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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情逝梦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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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泠霜十年的深情终于得到了回报。她依在许凌涧身前,心中充满憧憬,轻声道:“大哥,你知道吗?从十岁那年开始,我……我就一直向往……向往……”
听她许久都没有说出来,许凌涧微觉诧异,扶起她,关切地问道:“霜儿,你怎么了?”
许泠霜只感觉五脏六腑在不住翻转,脸色一黯,吐出一汪鲜血,全溅在他胸前!
许凌涧大惊,一把扶住她,焦虑万分。“霜儿!”
“向往……向往着那一天……”许泠霜终于将这句话说完,长长缓了一口气,勉强一笑。“大哥,我没事。只是,太高兴了……”说完,就昏厥了过去。
“霜儿!”许凌涧心中又惊惶又慌乱,忙将她拦腰抱在床上,自己坐在她身后,为她运功疗伤。
这一运功,他才发现,许泠霜身上有一股强烈直窜的混乱真气。她只习轻功,本无内力,决不会有这股真气。这股真气窜到哪儿,她哪儿就没了力气,仿佛被掏空了一般!他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惊恐,倾尽全力去镇住那股凌乱的真气。
许泠霜的身子却缓缓软倒,倒在了他的怀里。他急唤道:“霜儿!霜儿!”
她终于苏醒过来,看见他焦虑如焚的神情,又感到自己五内俱空,心中已明白了一切,凄然道:“大哥,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不会的!”许凌涧惶然叫道,“你只是病了,不会有事的!”
许泠霜泫然泪下,颤声道:“不要骗我了。我心里,最明白……”
“霜儿!”许凌涧一把搂紧她,急唤道,“霜儿!你要相信我!我会救你!”
“大哥……”许泠霜悲苦不已,泫然落泪,颤声道,“我知道我不行了。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愿离开你……”
“你不会离开我的!不会离开我的!”许凌涧已是肝肠寸断,泪水涔然而下。
“我不愿离开你。”许泠霜深情又幽绝地望着他,凄然道,“我离开了你,你会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也会孤独的!”
“不会!我会一辈子陪着你!你不会孤单!”许凌涧凄惶万般,涔涔泪下。“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去看鹊桥会,我们一起去沅江隐居!我们这就去!这就去!”说着,就要抱起她。
“没有机会了……”许泠霜无力摇头,颤声道,“无尘道长早说过,我……我的身世,不能……不能让你知道。否则,我……我就会立刻死去。”
“不会的!你不会死!”许凌涧紧紧搂住她,怕她真的会离自己而去。
“大哥,你别伤心。”许泠霜苍白的脸颊露出凄美的浅笑,柔声道,“现在,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你终于接受了我……”
许凌涧已痛断肝肠,深情地凝视着她,泪雨涔然。
“别难过。”许泠霜柔声安慰,颤抖地伸出手为他拭泪。“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许凌涧一把握住她冰凉的手,肝摧肠裂,重重点头,已悲痛得说不出话来。
许泠霜直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消失,泪如雨下,凄然唤道:“大哥!我……我真的……真的不想……这么离开你……”
许凌涧痛断肝肠,心神激荡中一把搂紧她,激动地喊道:“霜儿!你不会离开我的!我们不会分开!我们已经说好了,去看鹊桥会,去看牛郎织女,我们……我们再一起去沅江隐居!我们这就去!这就去!霜儿!你说,好吗?霜儿!”
可她一直没有回答。许凌涧心中一凉,缓缓放开她,却见她早已闭上眼眸,自己握着的手也陡然垂下……他的心陡地冷了,如堕冰窖。
他痛苦而深情地凝视着她苍白而美丽的脸颊,早已麻木,只颤声唤道:“霜儿……”俯下身子,在她冰凉的额上深深一吻。
在这寂静得悲戚的房间里,他无力地坐在床上,她渐渐发凉的身子依然搂在他的怀中。许久,许久……他的一颗心,早已冰冷破碎,已在无尽的悲恸中麻木。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
“泠霜!”端木修发疯似的冲了过来,扑到床边。
许凌涧木然瞧了他一眼,喃喃道:“她已经走了。”
“泠霜!”端木修睁大了一双圆眼,忽然伸手去拉她衣裳。
许凌涧陡地一惊,一把搂紧她。“你要干什么?!”
