摔一下,故意露出手臂上的疤又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不止手臂,还有后背、腿上,都有疤,很难看,他不曾让任何人看到过,包括皇帝,他平常都是用特殊殊的药膏将疤痕遮掩掉了的。
刚入宫那段日子,皇帝看似很安他,但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皇帝掩藏在温和外表下的冷漠,他太熟悉这样的感觉了。
只有晏璟不一样。
他愿意把伤疤暴露在这个人面前,在他自己也说不准,自己究竟是想博得过人的同情,从而带自己离开,还是别的什么——或许是一种倾诉的欲望,又或许是太寂寞了罢。
“这些疤,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陛下……”晏璟及时扶住了即将要摔倒的越明儿,看见他手臂的疤衰,下意识问道。眉头则是紧紧地皱了起来,眼中是毫不犹豫的关切担忧。
听见晏璟对皇帝的称呼,越胡儿知道,自己得逞了。
“不是陛下……是我,我进宫以前……”越胡儿感受到扶住自己的手紧了几分,缓缓低下头,虚倚在晏璟的肩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晏璟看见他轻盛的眉头,慌张的神色,还有骤然变得苍白的脸色,瞬间便不忍心了,暗骂自己为什么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刚想说话,便听见耳边传来的声音:“不瞒小郡王,我入宫之前,曾是越国教坊司的人,因一手琵琶技被宣入皇宫,那越国老皇帝想要……”
越胡儿说到这时,眼中是浓如墨的恨意。
他是越国教坊司的人不错,但他还有一个身衍——教坊司坊主。他是上一任坊主带回去的,那人告诉他,只要乖乖听话做事,就不会亏待了他。而在这之前的记忆,他却不记得了。而皇家的教访司,除了听曲,自然还会有些别的乐趣’,越胡儿因为自己这张脸,遭了不少罪。
后来老坊主过世,他便接替了位置,进宫觐见时又被皇帝看上了。越国老皇帝的岁数,说是半只脚踏进棺材也不为过,如今也好起了男风。然后他就被扣押在了皇宫。
“我抵死反抗,被扔回了教坊司折磨。”
皇帝得不到的东西,自然也不会放过。坊主的位置也被旁人顶替了。
后来越国有人听闻晏国皇帝好男色,便上书越国老皇帝送些人去,以联两国之谊。
而为什么会选中越胡儿,自然是因为那张脸了,还有就是越胡儿自己使了点小手段——
他琵琶弹得好,在教坊司做事时,也接见过一些朝堂官员,其中也不乏有一些真清廉正直的人,来这儿也只是为了听曲儿。一来二去,也就有了些交情。
他想办法将自己的情况透出去,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越国老皇帝同意将他送来晏国。
他在来的途中不是没想过逃,可每次逃跑都被抓了回来。没有武功,他能逃到哪里去?
于是,就这样,他跟着一同来的几个人在殿上献了舞,后来又被皇帝选入了宫。
说是越妃,但越胡儿知道,自己的身份,在后宫,是没几个人瞧得上的。
“疼吗?”
晏璟低声轻问,深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这么深的疤,怎么会不疼?
越胡儿抬头,笑得极美,极艳。
“你要是心疼我,我就不疼了。”
晏璟微怔,手指滑过面前人金色的发尖。
又像是受到惊吓一般,收了回去。
刚想说话,又被急好匆赶来的内监打断了:“小郡王,陛下叫您赶紧过去,您快跟奴才走吧。”
到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
晏璟只得从怀里掏出两个物什,塞给了越湖儿,然后便急急离开了。
等越胡儿再低头看掌心——是一个药瓶和一个紫宝石的戒指。
也是从孟钦的口中,越胡儿才知道了这戒指究竟是什么来历。
淳老夫人是小郡王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