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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鹤的陷阱 ...

  •   二、鹤的陷阱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
      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
      星,
      月光,
      僵坠的蝴蝶,
      暗中的花,
      猫头鹰的不祥之言,
      杜鹃的啼血,
      笑的渺茫,
      爱的翔舞。
      ……
      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
      然而究竟是青春。

      鲁迅•希望•

      —————————————————————————————————————————

      1.鹤的高蹈

      郭沫若说鹤属于高蹈派。我想首先就是长颈,要知道女人的美丽与优雅通过脖子的弧度与纹理可以一览无遗。还有就是蜂腰的魅力。然后极重要的就是一双修长的美腿。如果具备了以上条件,就只是一动不动地傻站着我们也会有最掏心的修辞:亭亭玉立。

      更何况当这些乱花一下灵动起来呢?当然会迷了眼睛,失了魂魄。我想具有鹤的特质的典范的是美丽的嫦娥姑娘,她高蹈到了如此遥远的月亮,无论时间还是身段都远远超过了臃肿笨拙的阿姆斯特朗,让我们为战胜了米国人而感到由衷的骄傲。

      鹤轻振一下翅膀就飞到了米国。

      鹤身穿粉紫吊带衫,水蓝中裙,露出大块胸脯,胳膊和大腿迸出咄咄的光泽,让所有其她参加迎新晚会的女生黯然失色。CSSA圈子小,国人的旧习延伸到米国也不例外,更何况鹤是如此引人注目,八卦新闻很快就传进我好奇的耳朵。

      鹤来自首都的北府大学,单亲家庭。

      鹤的父母本都是□□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开始当然也是情投意合,双宿双飞,羡煞了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只是后来走叉了路。这与当时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实在是不无关系。毕业后本来都在北府大学教书,无奈经济特区的光环实在太大,银晃晃悬在心头,大家都辗转反侧不得安宁。于是两个讲师决定一人捧着铁饭碗,一人去捞银饭碗。凭借红彤彤的背景、京城的关系和大好的形势老爸在房地产行业迅速走红。只是多出的金钱通常是罪恶的。良心在堕落面前往往弱不禁风。堕落既简单又快乐而且不需要理由。老爸老妈迅速地离了婚。

      当时鹤只有十二岁。

      大概因为鹤初次赴美便与我相识,所以似乎与我有些投缘。也因为我经常煲汤,鹤周末便常来我家蹭饭吃。无论身处何地,鹤总是成为中心人物。鹤的明丽和机警总是使得聊天又热闹又有趣。鹤长身玉立,偏偏生了一张圆圆脸,还略有一点儿婴儿肥,象人见人爱的瓷娃娃。又偏偏生就一双吊梢眼,眉眼细长,直飞鬓角,让人看了有些心慌。声音低沉,一口北腔像是若有若无的嘲讽,到了句尾却又偏偏放慢拉长,学了南腔拖着各种喔喔呀呀的尾巴,让人听了又觉得心烫。鹤自小就有无数的男生围着团团转,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男生的追捧和女生的白眼之中练就一身绝世轻功。鹤熟读张爱玲,因此对王娇蕊那种稚气的娇媚完全心领神会,功夫也会做到十足。

      然而鹤并不想步王娇蕊的后尘。鹤说佟振宝始乱终弃,无非是男人抵抗不住自己的情欲,这一点真的是与爱情无关。情欲无论如何比不上男人的事业与婚姻。或许爱是刹那的,在手碰手的时候多少有真心的成分,然而真心太娇贵太脆弱,不能拿来作诱惑和比较,否则就会失了形变了质,希望尚存总比千疮百孔要好,所以鹤会在图书馆、跳舞场、办公桌、酒吧间里皆游刃有余,然而鹤不肯付出真心。鹤最看不得稚嫩的小男生,没有充足的耐心陪着渐渐由纯情无知变得十恶不赦,然后眼睁睁看着离去。鹤当然也很清醒地不会象其她的同学或同事那样不经大脑地就爱上有夫之妇,鹤不给他们机会。鹤将稚气与娇柔摆在外面,将心机与盘算掩在心底。

      鹤收的眼风虽多,但无论是猎猎飞刀还是款款软箭,鹤都有独门神功挡回去。只是狂蜂浪蝶也实在多。一些爱沾便宜的小人初以为是免费赠送的奶油蛋糕,所以急不可耐地一大早就赶来排队,恨不得能沾上一口就沾上一口。所以我看到有些男生即使老婆在国内甚或就在身边,仍会跑来大献殷勤,那窥觑的目光像嗡嗡的苍蝇一般肆无忌惮地撞来撞去。鹤恶狠狠地把它们一个个拍死。地上血迹斑斑。

      我说,你安静一些不好么?衣服多穿一点不好么?

