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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铜雀囚 ...

  •   那日见了沈庭初之后,苏菀青几日闭殿不出,也不允许除宫女外任何人进去。直到苏沅实在忍受不了她几日无所事事消磨度日,索性将苏菀青关了禁闭。

      “陛下。”

      “韩侍卫特意来找朕,所为何事?”

      男人半跪作揖,“陛下,殿下已有几日未曾进食了。”

      “韩卿为此事觐见?” 苏沅冷笑道。他坐在榻上,不停地翻看卷宗,眼神并未落在韩邵身上。

      “是。臣恳请陛下……收回成令。” 这是他第一次去求苏沅。

      “朕为何要收回?”

      即便韩邵是苏沅旧部之子,在这个全大祈最不怒自威的男人面前,他依旧丝毫不敢顶撞他。

      “陛下,臣……不该多嘴的。” 韩邵战兢伏地。

      “拖出去,杖二十。”

      三字落下,韩邵咬住牙关。廷杖砸在脊背上,他却想起那年执行任务,临走前,苏菀青偷偷将母后的金疮药塞给他。

      ……

      好在,苏沅多少对明昭公主心中留有一丝情分,在韩邵挨了杖刑后,陛下也解除了对苏菀青的关禁闭。

      “殿下,吃点吧,您先前已经几日未曾进食了。”

      苏菀青长出一口气,回来后,她依旧不怎么有胃口,对于那些珍馐美馔也只不过尝了几口便命人撤下去。

      是夜,韩邵敲响了苏菀青寝殿外的门。

      “殿下,太傅命人送来的。”

      苏菀青接过韩邵递过来的竹筒,里面的绢帛上清晰写着:

      明昭公主慧,自幼臣佐之,后及笄,形貌昳丽,威仪详跱,举止成观,而思识迈前,臣以为远不及也。鄙承使陛下四十载,往属初病,虑不止此,然事出无常,钟毓恐难平复。臣自知大限已到,寇乱之际,还望殿下保重,切勿亲信于人。

      翌日,夜阑人静,苏菀青案上的烛火无风自灭,紧接着,九记丧钟声震破宫寂,三公薨逝的消息在朝廷中蔓延开来。

      谢太傅以国礼最高待遇下葬,苏沅亲自为谢钟毓题写墓志铭。

      大祈故太傅墓志铭并序:

      永盛二十一年,朕闻天柱既折,哲人其萎。钟毓七十又二,为官四十载,未尝不与皇嗣谈玄析理。于三玄、六艺中穷其深奥。朕叹龙楼失范,鹤驭难追,哀哉哀哉!朕怀永悼,知太傅陵谷可迁,斯文不灭,故作此序,铭曰:

      岱宗云颓,梁木斯坏
      山甫柔嘉,式是百辟
      如珪如璋,令闻令望
      坐而论道,动则仪形
      吐纳帝范,导扬圣教
      金石可销,其志不灭

      苏菀青站在一众皇嗣中,看着谢钟毓的棺椁慢慢被匠人抬入地下。

      她看见泥土被大块大块地翻起,一锹又一锹,扬起的泥土渐渐将棺椁彻底包裹住,如若不是因为知道这里藏着棺椁,重新覆上黄土之后恐怕与普通的土地没有任何区别。

      这一晚,苏菀青趴在案旁,借着昏暗的烛火烧掉了绢帛。

      太傅说的是,既然身边无可信之人,烧掉便好了。她想。

      火舌舔舐着绢帛的瞬间,矾书骤现“沅弑姝”三字,未及细辨,绢帛已成飞灰,飘向灵柩方向,宛若最后的葬礼。

      东宫玉漱台

      “太傅,弟子以为,与其成天坐在此处这苦读,倒不如说让我准备准备参加今年的秋猎。” 苏菀青放下手中的竹简,一脸正经道。

      谢钟毓没理他,继续念道,“《尚书》,乃德政、法律、天命也。”

      “太傅,您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谢钟毓轻蔑一笑,“你可知誓、命、训、诰?”