端木修不理他,一把拉下许泠霜肩上的衣衫,那排红斑似的硕大齿痕赫然眼前!他顿时惊呆了。“寒儿?泠霜……真的是寒儿!”
许凌涧这一惊非同小可,忙拉上她衣襟。“伯父,你干什么?!”
端木修置若罔闻,呆了半晌,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寒儿!寒儿……爹来了!爹终于找到你了!你快醒来呀!寒儿……是爹对不起你!寒儿!”
“什么?她……她是寒儿?”许凌涧终于听明白了,不由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端木逝寒。
端木逝寒点点头,强压住内心的痛苦,哑声道:“不错。泠霜……就是爹找了二十年的寒儿。”
“寒儿……寒儿!”端木修大声恸哭,老泪纵横。“爹终于找到你了!是爹对不起你,你原谅爹……寒儿!你快醒来呀!叫一声爹呀!寒儿……”
端木逝寒缓缓走过去,脸色惨白,哽咽道:“爹,别伤心了。泠霜在生前,不是已经叫过您‘爹’了吗?”
端木修这才慢慢停止抽泣,凄然道:“寒儿!寒儿,爹来接你了。爹带你回家!”说着,就伸手去抱她。
许凌涧一慌,急道:“伯父!你不能——”
“她是我的女儿,为什么不能?!”端木修瞪了他一眼,又哭道,“寒儿,别怕……跟爹走!”
许凌涧急了,忙伸手去抢,自然用上了“小擒拿手法”,可一碰到端木修的手臂,就被他深厚的内力反弹了回来。其实他内功不弱,但因方才为她疗伤已耗尽真气,又万念俱灰,内力暂失,早已不是端木修的对手。
眼见端木修将许泠霜从自己怀里夺去,他更急了,不顾一切地翻身下床,又欲去抢。
“叭”地一声,眼前白影一晃,他就被一掌重重掼在地上。
端木逝寒悲痛地盯着他,正色道:“这一耳光,是我替泠霜打的!”
这一掌打得并不轻,许凌涧的脸上立时出现了五指印,而这一掌又似打在他的心上一般,痛不堪言,颓然坐在地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端木修却不闻不管,只抱着许泠霜一步步向门外走去,喃喃道:“寒儿,跟爹回去……”
“霜儿!”眼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许凌涧一痛,踉跄站起身来,就欲追去。
端木逝寒拦住他,神色惨然,缓缓道:“她是爹的亲生女儿,爹当然要带她走!”
许凌涧大急,慌道:“她是我的……快把她还给我!”
“她是你的?!”端木逝寒脸色一变,厉声道,“她凭什么是你的?!从小到大,她为你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吗?!她为你所受的委屈,所受的痛苦有多少,你知道吗?!而你呢?你又给过她什么?!”
许凌涧惨痛万般,一步步踉跄后退。
“你太自私了!只知道自己的痛苦,从来没有为她想过!你知道她有多痛苦吗?!你不但不给她安慰,反而只会给她责骂,给她更多的痛苦!”端木逝寒伤痛的眼中都快喷出火来,质问道,“除了痛苦,除了委屈,你还给过她什么?!她对你一片痴心,为你甘愿放弃一切,你……你又回报过她什么?!”
许凌涧被逼问得无路可退,依在床框上软倒在地,整个人都呆住了。
“如果她答应跟我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也不会死!如果不是为了你,她怎么会留下?又怎么会死?!是你害死她的!”端木逝寒用痛恨的目光盯住他。半晌,才咬牙道:“我真为泠霜不值!”说完,就冲出门外,也不顾端木修去埋葬许泠霜,就发疯一般地冲出了“笙竹山庄”。
“霜儿!霜儿……”许凌涧心中滴血,喃喃叨念。“是我……是我害死霜儿的!是我……”忽然,痛急攻心,“哇”地吐出一汪鲜血,昏厥了过去。
而端木修却抱着许泠霜来到园中许广笙夫妇的坟前,颤声道:“是你们收养了寒儿二十年。现在,就让寒儿来陪你们吧!”
