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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鹅、熨斗、棉花 ...

  •   三、鹅、熨斗、棉花

      故乡的风筝时节,
      是春二月,
      沙沙的风轮声,
      淡墨色的蟹风筝,
      嫩蓝色的蜈蚣风筝,
      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
      没有风轮,放得很低。
      ……
      我现在在哪里呢?
      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
      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
      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鲁迅•风筝•
      —————————————————————————————————————————

      1.指鸭为鹅

      我们接机时看到的另一个女孩名字叫做喜静。我的第一印象说她有些像鹅实在并无贬义。

      其一,任何女孩和鹤站在一起都会形成强对比,体积自动放大;

      其二,喜静人如其名,其从容闲适的气度让鹅的形象自动地从我脑子里跳出来。

      我和老公在东府大学读书的时候,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校园里的一条小溪。说是河就太抬举了,因为它实在不长,说湖又太夸张了,因为它又窄得可以,但是无论如何,水总是有灵气的,而且在那个最喧嚣最前卫最拥挤的大都市,哪怕只是这么弯弯的一道水,也显得如琼浆玉露一样珍贵。

      小溪一岸是密密的林荫道,两排法桐张着厚厚的叶子,夏天浓绿秋季酡红。另一岸是竹林,纤柔的竹干细长的叶。这里本是校园最美的地方。幽静而疏阔,柔美而开朗。

      只是现代规划设计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不久在小溪的边缘出现了一个现代化广场。设计者试图表现传统意境,所以用了原木做步道,毛石做铺地。只是又受到西式手法的影响,广场中央有一喷泉凸现,很是明目张胆。最恐怖的是在竹林对面设计了一个壁灯,大概是考虑晚上采光的缘故,以防同学柔情蜜意时不小心跌到水里。只是壁灯光芒万丈,就像建筑工地巨大的探照灯,打到竹林里发出幽幽的绿光,实在有些骇人,就像倩女幽魂里老树精的洞天府第,随时会有鬼怪现身。

      在改造之前,我和老公时经常沿着小溪慢慢地走。记得小溪里有九只鸭子,我亲自数过的,八只灰的,一只白的。灰鸭子总是像开会一样集结在一起,有时团团转,有时排成行,有同学喂它们东西吃就嘎嘎嘎地你争我赶。只有白鸭子是落寞的,又是无争的,它总是远远地,每次都是。所以每次我都想它在想什么呢。当时我翻来覆去最爱提的问题就是,你想想我在想它在想什么?

      我说,即便它不是未来的天鹅,它也不会是鸭子里的一个。

      老公问,那它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就是一只普通的鹅。

      指鸭为鹅让我沦为笑柄。但是我的坚持不过是对孤独者的一种敬意。孤独的人必定是在坚持着什么,而正因为这种坚持使得他更加孤独。喜静其实并不显得孤独,她的温和友善、平凡朴素使得她很容易成为别人的朋友,并不会像鹤一样经常成为男人和女人共同的众矢之的。然而喜静如果不能称为孤独,那么或许就是沉稳或是安详。年青的女孩能有安详的面容是奇特的事情,因为安详更多是多年修炼而非与生俱来。喜静身上有一种让人心定的气氛,所以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喜静像一只气定神闲的鹅,即便是狂风暴雨也会在泥泞里自在地游。

      2.熨斗的故事

      以前家强背上的烙印是我们经常嘲笑的对象。夏天的男生宿舍也是校园一景,男生们光着肩膀在走道里邀五喝六,空气里蒸发着汗水也蒸发着欲望。家强的与众不同在于其背后一个鲜明的熨斗烙印,暗红却醒目。

      烙印来自母亲。只是家强的母亲没有岳飞的母亲那么高的思想觉悟。那原是一场意外。

      家强的母亲个子高挑,却奇异地消瘦。皮肤白,脸却尖长。南方人,说话时嘴唇轻轻地碰。温婉娴静,却总是神情恍惚。当年上山下乡,组织问,去什么地方?就含含糊糊地说,吃米饭的地方。

      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到了黄河下游平原上的一个穷乡僻野。据说京杭大运河热闹的时候,这里的确是有一段时间吃过米饭的。

      青春的母亲没有吃到米饭。没有实现的愿望让母亲一年年萎靡不振。多年来母亲最习惯的动作是一面托着腮,一面委委屈屈地说,

      我牙疼。

      我,牙疼。

      我,牙,疼。

      母亲会弹钢琴,一次走在街上,听到音乐从院落里飘出来,就不由自主地拐进去。那是县城的文化馆。弹琴的时候,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年青人走进来,头上顶着一片阳光。