      “誓为临战勉励将士的誓词,命是帝王的诏令,训用来记述训导言词,诰则是施政文告。”

      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嘛。谢钟毓暗自感慨。

      “殿下可知其文字古奥迂涩?” 谢钟毓皱眉问。

      “当然。弟子曾有幸读过《尚书》德政,其一是圣王谱系,其二为君圣臣贤,其三则是克己慎行。”

      听完苏菀青的一番话,谢钟毓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作为她的老师,他从未料到苏菀青私下会去读这部晦涩难懂的著作。

      “记性不错。”

      ……

      谢钟毓薨逝后,苏沅罢朝半月,又命百官为其服素服。

      一月后

      东宫玉漱台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沈庭初扭头,正对上苏菀青的眼眸。

      正要发话,不想被苏菀青抢先一步,“修仪的故乡,是怎样的?”

      少女眼眸中全然是对陌生之地的好奇。

      “那里啊,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沈庭初朝苏菀青走过来,“陛下前几日召见本宫,说是想让本宫教授殿下羯文。”

      苏菀青似是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一样,反而歪头问:“修仪的故乡,也有这么多规矩吗?”

      沈庭初无奈笑笑,并不予回答。

      她看见沈庭初手中那只狼毫笔起落有致,笔尖蘸取些许朱砂与金粉,“这是‘忠’,这是‘孝’。”

      她又佐着苏菀青的笔杆,写下“忠孝”二字。

      接着便是让苏菀青自己临摹。

      苏菀青学得很快,“忠孝”二字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修仪在写什么?” 苏菀青突然握住她执笔的手,“教我写你的名字吧,用羯族文字。”

      “好。”

      “沈,庭,初。我会了!”

      “殿下若是喜欢习字,本宫愿意每日在玉漱台教授殿下。”

      “好啊。”

      “对了,修仪先前写的这些是为何意思?”

      案几上写着密密麻麻的羯文,潦草中带着规整。

      “是羯族的诗,很久之前传下来的。”

      “我想学,可以吗?”

      “好啊……殿下既然想学,明日教你。”

      “嗯”

      “啊”

      “怎么了?” 沈庭初愣怔,墨汁横飞,案上铺展的典籍近乎全毁,她记得,母妃让自己带来的这些都是羯族人的沥血之作。

      品茗杯与砚台一同迸裂,连同沈庭初的心一起碎成八瓣。

      茶汤泼溅,在沈庭初衣衫上绽开,宛如朵朵腊梅。她内心苦涩,却又不得不在苏菀青面前佯装关心,“殿下可有受伤?”

      “未曾,方才重心不稳,好在扶住了。” 苏菀青扶额,她刚才眼下一黑。现在不得不用手撑在案上保持镇静,“哎呀,修仪的书……” 苏菀青这才发现自己左手腕上也不慎沾上了大片墨迹。先前那些犹如符文一样的羯文也全然被墨汁掩盖了。

      “可惜了。”

      “无碍,本宫自有办法。” 沈庭初抓起她的手腕,“殿下不知,羯族最擅长把污渍变成图腾。”

      沈庭初的指尖划过苏菀青腕间墨迹,突然按在对方脉搏上。

      “扑通扑通——”

      两种心跳声在静夜重叠,组成悠长沉稳的双拍律动。

      东宫玉漱台

      夜深了,烛火摇曳,纱帘上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侍卫走近,上前为她添了一盏灯芯,“夜深了,殿下该歇息了。” 苏菀青坐在那,手中读的依旧是那卷晦涩难懂的《尚书》,依旧是《尚书》德政篇。

      “弟子曾有幸读过《尚书》德政,其一是圣王谱系,其二为君圣臣贤,其三则是克己慎行。”

      “记性不错。”

      那是太傅生前给她留下的最后印象。

      “你下去吧。”

      “是”

      她一直都是这样执拗的性格,韩邵没办法,只好坐在殿外的石阶上等她。

      殿下,您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啊?您不睡,我可要睡觉了。

      ……

      “嗒哒嗒哒”

      谁?