端木逝寒一出山庄,就施展轻功,一直飞到了西郊孤崖边。
从看见许泠霜死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将满心的悲痛积压在心里。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清静无人的地方,终于仰天大叫一声。“泠霜——”泪水毫无顾忌地流了下来。
端木修将许泠霜葬在了许广笙夫妇坟旁,咬破手指,用血在墓碑上写下“爱女端木寒之墓”。
星光下,看着这几个歪歪斜斜的血字,他又悲从中来,哭唤道:“寒儿……寒儿!”想到自己这二十年来对她的负疚愧意,想到自己这二十年来千辛万苦四处流浪寻她,想到她已命丧黄泉,自己再无机会补偿过错,他就痛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她墓前。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平和的声音:“死者已矣。徒增伤悲,又有何用呢?”
端木修回过头去,不知何时,身后已站了一个道人。手持拂尘,发鬓微白,面目清矍随和,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诧异地问道:“道长是……”
“贫道无尘。”那道人一稽首,道,“乃许氏夫妇的方外之交。今日特来扫墓。谁知……”说着,长叹一声。
“寒儿……寒儿死了!”端木修一听,忍不住又哭道,“我找了二十年,才找到她。她却……”
无尘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兄台也不必太过伤悲。”
“寒儿!我的寒儿……”端木修想到爱女如此命苦,更是痛哭不已。
“兄台二十年的夙愿,就是寻找令爱。谁料她竟在眼前?”无尘长叹道,“令爱仙去,兄台也应万事已了,毫无牵挂了。”
“毫无牵挂?”端木修一怔,茫然道,“寒儿都死了,我还牵挂什么?”
“既然万事已了,毫无牵挂,就是无为了。”无尘悠然道,“道兄何不放弃一切俗念孽缘,随贫道仙游?”
“仙游?”端木修怔住了,头脑中一片混乱。
“泠霜!泠霜——”端木逝寒声嘶力竭的呼喊久久地回荡在半空中,空旷的山崖传来阵阵回音。“泠霜……泠霜……”
眼见着自己深爱的人死在别人怀里,他的一颗心就已碎了。一向不羁的他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悲恸彻底压垮,只得在这静僻无人处痛哭一场。
他不由忆起自己与许泠霜这些时日在一起的时光:第一次相见,端木修将她推到自己面前,她的清美柔和;她被许凌涧责骂后委屈地依在自己怀里伤心落泪;自己与她在临安同游西湖的那一段缱绻时光;自己向她深情表白时她的伤心矛盾,终于婉言谢绝;当自己在亭内等候她时,她远望自己那凄楚幽绝的目光,都让他一次次痛断肝肠,为之心碎……
他不知不觉地在这里呆了一夜,天已蒙蒙亮了。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轻笑。
他回过头去,朦胧泪光中,见不远处有一窈窕女子,一身素白衫子,柔声问道:“什么事这么伤心?”
他直感到一阵眩晕,这不是许泠霜又是谁?失声唤道:“泠霜……”
可她却脸色一变,随即冷笑道:“我还以为为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许泠霜那个臭丫头!哼!”
端木逝寒一怔之下,定眼看她,杏目桃腮,竟是阮袭云!“是你?”
“不是我还是谁?”阮袭云眼中秋波频送,娇笑一声。“端木公子,你看看我呀!”
端木逝寒扭过头去不瞧她。
“端木公子!你看看我呀!只看一眼!你就会看到你最爱的那个人!”阮袭云的声音甜腻,充满诱惑。
端木逝寒在恍惚之下终于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却再也不能收回眼光了。因为,在她如秋水般的眸子里,看到了许泠霜!她依然是那么清丽,那么柔美,凝望着他的目光中充满深情,充满忧郁。
“泠霜……”他不由得痴了。
“你看到她了吗?她很美,是吗?”阮袭云轻轻拉起他的手,娇声道,“她就是我呀!”