      他们结了婚。

      家强父亲在县城文化馆工作。本来出身不好,但是凭借逼真传神的领袖肖像画而成为文化馆的宣传主力。当时最拿手的是在墙上画头像、写标语。用的是大排刷、大扫帚、大水桶,大、大、大,一切都是超大号的,宣传着人类夸张的惊叹的伟大。几年之后,母亲在小学教音乐。这是家强最快乐的日子,有十余年的时光。后来父亲生了病。最后一句话是,带家强回家吧。

      母亲直到家强读大学才一起回到南方老家,那个热闹喧嚣恍惚迷离的城市。这个城市属于她的母亲、她的儿子,不属于她。她与她母亲住在一起,却比她母亲更恍惚迷离。

      一个礼拜六的下午,她将一把橘红色的椅子从一个房间抱出来,抱进另一个房间。然后又抱出来,又抱回最初的房间。然后又抱出来,抱进另一个房间。然后又抱出来,又抱回最初的房间。她的母亲无动于衷,脖子转来转去,看着女儿持久不懈的运动。家强回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昏黄陈旧的筒子楼,门口生了苔的几块灰砖,洗得发白的蓝色门帘,里面深红的坚实的桌,摇摆的褐色的古旧西洋钟,水壶噗噗冒着蒸汽,几束轻薄的光线,光线里是飞舞的灰尘,两个垂垂衰老的女人,一个站着,手里迟疑地抱住一张橘红色的椅子,一个坐着,靠着一张摇摇欲坠的黄藤椅,身后是三十年代的美人挂历,卷曲蓬松的发,黑白方格的旗袍,还有一张亲切微笑的脸。

      家强想起童年里母亲讲过的童年。

      当时外公有一家皮鞋厂。母亲最骄傲的是漂亮多样的鞋子。一次去吃西餐的时候,
      母亲穿着洋装,却执着地把红皮鞋翘在餐桌上。而此刻母亲汲着暗红绒布拖鞋,身上是蓝底暗花的绒布睡衣睡裤,看到家强后空白的脸上出现了惊喜,说,你回来啦?

      母亲出门的时候总是收拾得齐齐整整。这是多年的习惯。一天母亲在熨衣服。一边是熨衣板,一边是衣服,叠的齐齐整整。熨完之后并没有忘记把电源拔下来,熨衣板折起。几分钟后家强要出门,换上浅青色衬衣。母亲说,喔,刚熨好的衬衣怎么又起了皱?来,趁还有些余温。母亲拿着熨斗就往家强背上放了上去。同时听到千军万马的嗤嗤嗤嗤声和一声嚎叫。

      家强看看母亲惊吓得要哭的脸,疼痛生生地咽了回去。说,吓你玩呢。也会当真。家强冲母亲笑笑,套上外套出了门。

      我们都说家强是个大孝子。家强只是笑笑。后来母亲去世,天再热家强也穿着背心或汗衫。也是从此之后,家强准备出国。

      3.小米粥

      那些期望到米国笙歌燕舞花天酒地过资产阶级腐朽生活的人恐怕要失望的。不能再像国内一样每天可以邀五喝六地大吃大喝。大家在一起反反复复的话题就是写论文、做试验、找工作。最频繁的用词是郁闷和无聊。大城市还可以去Chinatown 吃吃川菜鲁菜湘菜杭菜小北京小上海小广东小西安小香港小台北,小地方就只能偶尔吃一下buffet,家里唱一下卡拉ok。历年不变的活动是春天集体看看花,夏天集体摘摘樱桃,秋天集体摘摘苹果,冬天集体滑雪摔跟头,男未婚女未嫁者尤为热衷。平时大城市人多路挤不愿出去,小地方干脆就无处可去。大城市空中警机一架架轰隆隆地飞,小地方走在路上看不到人。我们住处的名字叫做村,两个在别校的同学和我网上聊天时分别自称我们那屯,我们那生产大队。高中的时候去了梦寐以久的首都,惊觉首都原来是个大农村。现在来到了米国,发现米国原来也是一大农村,住的是白的黑的红的黄的人人人人。

      我从小到大对于各种团体聚会均无动于衷。出了国也不例外。老公则对我进行歪曲,说我革命已经成功,所以不需要抛头露面继续努力。我白白眼继续在家啃GRE争取早日F2转F1。