      鹤冷笑,说,这原来也是我的错?!可青春究竟是青春。他们躲躲闪闪地靠过来眼里看到的也无非是我的青春。他们有自己的青春又不敢去挥霍,只好渴慕别人的青春。得不到就通通用流言恶语来打碎,无论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为什么要屈服?

      我为什么要屈服?!

      2.快乐的瞬间

      我对鹤更关心一些其实是因为鹤在人群中的机巧,想是从小就敏感地吃苦的缘故。看得出鹤活泼却不是开朗,单亲孩子通常孤僻,鹤则是貌似坚强。

      鹤不久即告诉我说她在与一个老米约会。

      我说,那要留心不是猎奇,否则会吃亏。

      鹤冷笑说,国人就是多疑。跟国人在一起就不会吃亏么?

      我只好说,如果嫁老外会适应么?

      鹤说,为什么要选择适应这个词而不是冒险或是开拓?我们通常习惯于安定,习惯于庸常,习惯于墨守成规,明天后天一目了然,三十岁已经可以预料六十岁的模样,日子一天比一天陈旧乏味。你觉得不是吗?

      鹤说,不要以为所有的老米都开放,我们现在的开放程度恐怕比他们还要无遮无拦。我们的头发比他们还要黄,小姐比他们还要多,那天我穿一件吊带衫出门,老米居然说,太暴露了,这样不好。哈。

      我也笑了,哈。

      是的,鹤说,笑起来象个纯真的孩子。平时温和友善,直率坦诚,绝对不会有那么多的小肚鸡肠、口是心非。为什么不呢,我觉得既安全又开朗,象卸下重重的包袱,身体也变得轻盈。

      鹤似乎正在走出初恋的阴影。年幼的鹤一面痛恨着父亲,一面构想着理想的父亲的身影,慢慢就演化成理想的爱人的模样。初恋男友儒雅沉静,象温和的长者,鹤对之一见钟情。尤其男友是理工科出身,避开了鹤的大忌。可以想象鹤热恋时的模样,当沉积压抑多年的渴望、憧憬、兴奋与爱慕一旦爆发,那会连鲜花明月也会失色的。鹤象晨曦里的朝露,盈盈荡漾着生气。

      我很是羡慕那些一帆风顺的人,上天似乎对他们有更多的偏爱。或者我并没有真正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也许每个人都会在一轮又一轮的侵轧中苦苦挣扎。笑容摆在脸上,你又如何分辨得出真假。

      而上天选择让鹤继续承载磨难。鹤的打击来得汹汹,去得迟缓。男友谦和的外表下是男人的自负与多疑,自卑与贪婪。鹤的美丽成了炫耀的资本,同时也是污蔑的来源。鹤父亲的地位与资产则是另一闪耀的光环,当鹤被频频催促着与父亲相见的时候,鹤的脸终于变得煞白。

      我吞吐半天跟鹤说,还是要有分寸。

      鹤当场笑我,说,我又有什么值得老米来欺骗呢?老米并不知我红彤彤的背景。我们的约会还是很保守的,老米对我很尊重。而且,我们现在各自拥有的无非是各自的身体。老米的身材很强健,我们一起打球、游泳的时候我总是很心动。自己的身体总不会背叛自己。如果哪一天我们发生了事情,我并不吃亏。

      鹤眯眯眼睛笑了。

      又说,我母亲现在仍是一个人,她并不快乐。我父亲身边有无数的女人,可我知道他也并不快乐。快乐不是表象,然而快乐也只是瞬间。有人会给我以快乐,我为什么要拒绝?

      而且,鹤顿了顿又说,我实在无法信任国内的有些男人。他们或者因为时间已到迫切需要一个老婆,或是因为实在太寂寞需要有所发泄,而且他们所有的欲望通通被掩饰在矫情、怯懦和伪善里。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值得信任。而我总是分不清。而我也分辨的累了。

      我说也不尽然。虽然我承认鹤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可心里还是有几分不适。

      鹤赶忙笑道那当然我并不指所有人。像你们这样的神仙眷属是可遇而不可求。

      唉。我的心里才略略有些释然。

      3.荷花

      我是鹤。

      我憎恶这个名字。

      我憎恶她的来源。

      虚伪的矫情的名字。

      失败的名字。

      那个男人姓林。双木为林。以至于我连树木也跟着憎恶了。

      那个姓林的曾经的大学教授,也是读过一些书的。也就是因为读过一些书,所以会变得又矫情又狡诈。沾了书本,没有清气,却多了酸气和臭气。

      因为自己姓林,就找了一个叫做梅的女人做老婆,生个女儿叫做鹤。哈。

      最初是如此的自鸣得意。如此的惺惺作态。

      《抱朴子》说:“千岁之鹤,能登于木,其未千载者,终不集于树上也。”那个人曾经边读边向他人炫耀说,林鹤林鹤,多好的名字。

      而我宁可立即死去。

      远离谎言,远离玻璃后面掩盖的一切矫饰和虚伪。

      远离痛楚,远离瞳孔深处隐藏的所有落寞和哀伤。

      不要以为我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暧昧,什么叫做调情。什么叫做丑陋,什么叫做罪恶。