端木逝寒如痴如醉,任由着她拉着自己的手抚到她脸上,只喃喃唤道:“泠霜……”
阮袭云见他已被“勾魂摄魄术”迷住,心中欢喜,向他嫣然一笑。
“泠霜……”端木逝寒已将她看作了许泠霜,心神激荡,一把搂住了她,忘情地道,“泠霜!答应我!不要离开我!”
阮袭云被心上人搂在怀里,感到自己已身在幸福的云端,柔声道:“我答应你。我不会离开你!”
而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卢袭风已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着他俩。
端木逝寒已痴已醉,整个人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
卢袭风看在眼里,脸色阴冷,暗道:是她害死了霜姑娘,你知道吗?心念一动,顺手抄起一粒石子,运上内劲,向他弹去。
“勾魂摄魄术”本是一种鬼魅功夫,被制之人就如迷失心窍一般,但经不起外界一波一澜的打扰。如若受扰,则不攻自破。卢袭风是她的师兄,当然也清楚这致命的破绽。
这粒石子正好弹到端木逝寒左肩上,他陡地一震,登时恢复了神志。
而阮袭云却丝毫不知。她本对他动情,再加之施这迷人心魂的妖法,自己也难免受其影响,渐渐地恍惚起来,柔声道:“端木公子,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在乎我……”
端木逝寒多历世事,江湖经验也很丰富。见她居然在自己怀里,虽然诧异,也不急于质问。抬头一看,见卢袭风环抱双手,冰冷的目光中颇含深意,不由心生困惑。
阮袭云却丝毫不知他已恢复清醒,反而是自己着迷更深,不禁自语道:“早知道你会这样待我,我就该早点下手,除去许泠霜……”
端木逝寒登时失惊,“唰”地变了脸色,颤声问道:“是你……是你杀了泠霜?”
“当然了。除了我‘玉面夜叉’,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让她死得不明不白?”对于自己杀人的高明手段,阮袭云很是得意。
端木逝寒一颗心早已冰凉,强抑住内心的悲恸,颤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阮袭云冷冷一笑,抬眸注视着他,娇声道,“还不是为了你?谁叫她是你的心上人呀!”
端木逝寒浑身一颤,陡地推开了她!
阮袭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这才清醒了过来,睁大眼睛盯着他。
端木逝寒脸色惨白,如置冰窖,正色道:“我要为泠霜报仇!”
经过上次一战,阮袭云知道他武艺高强,自己决不是他的对手。自己承认杀了许泠霜,更不奢望他能饶过自己。她这才惊惶起来,转头一见卢袭风,不禁大喜,叫道:“师兄!快来救我!”
卢袭风站着不动,面无表情,冷眼旁观。
阮袭云大急,连声叫道:“师兄!你怎么了?快来救我呀!师兄!”
卢袭风冷冷一哼,也不言语。
阮袭云一触到他冰冷如电的目光,不由全身一颤,转过头来,一见端木逝寒的目光,又是大惊变色。因为,他们俩的目光都是一样,一样充满了仇恨!
阮袭云只感到脊背上直涌出一股凉意,恐惧、胆怯、惊惶等诸般情绪顿生。面对端木逝寒的一步步逼近,她也只得一步步后退。
端木逝寒痛恨地盯着她,咬牙道:“泠霜,我要为你报仇!”