      我有一个很不争气的爱好就是对厨房情有独钟。多数女孩子Shopping是挑衣服,我更大的兴致是欣赏厨具。厨具材料繁多,金银铜铁玉石木磁应有尽有。而且造型或古典或前卫,或形肖或抽象,让人眼花缭乱、爱不释手。我家的厨房是我精挑细选布置而成的,所以我总是在厨房流连忘返。好布置就会有好心情。好心情就会烧出好饭菜。老公经过亲身体会甚是同意我的逻辑,所以也一贯纵容我的玩物丧志。

      自从喜静来了之后我就有了闺中知己。我很诧异,因为现在的未婚女孩很少经历过油烟的味道。小说看得太多还是有好处的,我的怀疑很快得到证实。

      喜静来自西府大学,位于那个公元七世纪全世界最富庶最文明的城市。当时的留学生们像我们现在奔赴米国一样地由四海蜂拥而至。

      一次我们去西北承接设计项目,那个夜晚火车一路轰隆轰隆地开过去,经过一座座山,一道道弯,一洞洞隧道,一个个村庄,邓丽君在火车里咿咿地唱,弯弯的小河,静静的山岗,依偎着小村庄。

      时至夜半,火车一边是九曲十八弯的枯涸的河床,干黄的色带渐行渐远淹没在夜色深处。另一边则是由七彩霓虹灯勾勒出的古城墙轮廓,里面是灰蒙蒙的一片天地。近处是零星的灯光、零售的小贩、零落的旅客。远处是乌压压的影子:高耸的宝塔、破旧的民房和蛮横的摩天大楼。这样一个沉寂的古城。似乎已经沉睡了许久了。可是我们知道它每天都会醒过来,吃喝拉撒了之后再沉沉睡去,如此千年。似乎有很多改变,又似乎什么也没变。

      喜静的同龄多数都是独生子女。喜静还有一个妹妹,二十二岁。一个弟弟,十四岁。弟弟的来临彻底改变了喜静的生活。喜静看到奶奶刹那间的最幸福的笑容。喜静从此以后没有机会再看一眼母亲的面容。喜静看到父亲脸上露出了一生中最奇怪的表情。

      父亲是市郊区最庸常的公务员,因为交不出超生罚款,此后两年的工资被扣得干净利落。在城市和生活的边缘,喜静得以迅速成长。

      喜静记忆深刻的是每天上学经过的河床。河的两岸,浓绿的麦田、娇黄的油菜花、白色的大片的棉花、熟红的一排排的玉米秆。中间几十米宽的河床。当时水还算多。水是黄色的,里面漫卷的黄沙,一浪胜似一浪。如果有大暴雨,河床里就是怒发冲冠的滔滔奔腾的泥浆。

      喜静当时想起小弟早晨喝稀粥的那张苦脸,就想,这泥浆如果能变成小米粥就好了。

      4.一棵棉花

      喜静初来米国先落脚CSSA安排的临时住处,一面四处找房子。找到后我和老公及家强一起帮忙搬家。

      一个两层的house,二层住的都是中国留学生。一楼是房东一家五口,墨西哥人。

      米国历史上有数次移民,在最初的本土红人基础上,加上登上新大陆的西欧白人和非洲黑人,以及后来一波接一波的北欧、南美和亚洲移民,肤色和口音齐飞,歧视和宽厚并存,反而并不显得突兀。这里是个既冲突又开明,既矛盾又有序的所在。

      男主人约摸三十来岁,一张憨厚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厚的唇,粗壮的四肢,一副非常典型的农民老大哥的憨厚形象。他老婆个子不高,而且脑袋小,然后是逐渐扩大的身体。如果二十年后继续扩大,再加上时间的烙印,就是现在的她的母亲的形象。现在她母亲正在楼下的庭院里烤肉,旁边玩耍的是两个约摸四、五岁的女孩子,黑黑的亮亮的眼珠,蓬松的发辫,手里拿着干枝,围着烤炉在香气里嬉笑奔跑。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她们怯生生地伸出小手,有点害羞地说,Hello。我们都不由得微笑。

      夏季阳光充沛,空气清澄,花草树木也是种类繁多,而且个个枝繁叶茂,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全都热烈奔放地生长。这里是生机盎然的世界。我们站在阳台上。院子里绿草萋萋。有藤萝,开着紫色的小花。连着六棵娇艳的美人蕉。一棵枇杷树,上面娇黄的饱满一串又一串。有月季花,白色的、玫红的大朵大朵。一棵挺立的百合,修长的叶子,悠然的花。然后,喜静说,瞧,竟然还有一颗棉花!

