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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瘟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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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笠是被抬出门的。
周马瑞一路在后面跟着,口里喃喃地骂,引得些小仆跑堂的都来围着看。
周马瑞一面赶着他们,一面招呼人找大夫,一路从赵金南屋里抬出来,送回陈笠自己房中。
一群人苍蝇似的围在陈笠门口,都伸长脖子往里看。
蒋玉容也走过来,挤过人群,向里面看去。
“关上门!”
周马瑞咒骂着小僮,恨不得给这个没有眼色的几耳光。
蒋玉容只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影便被关在门外。
被关在门外的众人咂了一会儿舌,嘀嘀咕咕讨论一会儿也就散去了。
“出来的时候看着是被绑着的,只盖了件衣服,看样子,人伤得不轻。”
蒋玉容摇头叹道。
钱无衣心里沉重,想开口问几句。但即使知道了些,自己也没有办法,便不再多说。他十分不安地往陈笠住处那边看了许久,里头却半日也不见动静。
大夫匆匆出门后,周马瑞叫了看管的在外面守着,不许人进去。
午后,来了些客人,乐馆热闹起来。两人各怀心事一路到了前厅,正碰上赵金南仰着脸从前面走过来,一身黑色短打,仍是一副地痞无赖的样子。昨日赵金南在前厅受了气,钱无衣就担心他会把怨气发泄到陈笠身上,现在看来果不其然。
二人闪身避过,待他走了,钱无衣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咬紧牙根。
这打手是周马瑞的表亲,有些武艺,但心思狠辣,喜欢欺凌弱小,尤其喜欢虐待他人取乐。有些不服管教的小相公就会被周马瑞送过去,一顿好打不说,还要受到折辱。一夜过去,别说是清高自傲了,就是好好活着的心,也都尽皆灰了,这里的人没有不恨他的。
陈笠是乐馆里戏文唱得最好的,钱无衣又十分爱才,终究是对他放心不下。
蒋玉容见他失落,想换个话题,便道:
“听说南边儿起了瘟疫,最近好像城里也有了。”
钱无衣看看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蒋玉容叹口气。
“你也别太担心,人各有命,兴许他造化就到这了,多思无益。”
“兴许他就熬过去了呢。”
钱无衣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办法,只能作罢。
白日无事,来了几个喝茶的清客。
钱无衣唱了几折,见客人既不喝彩,也不打赏,便懒懒离去。
到廊上,见几个雀儿打闹,颇有趣儿,就停下来看一会儿。
忽然一男仆步履匆匆,直奔后院,惊飞了麻雀,那人面熟,倒也是乐馆里的人。
钱无衣见他行迹匆忙,觉得可疑,也悄悄跟上去。
转了几折,那男子更觉匆忙,钱无衣忙紧紧跟随,想看他到底要做些什么。只见他到一墙角,还未蹲下便大吐起来。
钱无衣顿时觉得好没意思,便转身要走,谁知那人“咚”地一声栽倒在地。
钱无衣吓了一跳,忙上前查看,又急急叫了人来,帮忙送回房中,自己就回了房。
谁知到了半夜,自己觉得浑身无力,肚里翻腾起来,直至上吐下泻,把同室的蒋玉容吓坏了。到了深夜,更是高烧不退,惊厥抽搐。
蒋玉容心中煎熬,为他敷上毛巾后,便急急跑去敲了周马瑞的门。
“好狗东西!夜里不睡觉做什么!”
周马瑞睡得正香,被蒋玉容拍门惊醒,出门就骂,把乐馆里的其他人也都吵醒了,众人掌了灯出门,想看发生了什么事。
蒋玉容面上哀戚,挂着泪珠。因为着急,身上的衣服都未曾整理好便跑了出来。他将钱无衣的症状告知明白,病情凶险,求周马瑞请个大夫进来。
一天内,清平乐馆接连三人高烧呕吐,周马瑞立刻想起近日城中的瘟疫。但不管是与不是,若是这件事传出去,哪里还有人敢来?而且,自己哪里有这么倒霉,城里刚有了风声,自己馆里就有了瘟疫?
“这种小病还请大夫?看来是我平日里太娇惯你们了!”
他心一横,叫来几个看管。
“把钱无衣抬进柴房不许出来,封了门,叫人送些汤药饭食,过几天自然也就好了。”
蒋玉容大惊,泪珠滚落,忙俯身跪下哀求。
“周老板,无衣病情来势汹汹,再不叫大夫来,怕是要没命啊!”
周马瑞骂道:
“发个烧而已,哪里就死了!”