阮袭云见卢袭风见死不救,端木逝寒又步步进逼,欲杀己而后快。在万般惊惧与无奈之下,终于下定决心最后一搏。咽下一口气,拔出自己的柳叶刀,幽幽道:“端木公子,只要你愿意,我这条命就是给了你,又有什么关系?”说着,将刀递给他。
端木逝寒伸手接过,也没有想到她居然毫不反抗,引颈就戮。
卢袭风却明白她一定另有诡计,不由冷哼一声。
端木逝寒报仇心切,也不顾其他,心一横,挥刀就欲砍下。
“你真的要杀我吗?”阮袭云幽怨的眸子如水一般,凄绝地凝望着他。
端木逝寒登时一震,忽地又在她眸中看到了许泠霜。这一刀就停在空中,再也砍不下去了。
阮袭云见他再次为“勾魂摄魄术”所迷,略松了一口气,眸中更是秋波流转,柔声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杀我的
……”
端木逝寒手中的刀渐渐垂下,幽幽凝视着她的眸子,喃喃唤道:“泠霜!泠霜……”
见他再次被迷,卢袭风心中暗叹,冷冷叫道:“此仇不报,许泠霜死不瞑目!”
端木逝寒全身陡地一颤,如同为闪电所触一般,再也不迟疑,一咬牙,柳叶刀一递,插入阮袭云小腹。
阮袭云只感腹间一痛,眸中的许泠霜顿时消失,呆呆地盯住他,鲜血从嘴角溢出。
卢袭风这时却忽然一惊,变了脸色。
阮袭云不敢相信地盯着端木逝寒,脸色复杂,又伤心绝望又死不甘心,颤声道:“你……真的杀我!”
端木逝寒痛心地一闭眼,猛地抽出了柳叶刀。
阮袭云伤口鲜血汩汩流出,幽绝又凄怨地瞧了他最后一眼,软软倒下。
端木逝寒不忍心再瞥她一眼,转过身,面对空旷的孤崖,喃喃唤道:“泠霜!泠霜,我终于为你……报仇了!”
卢袭风适才助他杀了阮袭云,这时却面色惨然,一步步走近她,颤声唤道:“师妹!师妹……”
端木逝寒听到声音,缓缓转过身来。
卢袭风轻轻搂住她尚有余温的身子,痛心地唤道:“师妹!”
端木逝寒既然为许泠霜报了仇,也是万念俱灭,再无牵挂,也不想苟活,带血的刀也松开落地,惨然道:“你杀了我,为她报仇吧。”
卢袭风毫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不发一言。半晌,才抱起阮袭云的尸体,缓缓离去。
端木逝寒望着他消失在远处,再看看地上一滩血迹,身后一谷孤崖,忽然觉得天地之大,世俗之情,也再没有他可留念的了……
而“笙竹山庄”里,端木修在无尘的点化下也悟通一切。一夜之间,他已疯态尽去,痴意全消,向无尘稽首道:“多谢道长指点。”
无尘见他悟性极高,不由捋须微笑。
端木修转身望着许泠霜的墓碑,幽幽道:“寒儿,爹走了。来世,我们再作父女……”
无尘问道:“好了吗?”
端木修点头道:“好了。”
无尘再问道:“了了吗?”
端木修道:“了了。”
无尘微微一笑,道:“既然好了。就随我去吧。”
端木修便随他飘然而去,只长吟道:“尘俗孽情原是梦,生死离合皆成空……”
他们一路行来,已到了西郊悬崖边,却见一个白衣身影正站在那儿呆呆发愣。
端木修与无尘对视一眼,上前叹道:“逝寒,万事已了,跟爹走吧。”说着,与无尘径直离去。
端木逝寒痴了半晌,忽然醒悟,长长一叹,跟着他俩离去。唱道:“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歌声凄绝哀怨,回荡在空旷的山崖上……
而断肠的,亦非仅他一人。自许泠霜逝去,又被端木氏父子强行抱走后,许凌涧就一直昏迷不醒,也由此得了一场重病。
在昏沉病重之中,他也痛断肝肠,喃喃唤道:“霜儿……霜儿,文嫣……霜儿!”她俩的幻影也一次次重叠着在脑海中浮现……
元宵夜初见时纪文嫣的嫣然一笑;自小与许泠霜的兄妹真情;在“升云客栈”内邂逅时纪文嫣婉转的箫声;被自己误会时许泠霜哀怨忧郁的神情;在夕阳晚霞映照的亭榭内,自己为纪文嫣披上狐旄,轻揽她肩的缱绻;受委屈后许泠霜扑入怀中落泪的凄切……
在“升云客栈”内,临别时纪文嫣凄绝地为自己披上她亲手缝补的青袍;在许泠霜的房间里,两情终许的她温馨地将精心缝制的蓝袍披在自己身上。