      我们看那果真是一棵棉花,绿色的盈实的嫩壳,白白的丝般的絮。在花团锦簇之间,悄然不语地兀自生长着。

      并不应该感到吃惊。米国内战之前南方有接天蔽日的种植园,无数黑色的皮肤在白色的广袤天地里穿行。

      棉花不去区分大陆,棉花不去区分人种,棉花只是生长在土地上。

      可是为什么心里竟然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冲动和温情?

      我们站在阳台上,一起看那棵不言不语的棉花。

      是的,棉花给我们带来冲击。棉花的温暖和柔软牵动我们最脆弱的神经,棉花让我们想起母亲,想起那在天空里荡漾的春天的家园,想起那质朴而醇厚的浓情。那遥遥迢迢的记忆,轻易不去碰触的少年,在棉花的提醒下得到了苏醒。是的,我是穿着棉袄棉裤盖着厚厚的棉被长大的,那蹒跚学步的童年,趔趄倔强的少年,叛逆愤怒的青年,在棉花静静的包容中得到脱胎换骨。早已不穿棉袄棉裤了,棉被是机器织的超市里买来的,棉布衬衣和长裙是品牌店里挑出来的,棉缕的款式也是经过名家精心设计的,可是,可是,你且看看那棵且在一旁静静站立的棉花。

      5.花样的尘埃

      秋天来临。一阵雨落过去,校园里天上地上全是绚丽的树叶。树上微微摇摆的,空中展转飞舞的,地上随风漫步的,水里懒懒漂浮的,厚厚的满满的填充着人们的视线,有那么多层层叠叠循环往复的颜色呢,似乎大自然在翩翩起舞,变幻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术。

      大家纷纷开车去摘苹果。许多在国内从来没有见识过果园的同学终于有机会在米国做了一次农民。回来的路上大家疲惫不堪。喜静说,明天来我家包水饺吧。我把馅儿、面皮儿都准备好。好呀。有人立即应和,然后一起打牌、或是卡拉OK。

      我对家强说,典型的贤妻良母,真的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你再不争取就要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喜静的平静和安详成为男生择妻的重要条件。多年养成的一手好饭菜更是致命的诱惑。已经有好几个老成持重的博士生把喜静看做贤妻的第一候选人。更有几个素日嬉皮笑脸的男生隔三差五地邀请喜静参加周末林林总总的聚会。

      喜静一双大眼,微微上抿的嘴角,不急不缓的言语,柔静宽和的微笑。喜静说,生活本来多劫,所以更要懂得感恩。一朵花一株草都是好的。风和雨也是好的。读书是好的。一顿饭也是好的。

      要把每一顿饭吃好。喜静笑嘻嘻说。

      喜静成绩优异,总是拿全额奖学金,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钱。妹妹从小不爱学习,十八岁便已嫁人,所以弟弟是喜静最大的责任。喜静节俭却不吝啬,恬淡却不躲闪。喜静的头微微地扬,平衡着肩上看不到的份量,嘴角挂着清淡的笑。

      喜静打电话对我说,去Shopping的时候叫一下我吧,我想添些衣服。我知道喜静经常在我家遇到家强。喜静向来恬淡的脸上似乎增添了几分慌乱。我想喜静是有一点喜欢家强的。

      家强有一次说,生活的过往就像重重的包袱,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忙说,喜静最擅长的就是解包袱。

      家强摇头说,她擅长的只是给包袱绣上花,镶上花边。让人错以为那不是包袱,而是漂亮的工艺品。实质上却没有改变什么。

      要改变什么呢?我问。人都是要吃饭的。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变换菜的花样。

      我们一个同学在东府大学做设计项目,已经开始买第二套住房了。家强出国前曾问他,现在有房有车了,接下来的目标是什么呢?同学听了一阵茫然,然后说,再买一套房子啊。旁边的女友说,是啊,我们现在的房子不够大,装修不上档次,位置也不够好。而且爹妈来了怎么办呢?而且还要养小人儿啊。而且,而且,现在这辆车算什么?我最想要一辆跑车。那天看到的法拉力好好好好酷啊。

      是的,日子如尘埃般落下来。我们所能反抗的不过是饭菜的花样,□□的花样,房子的花样,车子的花样。直到有一天筋疲力尽,再也没有气力去折腾新的花样。

      喜静说,要把每一顿饭吃好啊。花样所安抚的不过是暗流里的恐惧和无奈,以及对日复一日的庸常的最无力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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