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回首》谪仙人丶

2、抢人

　　暖阁里，苏长岭半夜惊醒，一身冷汗不止，灰白的长发胡乱黏在额头和脸上，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口，狂乱的心跳始终平息不下来，他去摸玄冰面具的手也在轻轻颤抖。
　　还没等摸到玄冰面具，一口瘀血便吐了出来，心跳随着就开始慢慢平复，手却抖得更厉害了。
　　“徽雪！”苏长岭喊出声才发觉嗓子哑得有多厉害，但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拿引魂灯来！”
　　黑衣人从屋顶翻下来，不确定地道：“是在叫我？”
　　他无声无息地走进屋子，看到苏长岭的模样吓了一跳：“主子？”
　　“去拿引魂灯来。”苏长岭此刻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一字一顿道。
　　黑衣人抓着玄冰面具放到苏长岭抖得握不住的手里，才去取了一盏灰扑扑的煤油灯过来。
　　“主子，发生了何事？”徽雪这才问道。
　　“楚时出事了，他死了。”苏长岭面无表情地握紧玄冰面具，戴上后继续道，“我和他身上种了同命蛊，他死了，我遭了反噬。”
　　“可他下午不是才……”徽雪断了话音，同命蛊被反噬，那楚时就是死了。
　　——这一卦无论他在哪里，我必能找到他。
　　“以他大宗师的修为，从逍遥剑宗到惊鬼崖，这点时间不多不少。”苏长岭咬牙，“他定是跳崖了！早知对笑阑珊的恨意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下午就该哄他一骗，好过现在诸多麻烦。”
　　“什么麻烦？”
　　“有同命蛊在，若他的魂魄过了鬼界的轮回，来世不定是人是猫，若是只蚂蚁，死一次我便被反噬一次，你说麻烦不麻烦？”苏长岭又躺倒，“人才刚死，过不了轮回，我去把他魂魄拽过来，你守好引魂灯，让毕月去找宗主，从惊鬼崖把楚时尸身给捞回来。”
　　“好。”徽雪点亮了灰扑扑的煤油灯，那火光的亮也是灰扑扑的，却让人看着就被它吸引了注意力，挪不开眼。