“升云客栈”内,纪文嫣打开房门,终于不顾一切地奔入自己怀中;在自己的深情呼唤下,许泠霜终于含泪扑到自己怀里。
忽然,纪文嫣用匕首抵住自己脖颈,幽绝地唤道:“凌涧,忘了我吧!”……许泠霜也在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颤声道:“大哥,我真的……真的不愿……离开你……”
恍惚中,他似乎来到一座水边的楼台前。只见烟波浩淼,在那水榭亭台之内,传来一阵清澈的筝声。他抬眼望去,氤氲飘渺的轻烟薄雾萦绕在那弹筝女子的身周,见她白衣胜雪,似乎是许泠霜,却看不清容貌。
他又惊又喜,失声唤道:“霜儿!”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琴声中,她幽幽吟唱,这声音分明就是许泠霜。“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霜儿……”许凌涧听得痴了,待她吟完,才冲了上去。可是,烟雾散去,伊人不再,只余烟水空阁,让他孤寂独立……
“霜儿!霜儿!”他惶然寻觅,不住唤她,焦急中陡然睁开眼睛,却见一人正不住为自己擦拭冷汗。由模糊渐渐清晰,原来是宗致菁。
她面露喜色,叫道:“许大哥!你醒了?”
许凌涧却依然心志恍惚,置若罔闻。
宗致菁忙去推醒伏在桌上的许陵泉,叫道:“陵泉哥!快起来!许大哥醒了!”
许陵泉忙来到床边,脸上残有泪痕,急问道:“大哥!你醒了?快告诉我!姐姐怎么会死?”
许凌涧的心陡地一痛,端木逝寒痛恨指责的话又在耳边回响:“如果不是为了你,她怎么会留下?又怎么会死?!是你害死她的!”
见他神色痛苦,许陵泉更是又急又痛,连声追问:“大哥!你快说呀!是谁,是谁害死姐姐的?!你快说呀!”
许凌涧早已五内俱焚,喃喃道:“是我……是我害死了霜儿。是我……”
许陵泉登时脸色煞白,如铁锤猛击胸口,呆住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宗致菁也急了,简直不敢相信。“怎么会是你?许大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升云客栈”内,卢袭风已将阮袭云埋葬,并向纪延威讲明了一切。
纪延威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整个人都怔住了。
卢袭风双膝跪地,低头道:“师父,是我害死了师妹。您重重责罚我吧!”
纪延威长叹一声,幽幽道:“你们师兄妹一向感情很好。你之所以杀她,也是为了一个‘情’字。”不由想起了自己与许广笙一家的恩怨纠葛,不也是为了一个“情”字吗?
卢袭风低着头,听到这句话,心头登时一震。他之所以助端木逝寒去杀阮袭云,固然是为自己的心上人许泠霜报仇,可他毕竟曾经与阮袭云也有过一段情,而她如今却心有他属,先是许凌涧,再是端木逝寒。那自己杀他,是不是也因为妒忌、恼恨?他一向冷酷无情,此时却心潮翻涌,再也难以平静。
许凌涧痛苦地将一切都讲了出来,早已是欲哭无泪了。
而许陵泉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惊之中,简直不敢相信,喃喃道:“原来,姐姐不是我的亲姐姐。姐姐一直深爱的人,居然就是……大哥?”
“霜儿……是我害死了霜儿!”许凌涧呆呆坐着,喃喃叨念。
宗致菁见他一直这样心神恍惚不清,幽叹了一声,轻声道:“陵泉哥,我们先出去吧!让许大哥好好休息。”
许陵泉无奈点头,扶长兄躺下,被她扶着出了房门。他已是浑身无力,没走几步,就在长廊边倚柱坐下。
宗致菁见他神色怪异,欲哭未哭,轻声唤道:“陵泉哥!陵泉哥……”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许陵泉忽然缓过气来,泪如泉涌,颤声道,“姐姐……姐姐为什么会死?为什么?!”
