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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出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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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报社门口,时间大概是十二点一刻。打开手机,发现罗任刚打电话给我,回拨只有忙音。又是这样。谢勇走后,我就有点担心他。
周围找不到单车,我一路跑去了他家。
被小区大门拦住了,就在我和保安扯皮时,突然听见有人叫我。是罗任站在我身后,手里提着买的东西。
他想跟我解释什么,我抓住他:“今晚我就睡你家了,没商量,带路吧。”
罗任也咧嘴笑了,就带我进去。
“很抱歉,刚刚打给你时,我忘记了时间,没发现已经那么晚了。”
“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我也忘了。”罗任笑着,“打完给你,我就出去买东西,一阵子就忘了,真对不起。”
我真不懂他的脑回路。
“只是突然饿了。”他把食品袋子提起来给我看。
狗趴在一条毛毯上,眼睛锃亮。罗任打开了袋子,吃着煎饼,又进厨房去,给狗食盆装了骨头,拿出来给它。
“给它吃这么好,你钱够用吗?”
“还行,也不是每天都做。”他把盆子放在狗毛茸茸的脑袋下。“你来一块吗?”
我摇头,拣了一块煎饼放嘴里。
我坐沙发,他坐桌边,玩起了手机。他叫我快去睡,我说:“你先睡。”
“好吧,我尽快。”他无奈。
我想着,就睡沙发上吧,顺便把书从包里拿了出来。
“是那本书吗?”罗任眼睛真尖。
他问我看了感觉怎么样。
“分成很多故事。最喜欢的是最后一篇,作者写了自己小时候的事,还写了一个朋友,很精彩。那个朋友去世,是故事的结尾。”
“这一篇,是不是叫《安全保证书》。”
我心想,他也看过。
罗任欣然点头:“这个作者,写起自己的故事,比写虚构的要好看。”
我表示同意,看看书页打哈欠。罗任脸上,竟然看不出一丝困意。
“你不睡,你的狗也不睡。”我劝他。
“它本来晚上就不睡。我有时也出去遛它。”
“明天不早起吗?”我打了一个更大的哈欠。
“不用。我还可以叫醒你,再回去睡。”
“这也太反着来了吧?!”我惊讶,“不会很辛苦吗。”
“不会……谢勇走了,我也可以休息一下了。”
他家的灯,在我溢出的泪水里抖动了起来。我揉揉眼睛,准备把房里的被子搬运出来。
“好好休息,这周末再一起去看他。”
他点头,站起来拿茶壶。“你感觉周华怎么样。”他突然问。
“挺好的啊,”我伸伸腰,想起了尹河对他的怀疑言论。其实应该抓着他好好问。
有一阵子没和他私下相处了,有种被打回原状的感觉。
我跟罗任说了这种感觉。
“那小余得主动找他,要不商量一下,定期见个面约个会什么的。”
“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太烦。”我有些心虚。
“这样的话,和朋友相处也没什么区别了。小余信奉的是君子之交啊。”罗任笑出声,“可恋爱不是这样的。”
我蹲到角落去摸狗,心里开始怀疑自己了。用余光看到,罗任关切地瞧着我。
“也不一定要很密切,”他改口,“总之,小余一定要和他确认一下,他是不是也这样想。要是周华也一样,你们就有你们自己约定的方式了。”
我接过他的茶,里面浮着青色的柠檬。
狗安静地吃着,发出喀喀的声音。我看到了它毛发下的肚子。
“它是不是怀孕啦?”我突然问。
似乎成功转移话题,也不幸言中了。
我俩都没经验,罗任小心地摸摸它肚子,觉得八九不离十,决定明天带去诊所看看。
约了周华一起吃饭,我在那儿等,尹河却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我急忙接了:“能不能晚点打?”
我刚刚发短信问尹河,他都在查些什么,有什么依据。
他似乎在走路:“怕晚点没时间,趁还记着,先跟你说。”
“尽量简短一点好吗。”环顾四周,周华还没来。
“我也不是警察。之前也说了,首先就是我觉得他这个人不对劲,但很难解释原因。其次,你也说了,他老是无缘无故消失,你也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对吧?还有就是,他老是跑去的那些地方,羽镇附近那几个地方,去年的失踪人数都增加不少。那几个县城加在一起,去年就比前年多了八九个人,而且多数是青壮年人。这有个网站你可以查的。”
“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一个民警管这个。”他停了停,“知道你可能不信,等我整理一下再给你看。”
“但那些失踪的人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他在那边踢踢踏踏,“但周华老往那边跑,我问过他,他又说不出什么。总不可能是探亲戚,更不可能是去旅游,对吧。就连周达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周华突然出现在门口。
“等等,他来了。”
他看见了我。我站起来朝他挥手,挂了电话。
周华吃相不怎么讲究,嘴里塞满东西的样子还挺可爱。可惜我不怎么会做菜。
每一次和他见面的感受,像长长的一线浪潮,涌起来,快要溢出时又落下去。看着他的时候,心里什么疑虑都没了,也懒得提问题。
菜也上得快,我们安静吃饭二十分钟有余。
回过神来,他看着我,用筷子点着一盘油豆腐:“你究竟吃不吃?”
怪不得他等一阵子就夹一块,拿不准给我留还是不留。
我乐了,把剩下的全扫进碗里。
吃完了走到街上。天气回暖,晚上很少起雾。我问他最近干什么,除了上班,闲下来做什么。除了找谢勇——聊些无可奉告的事情——还会做什么。
“和你吃饭,散步呀。”
“但昨天,前天,你一个人的时候干什么啊。”
“你想要变成我,感受一下?”
