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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夜上不闻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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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不好了!官府的人带兵来了!”
荒凉的坡上出现一道火光,山寨前的眺望台上拉起了几乎要落灰的铜铃。
寨中一片人心惶惶,全都一股脑儿往寨主的院子挤去,沙尘一时扬了漫天。火光如黑夜的刀子,收割着这片天地。
山脚下。
领头的正是广源县的县丞谈殊。这次剿匪是上头知州传来的命令,再加上收到的那封信,好像是个叫姚然的书生写的,上面还记录了山虎寨防守最薄弱的时辰,还有快速上山的小道。
“大人,有个书生挡在了我们前面。”一个府兵走了过来,身后还押着个人。
“你是……”谈殊借着火光看清了姚然的面容。
“鄙人姚然,来此是为了……”
“你就是姚然?放心,你的功劳不会少了的。你是要参加科举吧,待剿灭山虎寨后我就将此靠向陶郡守禀明,到时候说不定还会保举你做官。”
谈殊以为这人是来邀功的,便笑着打发道,让人把姚然放了。
“什么功劳?”姚然被这话说得乱了头绪。
谈殊却没那么多解释的功夫了,让人将姚然放一边,便领着人马往山上赶。
只余姚然看着绝尘的人马发怔。
山寨上。
“老子就说这么过日子不行,咱山匪就得有山匪的样子,现在好处没捞多少就恼动官府的人来剿!”
开口说话的是一个彪壮汉子,模样凶悍。
“就是就是,霍几林,别以为你是寨主就了不起了,我们可是从丘……”
说话的杂毛正是当初跟着那壮汉子来投靠山虎寨的,手上都沾过不少人命。
话还未说完,便被坐在虎皮主位上的霍见林所掷来的刀匕抹了脖子。
“霍几林!”
“怎么,想打?我可以成全你。”
霍儿林拿出了一旁靠放在椅边的大刀,神色阴沉得吓人,一时震住了在场的不少人。
经过几年的磨砺后,霍几林也练了一手功夫,关键时候还是能镇镇场子的。
“那咱现在怎么?”说话的是个老头子,表面上看着慈眉善目,但暗地里做了不少丧尽天良的事,黄泉下的多少幼子冤魂还在奈何桥上飘荡着。
霍几林摊了摊手,道:“寨里有一条通往后山山脚的密道,咱们可以从密道下山,从头来过,东山再起。”
他说得有力,但心里早便有了计划。
确实是东山再起,不过是去了阎王爷那边。
寨中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是支持从密道离开,而另一派,则是想留下来跟官府的人真刀真枪地打——说不定这回把官兵打怕了,那帮官老爷就不会再派官兵过来剩了。
刚才的彪壮汉子,这会儿站到了第一派,他还想着命,山虎寨没了,他还可以去别的寨子,以他的本事,必能称霸一方。
霍几林看着两帮人马,没有说话。
但大难临头,也少有人会关注自家寨主,都一般脑儿地收东西的收走西、跑路的跑路。
忽然。
“走水了——”
霍几林眉心一跳,拦住了喊这话的人:“哪个屋子。”
他的脸色阴沉,在一看有些悚人。
“是东边第二间屋子……”
话惑,霍几林已不见了身影,在离开前,他将标注了密道的羊皮卷抛给了那壮汉子。
火舌吞没了整个院子,连着一片,都是火光中天。
霍几林想也不想地,便冲了进去。
那乌二皇子绝对不能死,就算死,也绝不能死在山虎寨。
在一处角落。
乌年本来还在睡觉,然后就被浓烟给熏醒了,想跑出去,但门又被人给锁
上了。
他使劲儿踹门,手上的绳于已经被他用在屋子角落寻到的刀子给磨断了。
他武功并不高,大都是花拳绣腿,就控兽笛吹得好,但他身边也没笛子啊。
“救命啊!起火了!”他大喊着,火势蔓延,门窗都被锁了,一道梁打下来,他起紧往旁边躲去。
我难道,今日就要葬身于此了么?今年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心里兀然浮现出那人的身影,如果顾敛在这里……
门突然被人给推开了,是……之前说要带自己走的书生。
姚然在被谈殊手下人放走后,便一路抄小道上了山。
只要他及时将这人带走。
只要这人一口认定并没有被山虎寨的人所劫,那背后的人想来就不会怪罪。
到时候,他还可以站出来为霍几林作证……
正想着。
想象总是很美好的,但姚然的想象注定成不了真。
“我带你走。”姚然冲进了屋子,火焰擦过他被水渗湿的衣袍。
姚然记得,这间屋子之前是个放杂物的仓库,因为要堆的东西大大进不门,就又开了一个后门,现在被一只柜子挡住了。
一把拉住了乌年。
“这里有门。”姚然只这么说了一句,乌年便懂了意思。
两人一齐推起了柜子。
这气中充斥着烧焦的气味,直往喉咙里窜。
恰是这时。
“砰——”已经快烧焦的前门被赶来的霍几林用蛮力一踹,散了架。
屋里的房梁因为支柱被烧,正支撑不住地往下掉。
霍几林在火光中穿行着。
“小心!”