      他向来睡眠很浅,自然被脚步声惊醒了。

      “殿下?”

      望着那张蛊人的脸庞,韩邵内心满是疑惑。

      沈修仪怎么知道明昭公主在玉漱台?

      “嘘,我过来看看。”

      沈庭初向前走了几步,见玉漱台上依旧烛火闪烁,便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韩邵。” 沈庭初朝他招招手。

      “这是?”

      “给殿下熬的银耳莲子羹,记得叫她趁热喝。”

      沈庭初将食盒递给韩邵,说罢,转身就走。

      “等等。” 他拉住她,“你怎知殿下在此处?”

      “是陛下告诉我的。” 沈庭初笑了笑,“陛下先前告诉本宫,殿下平素总爱一个人待在此处。御膳房今日做了些她爱吃的,本宫让青衣去殿内寻她,却不见她,本宫猜殿下当是在玉漱台,便亲自来了。”

      “原来如此,恕臣方才莽撞了。”

      承蒙皇恩,韩邵得以在父亲的引荐下成了禁军首领,后在战场上多次立功,取得苏沅的信任后,他做了苏菀青的贴身侍卫。

      韩邵清楚,沈庭初和自己无非都是苏沅的一粒政治棋子,就连他的女儿,未来也不免成为他的一个政治工具。

      棋者,弈也。

      侍读者,“试毒”也。

      苏沅先是封她为修仪,再把她安排在苏菀青身边做侍读,无非是替他监视这位皇女。

      大祈与羯族的关系一直以来都很紧张,受历史因素影响,两边的政治纠纷并非和亲一事能缓解。

      可她毕竟是敌国公主。韩邵实在想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信任她?苏沅难道就不怕皇女被……

      他看不透。

      “在想什么呢?”

      “殿下,失礼了。” 韩邵低头作揖道。

      待他回过神来时,沈庭初已不见人影。站在他面前的是苏菀青这位容貌姣好的皇女。

      “你我私下里,无碍的。”

      “殿下,这个是沈修仪带给您的银耳莲子羹。” 说罢,他将食盒递给苏菀青。

      “哦?” 苏菀青接过食盒,打开食盒,羹中静静躺着一颗并蒂莲形状的蜜饯,她又闻了闻,“还挺香。”

      “殿下嘱咐我,说让您趁热喝。”

      “阿嚏。” 苏菀青用衣袍捂住了嘴。

      “夜深天凉,殿下还是随我回宫吧。”

      “嗯。我没甚胃口,这羹,就予你吧。” 说罢,将食盒递给韩邵。

      “我不喝了。” 见他推脱不肯,苏菀青再次强调了一句。

      “哦……好。”

      殿下身形瘦削硕长,步子迈的很快。尽管韩邵从军多年,在苏菀青身后依旧要加快速度才能跟上她的步伐。

      ……

      不知为何,今夜回寝殿后苏菀青感到异常疲惫,还未待她读完一卷,便在榻上睡着了。

      待她醒来,已是翌日午时。

      “嘶——”

      我怎么睡到这个时候?

      苏菀青揉捏着太阳穴,灵光一闪间,她貌似想到了什么。

      “来人啊。”

      “殿下。”侍女小心翼翼向她行礼。

      “昨日的熏香怎么和往日的不大一样?”

      “回殿下,沈修仪昨日来找您,带来了熏香,说是独孤皇后生前所赐。修仪殿下说殿内的熏香会扰乱您的心智,此熏香有益于静心宁神。还命奴婢们为您点上。”

      苏菀青打开香盒,看了看,“都扔掉吧。”

      “这……”

      “扔掉。” 她又强调了一遍。

      呵呵,沈庭初,你可真不一般啊。

      苏菀青自幼跟随独孤清猗学辨毒,能闻出曼陀罗的甜腥。以她的经验,熏香中被掺了曼陀罗花粉。

      不过,沈庭初终究想不到,她昨日在玉漱台所饮之茶也被苏菀青掺了相同的致幻物。

      翌日

      好巧不巧,二人那日上午都未去玉漱台。子时更漏尽,两道剪影契约般同时映在玉漱台的屏风上,恰如羯族古语:月夜双影,非敌即偶。

      “修仪昨夜睡得好吗?”

