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天空》柏绘

4、四、现代版林黛玉

　　四、现代版林黛玉

　　在无边的旷野上，
　　在凛冽的天宇下，
　　闪闪地旋转
　　升腾着的是
　　雨的精魂
　　……
　　是的，
　　那是孤独的雪，
　　是死掉的雨，
　　是雨的精魂。

　　鲁迅•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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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清洁的精神

　　有太多的人说不喜欢黛玉。我想原因大致如下：

　　其一，清高。单是这一姿态就让人百般不适。

　　其二，刻薄。好听的话谁人不爱呢？偏偏就她不肯相与。

　　其三，爱哭。女孩儿偶尔哭哭惹人怜爱，但总要适可而止。

　　所以即便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也还是为世所不容。

　　是的，这样乱纷纷的人世间，古往今来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陋室空堂避之不及，金阶玉堂趋之若骛，每日里营营苟苟，残喘之间盼只盼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所以伯夷叔齐只存于古籍，荆柯聂政只流于传说，他们若有若无，远远地装点着我们的生活。

　　只因为他们不能在现代社会上生存。

　　所以有更多的人赞美宝钗。若宝钗生于现代社会，必然是人中翘楚。宝钗几乎在所有现代职业中均可成为魁首。博学多识，必然成为学者教授院士。以协理大观园的功绩，必然长于极其热门的工商管理，董事长总经理兼经济师会计师无所不能。偌大一荣国府宝钗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细节如史家中落湘云做鞋，观察细致入微，滴翠亭之扑蝶而嫁祸黛玉，头脑机巧灵变，宝钗实具有现代社会成功人士的一切素质。所以宝钗可称作能人。

　　只有一项为宝钗所不能，而且此项为黛玉的唯一所能，那便是诗人。宝钗固然在省亲日和海棠社有诗，也不过是曹公拿来对黛玉的衬托。

　　真正成为诗者，必有一清洁的精神。此精神如水似钢。至清至烈。所以伯夷叔齐荆柯聂政均可称作诗人，而宝钗不可。

　　黛玉秉承山水之气，花木之神，黛玉其人本身即是一首诗。或曰，黛玉可为天地中一山，一水，一树，一花，一峻石，一弱草，黛玉即天地间一气象一风致。这本是诗的来处。

　　黛玉是全书的精魂。宝玉是其俗世里四散的魄。魂在魄聚。魂亡魄离。黛玉存在故石头记存在。黛玉的坚持即是石头记的坚持。

　　而有几人在坚持呢？我们的眼睛里蒙蔽着如此之多的灰尘。

　　2．我们回城去

　　英字长得眉清目秀。眼皮单薄，眼角微微上扬，灵巧而不媚气。鼻梁是小挺的，鼻翼也是单薄，显出几分英爽。唇平薄，唇角却上挑，又显得笑嘻嘻的可喜。英字一张清瘦的瓜子脸，五官综合起来，给人的感觉便是轻灵和清净，和漾着笑意的生动。

　　英字从小调皮大胆，经常像男孩子一样上窜下跳，喜欢恶作剧，弟弟彦文是备受摧残的对象。这样嘻嘻哈哈吵吵闹闹长起来，英字的童年也有快乐的时候。

　　英字的爽气和母亲的唠叨形成鲜明的对比。父母对子女总会形成影响，要么是惊人的相似，要么是巨大的反差。英字和彦文都不像母亲。英字言谈举止干脆利落，一向是快刀斩乱麻。彦文索性一言不发，并发誓将来定娶一哑妻共渡余生。

　　英字父母本都是大学生，当年上山下乡，到了西南的一个小城。小城不像大城市那样敏锐，也不像小镇那样安宁，小城有小城的激烈与盲从。两年后父亲走在街上死于莫名其妙的一场械斗，从此母亲的话便空前地多了起来。一句话扯成一段，一段拉成一篇，而且翻来复去地永远夹杂不清。每次话语的结束要靠英字或彦文的喝止来完成。母亲只是讪讪一笑。安静片刻。又开始循环往复。母亲有时呆滞如菜市场上待烹的鱼，眼白多，且一动不动。有时又滴溜溜转来转去，灵活若暗夜里机警审慎的猫，闪闪发光。英字和彦文不是不辛苦的。