“你要是想去照顾,自己去就是了!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蒋玉容气结,浑身抖成一团,但也无可奈何,一言不发也跟着去了。
钱无衣病倒第三日,乐馆上下已经病倒一大半,甚至有体弱的病死。周马瑞吓得要死,怕自己也染上病,急匆匆收拾了行李家当,逃了出去。
十月初,天气深寒。
连日下着小雨,今天终于出了一回太阳。
封馆初时,乐馆外官兵把守,一概不许人进出,还送些吃食药品。等到城中瘟疫四起,也没有人来管这些乐人了,只是每日进出抬尸首出门火化。
蒋玉容正在院子里做些洒扫事务,钱无衣安静地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眼中已经全无生气。
原本热闹的清平乐馆,如今也是满目萧条凄凉。
钱无衣病倒,蒋玉容神色哀戚,心头无力,也只得强忍心痛支撑起来。馆里体弱的相公,早已经成了泉下鬼,只留一些稍强壮的、略走得动的,蒙了面照顾着病倒的人。
现在,乐馆里的吃食已经断了许多天,他只能煮些米水充饥,再过几日,也要无以为继了。
原本蒋玉容的身体比其他人好些,是可以走得了,但钱无衣病成这样,他实在不能忍心留他一人。
“玉容。”
蒋玉容回头,看见陈笠慢慢走过来,一身长衫,瘦得几乎只剩了个架子。
也是他命大,被伤成那样,又得了瘟疫,竟也慢慢好了过来。这段时间,几人经历生死,互相照料,关系倒是融洽起来。
“今日怎样了?”
陈笠关切地问道。
蒋玉容看了看钱无衣,微微摇头,眼角已旋起泪花,又忙抬手拭去,高声道:
“好了许多呢,我抱他来晒晒太阳,过几日,大概就能走动了。”
钱无衣听他说话,也微微睁开眼睛。
陈笠抢前一步,低声道:
“你好生歇着,我来看看你。”
钱无衣笑了笑:
“病了好些时候,都快不认得人了。只是你唱的曲儿,是想忘也忘不掉的。”
陈笠看着他的眼睛,心中酸涩。
蒋玉容知道他难过,又怕他伤心引得钱无衣也伤心,忙开口道:
“等过几日,无衣好些了,就请你为我们唱一曲如何?”
陈笠垂眸思忖片刻,微微牵起嘴角,又抬眼缓道:
“今日阳光正好,我也难得有了些精神,为你们唱上一曲可好?”
钱无衣睁大眼睛,流露出期待。蒋玉容见他高兴,也忙道谢。
清平乐馆其实质为相公堂子,堂里也有些行头,雅一些的客人喜欢听几出再寻些玩乐。老板周马瑞自幼学戏,出师后自立门户,挣下这方院子,再收些男孩子教习身段唱腔,唱的是民国时期极为兴盛的京剧。
陈笠常扮花旦,也是乐馆里唱得最好的,只是周马瑞心思不在戏文,可惜了一个好角儿。
十月的阳光淡淡的。
没有装扮袄子,没有索带外衣,陈笠一身长衫站在院中,深秋风起,吹起他的衣摆。
“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 相见时红雨纷纷点绿苔,别离后黄叶萧萧凝暮霭。”
这是《西厢记》中的一段唱词,陈笠嗓音甜润,眼中含愁,现在病容消损,声中又添凄苦之情,曲调百转千回,催人泪下。
说的是,从别后,崔莺莺等着张生回转,心中愁苦,又看深秋万木萧条,不由得惆怅叹息。
“旧愁似太行山隐隐,新愁似天堑水悠悠。”
蒋玉容看着钱无衣浅淡的面容,腹中早已是肝肠寸断。二人自小相识,长久作伴,如今看来,竟要天人两隔了。
终是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
不能常伴与你,为何又要相遇?
唱腔悠扬哀婉,若春水涛涛,亦如深秋鸟鸣。
陈笠只是一件长衫,没有装扮,一举一动却一如着了戏服妆奁,满眼哀情,叫人看痴了去。
蒋玉容抬手拭泪,发觉周围已有人围拢过来。
清平乐馆残余的人,听到这久违的声音,纷纷来到后院。死亡如阴云般笼罩在乐馆上空,只有这时,众人才从那惨淡愁云中,暂时窥见天光。这些人都通晓些音律,也是身世凄苦之人,如今听到这哀婉之声,不由得泪下沾襟。
陈笠眼中朦胧,泪水悄然滑落。
1.《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简称《西厢记》,又称《王西厢》、《北西厢》) 是元代王实甫创作杂剧,大约写于元贞、大德年间。
2.吴均的《咏雪》原文如下:
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
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
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
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