　　楚时早听说鬼界有轮回，所谓轮回就是一片海，愿意去轮回的鬼便上渡人的船，不愿意的便在鬼界讨生活。
　　楚时此刻就站在轮回海的岸边，前方是一片灰白的海，海面弥漫的薄雾挡住更远的视线；回头是一片望不到头的彼岸花，花瓣的顶尖红到滴血。
　　“你生前是修者，这身修为很是不错，但是业障满身，难过轮回。界门的鬼差没告诉过你，可以入鬼籍么？”
　　“告诉过。”楚时说，“我宁走轮回。”
　　“你想走轮回……这身业障，怕是走不到彼岸就魂飞魄散了。”
　　问话到此，泛着薄雾的海面飘过来一条简陋的木船，红衣人稳当地坐在一侧船头，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萤灯。
　　“今天的当值人不在，我顶个班。”那红衣人单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你确定要上船吗？”
　　“嗯。”楚时说，“十二年前，我就该上船了。”
　　木船靠近，露出红衣人的真容，是个容貌昳丽的美人，跟彼岸花一样明艳妖冶。
　　“心有执念啊。”红衣人打量他，“我瞧君像是心死了，心死之人我向来是不劝的，上船吧。”红衣人语气里透着点儿可惜，“这一路，我送你，好歹给我讲个故事？”
　　这个红衣人显然是渡人里话多爱凑热闹那一类的，大概生前也是个显眼包。
　　可楚时是个没长嘴的，双目无神，一言不发地准备上船。
　　“且慢，他不能上船。”有人追过来，“我要带他回去。”
　　“嗯？”红衣人抬眼看追来的人，一片漫无边际的红里就一点灰白，跟轮回海一个颜色，“是个术士？炼丹的还是画符的？”
　　“跳大神的。”苏长岭说，“彼岸鬼王，他身上有同命蛊，你就这么放他进轮回？”
　　楚时听到同命蛊，脚步顿了一下，回头望去，看见苏长岭时怔了一下。
　　苏长岭是神魂闯进鬼界，并不能拿玄冰面具覆面，显露的便是真容——他睁开的左眼瞳仁乌黑，古井无波，闭着的右眼却不睁开，横生诡异。
　　“我不干涉别人的选择，同命蛊是他的因果，入轮回也是他的选择。”红衣人还是懒洋洋的模样，“倒是你……”
　　苏长岭冷眼看他，红衣人在他左眼注视中欲言又止，在二人间来回扫了一圈，最后桃花眼里笑意盎然，“非生非死，有意思。你既然能一眼看破我的身份，想必不止跳大神那点招摇撞骗的本事。”
　　“瞎蒙的。”苏长岭说话时冷得想冻死红衣鬼，“所以鬼王，这人我能带走吗？”
　　“你得问他，我今天只是渡人。”彼岸鬼王单手撑着下巴，一副要看戏的模样。
　　“……楚时，回去吧。”苏长岭这才正眼转向望着他的楚时。
　　楚时此刻应该是他死时的模样，除了嘴角一点血，身上看不出来伤口，不知怎么死的。
　　大概是吃了毒药，毕竟有宗师修为，单从惊鬼崖跳下去受不了什么伤。
　　“我听闻，天问术可以没有答案，但从不作假。”楚时说，“占星峰主会隐瞒真相，但从不说谎。”
　　苏长岭知道他的意思，只好点头。
　　“所以，他真的已经死了。”楚时抬手按住胸口，“他定然在轮回路上等了我十二年了。”
　　“……”苏长岭看他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模样，不知拿什么劝他，“你身上有同命蛊，你若是死了，另一人会被反噬。”
　　“……同命蛊，可他已经死了。”楚时自嘲，“我却活着。”
　　“同命蛊历史中也寻不出几对，世人听其名字以为它绑着两人性命，同生共死，其实不然，它绑的是神魂，所谓同气连枝，便是每一世祸福相依，而不是身死则断。”苏长岭顿了顿说，“楚时，你真的恨透了他吗？”
　　恨到他死了，你就不愿活下去了吗？
　　“……”楚时听到前半句瞬间红了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他还活了十二年。
　　“我以为有同命蛊在，我还活着，便是他一定还活着。”楚时道，“原来一直是我误会了。”
　　“……跟我回人间吧。”苏长岭说，“有同命蛊在身的人不配进轮回，想要忘尽前尘，那真是美得你。”
　　楚时还在呢喃细语，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可不一定能过了劫海，说不定是想魂飞魄散呢。”红衣鬼笑着插了一句，虽然没人理他。
　　苏长岭眯了眯睁着的左眼，直接过来抓楚时，手刚搭上楚时左肩便被抓住手腕，楚时的力气不小，血红的眼睛发狠地盯着他。
　　“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打架的。”苏长岭冷冷地说。
　　“他神魂已经离体，身上有了死气，除非有神木生气，不然被你绑到人间去也是个人见人怕的鬼修，不如放在鬼界入个鬼籍，最好做个鬼差。”彼岸鬼王在旁边提建议。
　　“这就不必鬼王操心了。”苏长岭被楚时捏得神魂疼，皱眉盯着楚时，看他眼底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抱歉。”楚时放开了他。
　　“现在清醒了？那就跟我走。”苏长岭一心想把楚时带回去，拉着人拔腿就走，“我会救你，活了以后别再自杀。”
　　“鬼界的出口有大把鬼差巡逻，送你一个小人情，这标志显眼，出去时就没鬼会拦你们了。”红衣鬼声音不大，两人却都能听见，一个灵力盾罩着两人，一朵流光溢彩的彼岸花在盾上显现。
　　……
　　“……占星峰主。”楚时任由他拉着，因为了无生趣所以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惫懒，“为何要救我？”
　　苏长岭埋头赶路，没心情再跟他说话。
　　“你认识他？还是认识他的转世？为何要刻一个他的木偶人？你是在救我，还是想帮他免受反噬？”
　　“你怎知我刻的是谁？不过刻着玩儿的小东西罢了。”苏长岭有些不耐烦，他是生魂离体，在外呆久会易燥易怒，渐失神志，也会失去方向，就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所以需要有人守着引魂灯，如果出了意外，他能借着这份牵引找到回去的方向。
　　“那是不是他，我看一眼便知了。”楚时说，“峰主定可以放心，这同命蛊我会找办法拔出，在此之前，我不会让自己魂飞魄散，绝不会打扰到他的转世。”
　　“我倒是好奇，你为何不去寻他转世。”
　　反而选择了自己寻死。
　　“他若已经转世，那便不再是他，没什么好打扰的。”
　　“……总之你不再寻死便好，如今也在鬼界走了一圈儿，是该放下执念了，你天赋异禀，不该为恨意误了修行。”苏长岭欣慰道。
　　“峰主很不想见我么？”楚时说，“昨日上山见峰主避我不及。”
　　“避之不及，那我救你做什么？”苏长岭违心道，“不要多想，修道之人多思多虑易生心魔。”
　　“我会一点读心术，峰主自己也觉得此言违心吧。”楚时依旧是那副了无生趣的模样，“不是有意冒犯，只是你抓得紧，心里话又大声。”
　　苏长岭：“……”
　　我大声你个祖宗！
　　楚时：“……”
　　这次更清晰。
　　鬼界的出口是一个巨大的灵力漩涡，巡逻的鬼差来来往往，见到二人身上那个格外显眼的灵力盾，下一瞬就收回了目光，就跟啥也没见到一样，该干嘛干嘛，目不斜视，问一句都多余的模样。
　　苏长岭拉着他直奔出口而去，灵力漩涡急速流转中产生震荡魂魄的嗡鸣，灵力盾也在他们进去的时候消散，灵力冲击和神魂嗡鸣中，二人都不好受。
　　楚时在炫目的光晕中看不清苏长岭灰白的背影，轻声说：“我跟你回人间，可世上没有他，我也不想再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