熊熊燃烧的木梁朝霍几林砸了下去。
霍几林没来得及多想说话的人是谁,赶忙侧身躲了过去,右手衣袖已经被点着了,他便直接待那么衣料撕了下来。
他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奔去。
浓烟烈火中,他看到了两道身影,心里别过一道不祥的预感。
而此时,堵住后门的柜子被姚然和乌年两人合力推开了。
门是从里面用木栓子插住的,姚然赶忙打开了门,刚想说让乌年先走。原本在柜子上房的房梁便携着烈火砸了下来。
等姚然发觉时,他已被一只手推出了屋子。
腿兀的一痛,姚然先看向了屋子。
方才他站的地方已经被一根粗壮的房梁压住了。
“霍几林——”他忙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冲了过去。
地上的沙子已盖住了最后一簇被烧掉的杂草。
霍几林此刻已被压在了梁下,可他却反而松了一口气,看着周围的火光,灼热而刺目。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姚然的声音。
隔着房梁和柜子,朦胧又清晰,仿佛初见时,那人气鼓着眼睛:“霍几林你快放我走!”
“霍几林!我不走了,我答应你了!我愿意当你的压寨夫人……你快出来……”
“求你了……”
是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回答。
霍几林之前很想听到,现在却不大想了。
他是个俗人、一直都是。当了这山虎寨的寨主后,也有人劝他拐个媳妇儿上山,留个后。他全家都因为大旱死光了,留什么后?
在碰到姚然时,他原本是惜才,两年不得参加科举,这两年,谁知道会出什么变故?
于是他把人扣了下来,还用了要姚然给自己当压寨夫人的名头。想想还有点儿荒谬。
可时间一长,他也逐渐有些舍不得放这人离开,想想在之后的日子里,能有一个时不时跟自己拌拌嘴,但真到要紧时候了,又会想着自己的人,该是会有多幸福。
可他不能,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去强迫一个不愿意的人,更不能因为他的贪心,去毁了这个人的前程。除此之外,他更希望,姚然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是大抱负。
他一个泥地里打滚的乡野村夫,当了半辈子土匪,要从良哪有那么容易?
霍几林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想过退路。
“阿姚,耽误你的两年,现在算还你了吧?”
他释然地笑了笑,束发的带子也缓缓被身上的火淹没。那是姚然的衣角,是当初两人打闹时,霍几林顺手撕下来的。
屋外——
“你疯了!往火里冲!”乌年赶紧拉住了往回跑的姚然。
“霍几林,你在里面,对不对?你还活着,对不对?”姚然一边喊着,一边要往火里冲。
他以为他能毫无留恋地离开,忘掉这里的一切;他以为他能放下霍几林,就算只是当朋友;他以为他能劝霍几林回头,即便是不去都城了,就留在这中州,当个说书先生,跟霍几林一起过活,他以为他能做到很多事,可是到头来,连最在乎自己的人都留不住!
这样的他,有何脸面安安心心踩着霍几林用命给他铺起来的路入朝为官?又有何本事去谋功名,佑百姓?
