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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奸臣首辅(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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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说书人娓娓道来的声音一下子抓住了所有看客的心,也让人好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忍不住竖起耳朵继续听下去。
醒木一拍,男人言道:“上回说,那沈氏子景珩与旧帝谢北胡狼狈为奸,二人谋权篡位,残害忠良,此等行径为天下人所不齿,沈老爷子更是扬言恩断义绝,不认这等无耻不孝子…”
自古成王败寇,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而失败者的一切尊严、财富、骄傲,都将被肆意践踏。
一曲戏文说尽,在案桌上放了些银钱,谢扶卿便起身离开广和楼,刚出门槛就看见不远处的许淮安在和人搭话,顿时了然于心。
难怪那说书人的言辞里,对他颇为推崇、拥护,原来是有人替他绸缪、为他收服民心。
“方才说的可都记好了?”
负责本次说书的男人,掂量了下手里的荷包,脸上霎时露出一个笑容来,他拍着胸脯保证道,“都记好了,我肯定会把这件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打一份工,收两份钱,这生意可太好做了。
得了确切的回答,许淮安摆了摆手,便让男人离开,一转身就看见迎面而来的谢扶卿,也不知道方才他们的对话,对方都听到了多少。
“陛下,您怎么出来了,怎么身旁也没配个护卫守着?”许淮安敛了敛神色,又道,“虽说大晋现在看上去安稳些,但暗中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您,还是要小心为上。”
掩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明白对方是在担忧自己,谢扶卿扯出一抹微笑来,“我自有分寸。”
觉得态度过于冷淡,他又解释道,“我在雍国为质多年,对大晋如今的了解,只能靠案板上那些公文奏折,难免底下的人会私自揣度帝王心意、谗言媚上,大晋到底近况如何,还是要自己亲眼目睹为好。”
许淮安微微颔首,试探着开口问:“那陛下,不如就由我带您四处看看?”
得到了谢扶卿的许可,他就带着对方从东市走到西市,逛了大半个京都,对现如今百姓的情况有了几分思量,这才找了个地方歇息。
日头渐下山坡,路过一处府邸时闻见了争辩声,谢扶卿顿住脚步,只觉得那人的的身形有些熟悉,他又定定地瞧了两眼,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浮现。
谢扶卿往前走了两步,看着青衣男人有些眼熟的侧脸,试探地唤了一声:“王行先生?”
身后的许淮安见他二人搭话,连忙去询问一旁的看门小厮,“发生了什么?”
小厮看了眼许淮安身上的装扮,嘴上恭敬答道:“好叫贵人知晓,我等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是府上夫人要求,无论是谁概不见客,实在是…那位大人胡搅蛮缠唉。”
底下的奴才奉命行事,无法违抗主子的命令,许淮安自是知道这一点,于是从怀里掏出一块身份玉牌给他,“劳烦通报一声,就说中常侍郎许淮安求见韩小姐。”
“这…”小厮迟疑了一会,答道,“也罢,那请贵人等候片刻。”他收下许淮安的玉牌,便匆匆而去。
不一会儿,小厮便脸带笑意的走出来,躬身就要迎着三人进去,他语气恭敬的说,“我家小姐有请三位贵客进去。”
谢扶卿抬脚就想进去,却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的传来,是宫中报信的黄内侍,他翻身下马,来到谢扶卿身侧附耳低语。
许淮安只瞧见对方微微蹙眉,随即便听见他开口道:“今日有事抽不开身,改日再为先生接风洗尘,淮安,你先陪在先生身边。”
也没说缘由,谢扶卿嘱咐了一句,便离开了,剩下许淮安和顾承恩两人,跟在领路的小厮身后,来到府上的主厅。
韩菲菲与许淮安是老熟人了,没有寒暄几句,上来就直截了当的问他:“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不是我,”许淮安摇头道,“是王行先生。”
闻言韩菲菲端起茶杯的动作一顿,她慢慢抬眼直视着对方身侧的顾承恩,视线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晦涩。
这位王行先生,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这些年来,他为谢扶卿一行人出谋划策,若非他出手相助,谢扶卿和许淮安也不会轻而易举的拿下京城。
她想着,等哪天谢扶卿牵桥搭线,自己就能与这位足智多谋、满腹经纶、通晓文韬武略的“智囊团”见上一面,只是还没等她开口,如今这位先生倒是主动找上自己了。
“不知先生找我有何事?”韩菲菲问。
顾承恩起身拱手行礼,出声道:“见过沈夫人。”
“我已和沈景珩和离,不再是摄政王妃,我族中排行第四,若先生不弃,可唤我一声四小姐。”韩菲菲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四小姐,”顾承恩立马改口,他微微眯了眯眼,又去望韩菲菲的眼睛,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并非你口中的王行先生。”
顾承恩细细斟酌着措辞:“我名唤顾承恩,乃雍国二皇子,昔日被人追杀,无奈流落到大晋当乞丐维生,是沈大人救了我,也是他命令我假扮王行先生。”
“王行先生…”顾承恩顿了顿,道,“是沈景珩。”
许淮安第一个不相信,他出声笑道:“先生,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可嘴角的弧度,在看见对方凝重的面色时,被慢慢拉平。
韩菲菲倒是保持了些理智,温声询问道:“可有证据证明?”