宗致菁也不知应如何劝解,只轻轻扶住他,柔声道:“陵泉哥,别这样。”可心中也是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为什么姐姐会死?为什么?!”许陵泉悲痛难抑,一把揽住她肩头痛哭起来。“你知道吗?姐姐虽然不是我的亲姐姐,可她很疼我!小时候我做错了事,都是她替我向爹娘求情,代我受罚……她……她比亲姐姐待我还好!可是,她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宗致菁泪雨簌簌而落,凄然道:“陵泉哥,别这样。泠霜姐已经去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就应该振作起来,查去凶手,为她报仇啊!”
“报仇?”许陵泉一震,登时清醒了过来,咬牙道,“对!我不会哭了!我要振作起来,为姐姐报仇!”说着,一抹眼泪,坐直了身子。
宗致菁微感惘然,问道:“你知道仇人是谁了吗?”
“这还用问?”许陵泉清亮的眼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除了纪延威和他那两个徒弟,还会有谁?”
宗致菁点头道:“我想,也应该是他们。可是,纪延威毕竟是许大哥的父亲……”
“这件事不用大哥来管!”许陵泉决然道,“我一定要杀了纪延威,为爹娘和姐姐报仇!”
见他满心的悲恸已为仇恨代替,宗致菁也不知是喜是忧,只扶住他手臂,柔声道:“陵泉哥,你能这么想,也……很好。希望你能早日杀了纪延威,了却这些新仇旧恨……”说到这儿,不禁想到往后的日子,脸上微微一红。
而此时的许陵泉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柔情,满心想着报仇的事。“以我现在的武功,根本杀不了纪延威。我会练好‘悲天悯情剑’,用许家的武功去杀他!”
宗致菁欣慰地一笑,轻轻拉住他手,柔声道:“陵泉哥,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你虽然平时看上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一遇上大事,又这么有担当,能将重担一个人扛下来。”
许陵泉听她软语夸赞自己,心中一软,轻轻揽住她肩……
于是,自这以后,许陵泉再也没有哭过,只一直将自己捆在练武场,日日苦练“悲天悯情剑”。这些日子以来,家中遭变,亲人皆丧,让他陷入难以自拔的悲痛之中。这种心情与剑旨相符,剑法也是大进。
而许凌涧仍是大病不起,请了苏州城内许多名医,都说此乃心病,必须揭开心结,方能痊愈。而他的心结,早已是错杂百结,纠缠不清,岂是轻易能解?也就一直这样拖了下去,时而恍惚,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一日日地消瘦下去。
整个许家,以前是苏沅竹内持家务,后来是许泠霜苦心操持。而如今,已没有了女主人。宗致菁一代将门之女,虽无许泠霜母女心思细腻,却也尽心尽力,将许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悉心照顾病中恍惚的许凌涧,柔语安慰苦练武功的许陵泉,整日少睡多忧,已渐渐显出憔悴之色。
而纪延威那边也没有过来挑衅。就这样,平静而悲痛地过了月余,已不知不觉地到了八月。
中秋佳节这日,宗致菁依然起了个大早,照例先去照顾许凌涧服药。此时的许凌涧,已渐渐恢复神志,只是伤痛不减,脸色蜡黄而不见血色。
对宗致菁的照料,他心存感激,道:“宗姑娘,这些日子以来,麻烦你照顾我们兄弟,真是过意不去。”
“许大哥,你太客气了。”宗致菁微笑道,“我可没把自己当作外人。”
见她如此率直爽快,许凌涧淡淡一笑。“你真是个好姑娘,小弟能有你这个红颜知己,真是好福气。”
“许大哥,你胡说什么?”宗致菁顿显娇羞,低头微嗔,两颊生晕,心中却是窃喜。
见她这样的神态,许凌涧蓦地想起纪文嫣也曾这般含羞轻嗔,心中一颤,随即想到那个苦命的许泠霜,更是一痛,又立时想到自己的生父与仇人纪延威,顿时心潮激荡,所有的爱恨情仇一齐涌现出来。
宗致菁见他神色忽然间很是怪异,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一丝胆怯之意,道:“这药先放在这儿,凉些了你就快喝吧。我去看看陵泉哥。”也不待他回答,就出门径直走向练武场。
此时正值清晨,露气浓重,微风轻拂。只见场上寒光泻地,剑花颤动,许陵泉已练了一个多时辰。
宗致菁看了片刻,只觉他剑意大是精进,杀气愈重,看来已掌握了“悲天悯情剑”的要诀,心中一喜,唤道:“陵泉哥!休息一会儿吧!”