      不要以为我心软,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谎言,什么叫做欺骗。什么叫做伤害,什么叫做背叛。

      我不动声色,并不是说我浑然不觉。

      我笑意盎然,并不是说我心甘情愿。

      表象总是与真实无关。

      “所以我们走动,…
      以一种庄重的步态,
      沿荒芜的小径,走进黄杨树丛,
      俯视那干涸的水池。
      干的水池,干的水泥,褐色的池边,”

      是的,青春或许尚在,我心却已如此荒芜。大火席卷而去,当黑暗降临,我已经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

      “池子里却充满了阳光中流出来的水,
      荷花静静地静静地拔高,
      光明的中心流泻的光流,
      闪闪发光。”

      或许这就是梦想吧?这就是希望吧?这就是仅存的最后一缕阳光、一线生机吧?荷花,这就是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纯洁的生命吧?(艾略特《四首四重奏》——《烧毁了的诺顿》)

      时间一点点剥离,青春一点点耗去,无数光鲜的生命转过去,留下无数的浓疮和暗疤。然而,从重重陷阱里一次次挣扎出来,倚靠的无非是一点点希望,一点点真心。是的,我想,支撑我的就是我依然相信世上还有着真诚纯净的灵魂。

      我伸出双手,等待那微萌的光亮。

      4.青花瓷碗

      人的劣根性就是这样。机会来了就犹豫猜忌,机会走了就后悔甚而责骂机会本身而远非自己。

      我曾对家强说,鹤是不是很像你的梦中情人?我可以教她煲汤。

      家强摇摇头说,她也在等待被拯救。

      我说,那不很好,可以相互理解相互体贴相互拯救。

      家强又摇摇头,说,那会很累。

      我纳闷,说,有只收获而不付出的爱情么?

      及至鹤迅速和老米谈起了恋爱,家强开始有些忿忿然。说,瞧,崇洋媚外。

      我觉得刺耳,说,虽然自己不想得,但是也不想别人得。你不了解别人何以评价别人的是与非?老米嫁过来就觉得光彩,自己姑娘嫁出去就觉得气闷,捻酸吃醋。伦理道德的帽子最会给别人戴。看戏时道貌岸然,正义却从来排不到自己。

      家强笑起来,说,一针见血。

      我又说,老米也是活生生一个真人。撇开国籍和种族,还有什么不同?

      家强说,文化背景当然不同。

      我说,你自从上幼儿园所有的女同学都和你有相同的文化背景。你会不会爱上她们每一个人?

      家强不这么认为。家强说,你混淆了充分条件和必要条件的概念。

      我说,喔,谈恋爱原来也是先要有假定条件。可是,如果鹤的假定条件在老米身上一一实现,那为什么不呢?

      家强说,坦诚和信任不只有老米有,鹤是以偏概全。

      我说,全与偏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此老米坦诚信任就够了。而且此老米每天阳光般的笑容,强过你苦巴巴的一张脸。我心里想我实在有点强词夺理,言语过激了,其实是对鹤有些偏心,真心希望她能够幸福。

      我想了想又说,我曾经看过某著名作家的小说,讲到自己母亲和女儿的时候就一脸的怜惜和疼爱,看若奇花异宝。讲到前妻和同居女友的时候就是一脸的愤懑和疑忌,有若毒花野草。想不到有些男人可以愚笨至此,难道他不知道他的母亲和女儿也会是其他人的毒花野草么?所以为什么不能像对待家人一样尊重关爱每一个人?坦诚和信任越来越希罕了。就算有也是要讲条件的。自己人面前才会收起面具。说起来无非是私心。我们的伦理道德谈忠孝论集体,实际上每个信誓旦旦的背后都藏匿着扭曲闪避的私心,反不如老米的个人主义来得光明磊落。

      家强诧异道,扯到这里来。

      我说,可不是吗?私心人人有之。其实个人主义并不反对集体主义、爱国主义。爱自己才会爱别人爱国家。生命和自由对于每个人都弥足珍贵,自己有了真实的直觉和感受才会去体会他人。否则就只是宣传口号和标语。麻木不仁的口号和标语。

      所以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互补而不是对立。偏偏我们总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所以会跌得头破血流,而且找不到方向。信誓旦旦的同时自己也在讥笑自己,脸上还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以至于最后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追求什么,什么要怀疑,什么要肯定。就好比一个用了多年的青花瓷碗,一下打碎了,只好粘粘好,因为没有更好的新品可以替代,也舍不得那摩挲了多年的青花。只是碎了究竟是碎了,用起来总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老公笑起来,说,今天愤世嫉俗的角色更换,家强做了听众,我家的温良妇变身警世女闪亮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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