      “托殿下的福……噩梦格外香甜。”

      “殿下今日想学什么?”

      “我写……修仪猜,如何?”

      “甚佳。”

      一个个繁复的羯文跃然纸上。

      沈庭初未曾没想到,先前她教的,苏菀青真的都学会了,不仅如此,她还学了些别的。

      “这是?”沈庭初突然面色凝重。

      “弑君。”苏菀青神态自若地说道。

      “弑君?”沈庭初纤细的手指攥着狼毫笔杆,笔尖在纸上洇出墨团,“殿下可知这二字要蘸血书写?”

      苏菀青忽然抽出沈庭初头上的金簪,刺破自己的指尖,“现在够红了吗?”

      殷红的血滴在砚台上,与墨融为一体。二人相视一笑,不知玄衣侍卫袖中的飞镖已瞄准沈庭初的后心。

      北方的秋日难得一见太阳。

      青衣和其他侍女在沈庭初的要求下将被毁的典籍统统摊开,用以木板压平,待自然晾干后,涂上特质的松脂油,被污染的文字渐渐成功显形。

      得益于特质的纸张和墨汁。可惜,那些她写在宣纸上的羯文,在墨水的掩盖下终究无法显形。不过,沈庭初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些文字显形,正如当年太极阶殿前那显形的羯文一样。

      永盛二十一年腊月

      距离独孤皇后去世已有一年了。

      玉漱台

      “今日是母后忌日,修仪可愿随我去掖庭?” 苏菀青顿了顿,放下手中的笔,带着哭腔道,“你知晓的,母后她只有我一个孩子。”

      “好,本宫随殿下去便是。”

      她知道掖庭是怎般个地方,但她还是答应了。

      ……

      马车内

      “独孤皇后也曾来过掖庭?”

      “母后曾是鲜卑的公主,后来嫁到了大祈。外邦和亲公主入宫前……都会被宦官事先安排入掖庭学习礼数。”

      “难怪殿下长得也不怎么像中原人。”

      ……

      马车缓缓停在了掖庭外。

      苏菀青由韩邵搀扶着下了车。明昭公主着一身素色金丝绲边锦袍,齐肩长发被部分绾起,用一支步摇示以装饰。

      殿下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不经意间,他发现皇女已经有他这般高了。

      “怎么,被本公主迷住了?”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发呆了。

      “卑臣不敢。” 被她这么一问,韩邵慌忙低下了头,作揖道,“韩邵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

      垂涎皇女,可是死罪。

      打自韩邵见到殿下第一眼,他就下定决心,这辈子,他要护她周全。

      殿下,臣别无他求,惟愿护你一世周全。

      见韩邵欲意跟进来,苏菀青朝他摆摆手,“你在外候着就行。”

      “是”

      “殿下!” 女子朝苏菀青喊着,招手示意她。

      “好巧。”

      “是啊。”

      虽然心莲依旧待在掖庭,但苏菀青注意到,心莲已不再是先前那个小婢女了,她成了掌管掖庭浣洗室的一名女官。

      “对了,你知道公主冢吗?” 苏菀青把心莲拉近一旁角落,在她耳边小声道。

      心莲点点头,向她使了个脸色。

      心莲引路至西阁残垣,“殿下,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

      “哗啦”

      这是?带字的陶片……陶片背面刻着残缺的凤凰纹,与独孤皇后的凤纹颇为相似。

      “建安十五年,铜雀歌姬……”

      心莲突然跪倒在地:“此处是文帝锁杀甄后之地!去岁有宫人夜巡,见一人着玄衣临摹《洛神赋》。”

      苏菀青站定,目光看向沈庭初,“掖庭西阁残垣有一处公主冢。修仪可知,这里埋过多少和亲公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铜雀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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