　　而母亲永远清晰永远执着的一句话是回城，我们回城去。从旧上海出来的人心里总是有着无限的眷与恋，现时的苦与痛用袋子装起来，日夜悬系心头的永远是故乡的花园。而所有的感情在母亲这里只凝成了这一句话：回城，我们回城去。这句话自英字和彦文的记忆之始便反反复复的出现，叠落，交错，纠缠。如此日复一日，如孙悟空的紧箍咒，日日的念，日日的痛。多年之后英字累了便会喃喃地说，回城，我们回城去。说完便是一行热泪。

　　后来有了知青返沪政策，彦文的户口返沪，英字考上了东府大学。母亲终于心满意足，然后就是撒手西归。英字后来想，对母亲而言，上海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存在着曾经的自由与幸福的符号。

　　英字在东府大学与家强谈起了恋爱，我们皆有目共睹。是怎样的和谐呢，他们走在路上，如果我会，我是忍不住要鼓瑟吹笙的。

　　英字头发短短，眼睛亮亮，尖尖的下巴似林中藏匿的狐，巧笑倩焉，美目盼焉，这样的令人太息的美。

　　3．雪

　　已近千禧之年。到处张灯结彩。空气里是不安的躁动的兴奋的气息。是的，两千年何其漫长，可转瞬之间已经轮到我们站在舞台上。前世无数的故事淹过去，我们不经意地轻轻拨弄，又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开，指间流过的不过是一个个湮灭的浮沫。浮沫散尽，浮沫又起。旧人去，新人来。梅花落，桃花开。

　　竟然下雪了呢。南方有这样的鹅毛大雪，真是少见。英字裹紧大衣，出了门。

　　英字坐在电车里，看那外面的世界。雪纷纷扬扬，下得徜徉。如果是在原野里，该是怎样的明媚和宽广呢？英字想。

　　而此时已是黄昏。雪白皑皑铺在地上，一路的灯光像竭力睁开却依旧软弱无力的眼睛，灰黄而单薄。两侧的建筑物都穿了素净的衣裳，遮掩了往日的怪异与嚣张。一个个饭馆里冒出团团蒸气，里面人影攒动，热气腾腾。那是温暖的所在啊。英字想。此时一小妹端着一盆水走出来，在门口哗地泼出，雪滋滋地化，露出灰黑的水泥路面。英字转过脸。

　　英字下了车，要穿过人民广场去乘地铁。如果在已往，英字会从地下迪美百货和香港名店街一路穿过去。空气虽然沉闷，可那是怎样目不暇给的丰富与热闹呢？七彩斑斓的手机外壳，奇形怪状的项链耳坠手链戒指，以及发卡梳子假发帽子皮包纽扣，还有最时髦最前卫的霓裳羽衣和眼角眉梢都在迫切寻找满足的一个个美梦中沉醉的漂游的少女。那么多嫩生生俗艳艳闹哄哄的颜色，这样眼花缭乱的生机勃勃的兴冲冲乐滋滋的生活。英字总是从狭长的走道一路穿过去，带着视觉冲击的无限满足。这是生活啊。英字想。

　　可今天英字从广场上面走过。今天有约呢。今天容不得放肆的时光。

　　上面亦有上面的贪恋。博物馆在积雪中像酣睡的野兽，大剧院在雪色里像轻巧的八音盒。英字走到情人墙附近略略地停驻。黄昏里的雪增添了情人间的浪漫。这样雾气腾腾的迷蒙。情人们比以往更多。英字看着心里也觉得万分的欢喜。鸽子怕冷，只有少数几只仍在左顾右盼。扑喇喇飞起来，落地是纷扬的雪。英字伸出手触及雪花，凉凉的温暖与轻软，英字轻轻转个身，想，仿佛天上人间。