乌年眼看着这人劝不住,干脆一个手刀将人给劈晕了。
姚然在曾过去的前一瞬,只听见了乌年那句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话:“他已经死了,逝者已逝。”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姚然不由得想,若是没有他?霍几林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
愁情如海,覆水难收。
申州地冷,尤其还是秋天。姚然醒来之后便又回了山虎寨。
只是在路过附近村镇时,他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就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宁做匪,也不肯老老实实当个良民了。
因为,苦。
申州位于靠近昭国的边境地带,仿佛是受了诅咒一般,每隔两三年便会有一场大旱。颗粒无收,只能等着朝廷的救济粮。
古道上,人烟稀少,日薄西山。
“大人,行行好吧,给我们点儿吃的……”
那是一个年近的老伯,身边跟着一个小孩,约莫五岁的样子。模样瘦巴巴的。
而在他们的不远处,是零零散散的一些村里出出来讨饭吃的百姓。
他不由得又想到,霍几林幼时,是不是也如那孩童一般?每到了这种时候,都要跟随着讨饭吃。
驾马的是个仆役扬了扬手上的鞭子:“滚开,这儿没你们吃的!”
不是没有粮食,只是这些粮食掌握在了一些商人手中,他们刻意哄抬粮价,趁机敛财。就算是有尚存怜悯之心的商人愿意设篷发粮,那也只是杯水车薪。
姚然看着这一切,作为读书人,处在这样的世道,不去试着改变,又怎么对得起手上的圣贤书?
直到上了山虎寨,姚然的心也依旧是复杂沉重的。
只是步子却不曾停留。
脑海中是在县府醒来时,桌实上的信件。
那是乌年留下来的——
我知道那山虎寨的寨主对你来说应当是极重要的,在你昏迷时,我让人去将他的尸身从那间被烧毁的屋子里找了出来,就埋在山虎寨后山最大的一棵红枫下……
“二当家?”
在姚然经过山虎寨的院落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有些不确定的声音。正是几天前离开了山虎寨的王赖。
县府的人将山虎寨的人都抓了回去,经过一一核对,一个个判了刑。
王赖手上没沾过人命,再加上他自己上了县府自报家门,就罚了他半月徭役,这次上山也是为了再回来看上一眼。
“哦,不该叫二当家了。”
“姚先生。”
见姚然愣神不说话,王赖以为是自己叫错了称呼,赶紧改了回来,暗骂自已嘴快。
“你,可以继续叫我寨主夫人。”姚然笑了笑,或许他早已分不清自己对霍几林是什么感情了,只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这辈子,都忘不掉这个人了。
王赖一愣,然后便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心道:寨主啊,你现在该满意了吧。
“寨主夫人。”
“寨主希望您能好好走下去,不要放弃,有朝一日,定能成为一个好官。”
这些是王赖在霍几林让他和弟弟离开时问的,他当时并不知道寨主让自己送的信是什么。
“嗯。”
青年年着粗布衣裳,腰上围看一条虎皮,浓重的眉毛舒展了几分,说话时又忍不住微微蹙起。
“姚然,他该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不过是他的一个过客。”
就算是喜欢,强留的也终究留不住。
相识一场,便已是惊艳了此间年华,怎敢再奢求余生?
“我会的。”
姚然垂下了眼眸,袖内的手早已攥紧了。霍几林这个人,其实比他看得要通透多了。
“您这次上山,是来……”王赖有些好奇。
“我来见见他,过段时日就去昭都。”
姚然倒也没有隐瞒,他的手上还拎着一篮子祭品纸钱。
“这样啊……那,寨主夫人,保重。”
王赖也要离开了。
聚散离合不过十几载,可回过头来,白云苍狗,竟恍若隔世。
“嗯,保重。”前路迢迢,不管有多远,总归是要自己走的。
姚然也道了别,随后便匆匆往后山赶。
余晖下,几许秋枫散落沙土,不算柔和的风拂过冰冷的石碑。
姚然蹲在碑前,仔细地将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好,用袖子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上面刻着这么几个字——霍几林之墓。
“我现在,算不算你的未亡人了?”
他眨了眨眼,清明的目光中掺了几许茫然,声音略有些哽咽。
姚然幼时一心只读着手中的圣贤书。除了偶与人请教些问题外,便再无过多来往,同窗的几个有的已经在两年前进都赶考,有的则是转作了别的事去了。
姚家没落后,他便决心走仕途。
至于少年情愫,他不曾对任何一个人有过。
“我现在给你拜一个,就当作是拜堂了,好不好?”
“等下辈子,我一定先来找你。”
“不骗人。”
姚然说话间,已是动手烧起了纸钱。
深灰的烟缓缓飘着,似与天边的红霞连为了一起,万籁俱寂,沙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