片刻后,剑光方滞。许陵泉来到场边坐下,她已迎上去,笑道:“陵泉哥,恭喜你!终于练成了‘悲天悯情剑’了!”
许陵泉却剑眉深锁,道:“练是练成了,可我总觉得掌握不好最后两招‘悲天悯人’、‘与子同归’的精要。”
“别急,慢慢练,总会悟到的。”宗致菁一边微笑安慰,一边用手绢为他拭汗。
“可是我担心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也不知纪延威会什么时候找上门来。”许陵泉锁眉不展,一脸忧色。
宗致菁清凉的眸子注视着他,正色道:“陵泉哥,我爹死得早,那时我才八岁,刚学武不久。爹死前让我练好武功,帮助爷爷抗金。我就每天很刻苦地练鞭法,可怎么练也练不好,常常打到自己,弄得一身是伤。”
许陵泉微感诧异,不知她为何忽然忆起幼时之事。
想起亡父与久未见面,难料生死的祖父,宗致菁心头一酸,眸中泪光闪闪,续道:“后来,爷爷告诉我,学武之人,最忌心急,越急越慢,越慌就越学不会,练不好。要心平气和,平心静气。我听了爷爷的话,果然进步很大。陵泉哥,我讲这些,你都明白吗?”
许陵泉并非愚钝之人,怎会不懂?微笑道:“我当然明白。菁弟,这些日子你又要照顾大哥,还要这样安慰我,真是辛苦你了。”
宗致菁“扑哧”一声,笑道:“你们可真是一母同胞,连说的话都一样!”
“大哥也这样说过吗?”许陵泉微微一怔,见她这嫣然一笑之时,容颜如昔粲然,却憔悴了许多,心生怜惜,轻轻拢拢她额前柔发,温言道:“真是苦了你了。这些天来,你瘦了很多。”
这些日子许陵泉日夜忙于练剑,对她已难免疏忽,也许久没有这样关怀怜爱她了。她心中一热,想到这些天的辛劳,又想到远在汴京苦守的祖父,眸中又有些湿了,凄楚地低下了头。
“怎么了?”许陵泉一怔,关切地注视着她。
宗致菁抬起头来,泪光莹莹,颤声道:“我……我想爷爷!”一说出来,更思念祖父,“哇”地哭出声来。
许陵泉登时慌了手脚。没想到这个坚强刁钻的将门之后说哭就哭。这些天她如长姐旧友般照顾安慰他,善解人意,这时却又重归小女儿情状,令他难以应付。见她越哭越伤心,他连忙拿过她方才为自己擦汗的手绢为她拭泪,柔语道:“好了好了,别哭了。”
这一哭,宗致菁连日强装出来的镇静便付诸东流,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泪落如雨。“我……我真的好想爷爷!他一个人守城,我好担心!”
“别哭,别担心。”许陵泉慌手慌脚地为她擦泪,安慰道,“等杀了纪延威,我就会陪你回去,我们一起去见你爷爷,一起去守城,好吗?”
宗致菁点点头,停止抽泣。
见她泪雨簌簌,如梨花带露,许陵泉笑道:“你看,哭成这样,别人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
宗致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许陵泉忽然发现这雪白的手绢上绣了一枝杏黄的海棠花,奇道:“咦?这是什么?”
第九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