　　英字坐地铁到徐家汇。这里又是另一番天地。可时间已经到了。英字匆匆忙忙往茶庄赶。

　　伊是某区规划局的长官呢。母亲委托舅妈牵线搭桥。说，权利兼收的好单位。

　　英字打电话去单位。长官却说，晚上去喝茶。

　　英字袋子里满满的设计图纸。英字美术功底好，还在国际设计大赛上获过奖呢。英字有英字的自信。

　　英字笑嘻嘻走进门。茶庄奉行日式茶道，一道又一道的隔间。英字略略的忐忑。

　　英字要打开图纸，却被阻止。喝茶，岂不应该细细地品味？

　　英字又要打开图纸，手却被按住。那只粗厚肥胖的手。英字一惊，抬起头。那样一张酒色穿肠的脸。英字吓得一抖。

　　那手慢慢向上，托着英字尖尖的下巴。英字吓得呆住。

　　终于返回神来，英字拿起茶便泼将上去。

　　也不过是瞬间，英字却感觉已有千年。这恐惧如狂卷而来的台风，携带着滔滔洪水，激烈地冲撞着全身。

　　英字走出茶庄，发觉身体如虚脱双腿抖了又抖。

　　不觉已至人民广场。夜色已深。灯光映着雪光。英字自嘲，看过无数小说电视，这样地没见识。真的是吓破了胆。图纸也忘了拿。

　　英字在踯躅。想，索性去外滩走一走。走一走。然后再回去。

　　家强。英字想，家强现在在干什么呢？

　　走过新东府饭店，正是十字街头。英字抬起头。这是走到哪里了呢？灰白的天，灰白的地，一切灰白迷蒙如梦境。此时一辆小车从侧面斜斜地冲出。只听见吱吱嘎嘎的响和几声惊呼，然后是四处飞溅的血。

　　4．千禧之夜

　　英字俯看那慌张奔忙的人群。地上是滩滩血迹。英字抬起头，上面是灰白的天空。姆妈，英字轻轻说，我们回城去。

　　家强在宿舍里写小楷。那毛笔突地一歪，墨汁在纸上洇了一滩。家强吃惊地抬起头，窗外是英字含笑的不舍的表情。

　　千禧之夜。

　　家强来到新东府饭店。雪已经融化。路已干干净净。无数的车轮碾过的痕。街道两侧的树上挂着七彩的霓虹灯。饭店门口两只巨大的花篮，鲜红的条幅，上面是恭贺千禧，心想事成。远远的可以看到外滩。东方明珠和金贸大厦闪闪烁烁，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诺大的礼花一个接一个，颜色姿态变幻莫测，一声巨响，怒放在外滩上空。

　　家强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身处人群之中。人群熙熙攘攘，浩浩荡荡，从新东府饭店继续往外滩行进。家强前后左右被夹在其中，推推攘攘地前行。

　　这么多人。家强悲哀地想。这么多人。他们消失了脸孔，消失了轮廓，消失了身份，消失了思想。他们只是成为无数人合成的群体，群体中无数的一个。他们在浩浩荡荡地行进，如同我们俯视的蚂蚁，无数的蚂蚁，无论头大头小，无论体胖体瘦，他们通通被叫做蚂蚁，一如身边这一个个陌生模糊的被称作人的无数的人们。

　　这么多人。家强悲哀地想。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他们对我全是陌生的，无关的。他们的面孔如烟花。他们的声音如浮沫。可到处都是他们。无数的烟花。无数的浮沫。他们膨胀扩散。他们充斥包围着整个地面，整个天空。可我的爱人又去了哪里呢？周围却有这么多人。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可周围到处都是欢喜的兴奋的脸孔。到处是欢喜的声音啊。礼花一个接一个绽放。四处兴奋的欢呼和狂躁。家强深陷于无尽的欢喜围绕之中。少男少女脸上贴着荧光粉，有的戴着狰狞面具，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吹气榔头、锤子、铁臂阿童木，到处砸来砸去。四处夸张的怪叫。四处的欢笑。

　　这时候家强的脑袋上梆地被砸了一下。家强愤怒地转身。依然是四处欢喜的人们。四处笑嘻嘻的兴奋喜悦欢乐的脸孔。

　　家强的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