“…没有。”
一阵冗长的静默过后,顾承恩摇着头叹了口气。
那人算无遗策,处处都算计着,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又怎么可能会把暴露自己身份的证据留着呢,那人巴不得天下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罪大恶极的该死之人。
当今世道,皇帝荒淫无度,奸佞之人肆意为非作歹,忠臣又岂有活路可走,只是满腔热血却报国无门啊。
那些自诩正直的有志之士,除了手捧圣贤书,骂皇帝和奸臣之外,根本没有办法挽大厦之将倾,只有忠臣变得比奸贼还要阴险狡诈,才能淌出一条活路来。
嬴政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会以身入局,改变这盘必输无疑的棋局。也是因此,他才不肯给自己留半点可以回旋的余地。
顾承恩抬眼看向他们,攥紧了掌心,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连呼吸都带着颤抖,他只是说,“我虽然没有证据能证明沈景珩就是王行先生,但你们和他相处良久,应该能察觉到不对劲的对方。”
韩菲菲与许淮安对视一眼后,便微垂下眼眸,手指轻轻转动着茶杯,水面晃动,模糊了她倒映在茶杯中的面容,这些年来,嬴政的一举一动在眼底慢慢浮现——
初入沈家府邸时,她曾问过嬴政是否心悦于她、才会去抢亲,可嬴政避重就轻的含糊过去,却在老皇帝的宴会上斩钉截铁的说他对自己一见钟情,求老皇帝为他二人赐婚。
嬴政前后的行为举止,未免有些自相矛盾了。
后来韩菲菲听许淮安说,当时自己的婚宴上,武王在给太子的酒杯里下了毒,若非嬴政醉酒不小心打翻了酒杯,谢扶卿怕是遭殃了。
再者,便是武王府发现了奸细许淮安,要当场斩杀,却被嬴政出手阻止,而他为了陷害太子,不惜抓走了许母,逼迫许淮安倒戈相向、污蔑裴安黎科考舞弊,最后害得谢扶卿失去裴家的助力。
再往下,就是秋猎武王逼/宫谋/反一事,谢北胡想对太子赶尽杀绝,却被嬴政拦了下来,囚禁于死牢诏狱。
直到大晋战败,新帝谢北胡为了求和,将废太子谢扶卿作为质子送往雍国,东宫党这才有了一线生机。
可嬴政为什么不斩草除根呢?
真的只是为了谢北胡的名声着想吗,可那时,谢北胡明明已经大权在握了,所谓的名声,也早已在嬴政的计谋下超过原本的谢扶卿。
韩菲菲皱起眉头,心脏在胸腔里敲得一塌糊涂。
她想不明白,嬴政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他和谢扶卿早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了,无论他留不留谢扶卿的性命,东宫党对嬴政的态度和立场不会改变。
除非…
韩菲菲眼皮下意识地一跳,混乱不堪的思绪抽丝剥茧,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除非嬴政的立场,本身就是站在东宫那边的,这样他的行为举止才能解释的通。
所以她才能在摄政王府里无拘无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甚至会在她遇到世家勋贵的阻拦时,替她扫清所有障碍。会在她无能为力时,安慰她没关系的,一切有他在,还会给她买各种各样的胭脂水粉和首饰,讨她欢心。
韩菲菲身上的一切,都是嬴政给的,她所有的谋略,也是他亲自教的。
他在培养自己。
是嬴政教她上位者应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嬴政教她为保全大局应狠下心来、做出必要的流血牺牲,是嬴政教她在这吃人的时代里生存、往上爬。
是嬴政让她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
所以当这样一个强大又温柔的长者引领她前进,最后却又生生抛弃、背叛他们的理想信念时,韩菲菲会觉得不解和怨恨,但更多的是害怕和惶恐。
可心底那点害怕和惶恐,在两个时代的缝隙中被毫不留情地碾压成灰,于是被同伴、战友、师生、夫妻背叛的愤怒占了上风。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韩菲菲终究是成了挥刀的刽子手。
“若事实真是如此,那我们岂不是杀错了人…”很显然,许淮安的猜测也和她的一样。
沈景珩,王行先生。
王行王行,王加行,便是一个“珩”字。
焦灼不安的情绪,火烧火燎的滚进心里,一层一层地扩散开来。韩菲菲像是溺水之人一样拼命挣扎,她大声质问道:“你敢对天发誓,自己说的话是真的吗?!”
“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顾承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给出了另一个答案:“大人早就知晓你在他的饭菜里下了毒。”
这句话来的猝不及防,不轻不重的几个字,轻飘飘的落到耳畔里,像是一记棍棒般,狠狠地砸到韩菲菲的脑袋上,让她的思绪一片茫然空白。
有种别样的酸楚情绪缓缓升腾而起,让韩菲菲心里的某块地方变得脆弱又柔软,水汽翻涌进眼睛里,凝聚成泪珠往下掉。
他知道,嬴政他都知道。
所以他才会偶尔用温和的眼神望向自己,明明知道糕点里下了毒,却还是一口一口的吃下去。风流浪荡子的恶名远扬,却从来没碰过府中诸多侍妾一根手指。
他甚至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才会说,如果有一天,他做出了滔天大罪的事情连累你,不要犹豫,拿他去换一条出路吧。
明明…明明有那么多不对劲的对方,可她却视若无睹,甚至联合外人想要置嬴政于死地。
往日相处的温柔画面在眼前呈现,韩菲菲泪流满面的问他:“事已至此,你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指甲深深地抠进掌心里,渗出暗红的血丝。
“…我要你们和我一样痛苦。”
顾承恩冷然答道,他微微抬眼,颤抖的呼吸落在空气里,听着有些明显的急促,眼底暂存了雾。
那人怜惜他们,不肯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透露半分,只带着所有人的愤怒和唾弃,孤身一人赴死。
他众叛亲离,将一切算计得恰到好处,连自己的死亡都要拿来利用,为谢扶卿的名声铺路。
可顾承恩不愿意。
“凭什么你们可以高高在上、当做一无所知的安心享受所有,却要把那人踩进深渊泥潭里?”
额头上青筋暴起,顾承恩咬紧牙关,力道之大,竟然能听见臼齿摩擦的锐利声音:“…千刀万剐之刑,你们的心好狠啊!”
昔日雍国皇帝醉酒,在后花园宠幸了一貌美的宫婢,奈何皇帝嫌弃婢女地位卑贱,连同她所生出的孩子也一起厌恶。
承恩,承恩。
便是要叫那母子二人记住,他们是承了皇帝施舍下来的恩宠,才能降临于世,享受皇家一切荣华富贵。
可帝王家无情无义,嘴上冠冕堂皇的说着给他皇子尊荣,背地里却是被所有人厌弃、打压和欺辱的存在。
母亲死在了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拼了命的爬到皇帝面前,可皇帝却说,卑贱之子能够降生,便已是帝王恩宠。
呵,好一个承恩呐。
这二字就叫他前半生都落入地狱里不得翻身,直到后来被嬴政救下,他才有了半分活人气息。
而这一次,施舍承恩的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他所追随的、风光霁月的沈景珩。
可那人如今,也要痛苦的死去了,你叫承恩如何不难过不痛苦呢。
便是这隐忍和酸楚,也决不能叫他一个人受着,那些被沈景珩用性命护住的人,也该和他一样难过,和那人所受千刀万剐之刑一样痛苦才可以。
“咳咳…”
喉咙传来一种干涩的痒意,让韩菲菲忍不住捂嘴咳嗽几声。
温热的液体流淌在掌心,有股强烈的晕眩感,从脑袋里蹦发开,眼底蒙上了一层黑雾,韩菲菲忍不住闭上眼睛,脚下踉跄几步,便跌坐在椅子上。
“还有办法的,我去求陛下,只要他知道了这些,他一定会救下沈景珩的!”许淮安大声喊道,眼瞧着就要往外跑去找谢扶卿,却被人厉声喝住,
“站住!”韩菲菲顿了顿,眼中复杂的情绪翻涌,声音嘶哑:“你想背叛陛下第二次吗。”
轰隆隆——
一记响雷在耳边响起,让许淮安整个人周身不由得的一震,电光在天空炸开,明亮的光芒在众人脸上闪着,他抬头望去,瞳孔里满是不可置信和难过怨恨。
是啊,他不能背叛陛下第二次。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死亡,局势如此,沈景珩必死无疑,即便是陛下有心救他,也改变不了一切,又何苦徒增烦恼呢。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许淮安咬紧牙关,眼圈发红,指尖紧紧的刺入了掌心里,可是颤抖的身体却紧绷得动弹不得,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的眼底,似乎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滚落了下来。
顾承恩看着他们的反应,无声的笑了笑。
看吧,他就是这样低劣的人,就是喜欢看有人和他一样痛苦挣扎,一样无能为力,他才能甘心。
胃部痉挛抽痛,顾承恩的手紧紧捂着腹部,隐闷的刺痛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晕厥过去。
“来人,备车马,去诏狱。”
迎着密密麻麻的细雨,韩菲菲起身,她微微仰头看去,视线似乎落到了不远处的乌云。
一旁的许淮安直直地注视着韩菲菲,努力在她身上找着,她的颤抖,她的害怕,她的犹豫,什么都好,只要有一点点空隙。
可是没有,他只看到了茫然,或者说是决绝,许淮安心下一抖,他问:“你去做什么?”
对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怜悯,
“我救不了沈景珩,但我可以送他一程,让他在最后的时间里走得安心,没有痛苦。”
金属蜂鸣锐利刺耳,仿佛要碾碎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