有什么是只能感受,不能传达的吗?
他的微笑没有当时生涩了,可能那时,他还不习惯笑。
“也没什么,不就是走着,坐着,四处转转。呼吸,心跳,吃东西……这些基本的事情。”
“没在想什么吗?”
“每一瞬间都有想法,下一瞬间就忘了。”
好个周华,感觉在逗我。
“有开心或是不开心吗?”
“有啊。你想问为什么吧?我一般不去想原因。”
进了公园,坐在山前阶梯上,我折了个飞机。随意地扔出去,竟然也飞了挺远,看不见了。
“那次社团你没来——大家聊的是理想。”我突然想起来,“如果问你,你理想是什么……”
“我没有理想。”他说,“也没什么思想。 ”
在应付我呢。我纳闷了一会儿,又开始突击:
“你还记得多少陈兰的事?”
“我记得他,就像记得我自己一样。”
周华看着山下的草地,我惊异地看他。
“也就只是记得罢了。我这是没办法,如果能忘记,我会忘记的。”
“他值得被记住。”
“人只在活着的时候,才有价值。他消失了,那种珍贵的东西也就不在了。有人想纪念他,有人想模仿他。对于我来说,他就像那些一样。”
他指了指天上,我顺着看去,有几粒黯淡的星星。
“虽然才两年,不足以判断一个人的死。但你想想,你的朋友,一个人在荒郊野岭,两年了都没回来。你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吧。”他淡淡地说,“他已经离得很远。对他的思念,往往太大了,太不真切,对人有害处。”
但人不像是机器,一个想法萌生了,不能说切断就切断。
我看着他问:“那你想过自己的死后吗,你想不想被人记住。”
他回答得干脆:“不想。”
“嘴好硬。”
把他逗笑了。
隔天在面包房门口遇见周达。她问我,谢勇状况如何。
“不大好,等周末我去看看他。”
我们走着,她指着街边的铺子,说哪家新开的,哪家东西不错,可以试试。我跟着她进了一家。我原是为了等她,她见我没有买的意思,相顾失笑,一起走出了店门。
“你不买点?”我试图缓解尴尬。
她摇摇头。外面下了几滴雨,她撑起了伞。
“我要去琴行,跟我一起吗?”
她在那里租了琴。到了里间,她在琴前坐下,给我留了个位置。
以往在社团,我也听她弹琴。但不常能坐在她身边。他们经常为了义演搞彩排,我不参加彩排,只在活动当天去打杂。
“以前周华他们也来的,听我弹琴。最近大家忙,没什么机会见面。”
节拍器如钟摆般开始工作。周达踩着踏板,微微俯仰,后背挺直。她的手像白色蜘蛛,在琴键上来回爬着。突然停下来,翻了翻琴谱。
“那首怎么都记不起来,想要看一眼……”
最终也没找到。她在琴键上摸索着,弹了一小段。停了片刻,换了一首熟悉曲子,越弹越欢快,甚至可以到点翻一下琴谱,不打断节奏。
“真好啊,你一直在练吗?”
“尽量每周一次。”她喝了一口水。楼上也有人在弹琴,还有雨打在顶棚的声音。她隔着水瓶瞥我一眼,突然狡猾地笑起来。
“你感觉周华怎么样啊?”
“我不知道,本来也想问你的。”
“我吗?”她放下水瓶,微微一歪头,“我和他,不是一起长大的。长大后见了面,才发现他和我想象中很不同。”
她摇摇水瓶,里面是什么冲剂,散发着甜味。
“我其实有点怕他。”她又说。
她转过去继续弹琴。手指没有刚刚用力,反复弹着一个乐段,像是水的波纹荡漾。过一阵子才停下来。
“不过,我看见他时,却觉得,我和他一定是亲人。好像来自过往一点一滴的积累,是不容置疑的,连那点隔阂也可以忽视。会有无缘无故的感情吗?我相信有。”
“什么意思呢?”
“我们懂得降水的过程吧,在地理课上,学过雨是怎样落下来的。水经过蒸发,凝结成小水滴,变重,接近地面,落下来。但有谁真的见过这样的画面,一滴水从高空落下来?人们只是凭感觉知道,下雨了,掏出雨伞。相反,真的经历感情的人,被压住了胸口,讲不出什么,也解释不了什么。”
天黑了,我们离开琴行。街对面有个广告牌,是羽镇的城市宣传,写着“宜居”“美丽”之类。
周达开口:“你什么时候回去?就是回你爸妈那里。”
“还真没想过。”
周达默默走着,又看那个广告。
“有点掉价。什么’美丽’,千篇一律。应该说,羽毛上的城市,轻的城市,或者……’没有根的城市’。”
“意头不好,听起来有点萧瑟。”
“别管意头了。都来了一个多月,还没看清这里的真面目吗?”她摇头,“名字是有魔法的。你不觉得来了以后,你变轻了,有点飘了?”
我笑着说:“体重有可能轻了几斤。”
被周达拉去买吃的,这回买了不少。
罗任发短信说,带狗去了诊所,确实怀孕了,可能一个月以内就要生。经过超市,我买了点肉和鸡蛋。现在是和罗任一起吃饭。我发现他口味特别清淡。
回到家,买来的肉蛋被他列入账单。他说,住一起的日子,他会把生活费精细分割,每一笔都会和我讲。
“没关系啦,就算作我买给狗的……”
他给狗窝里弄了新毛毯,有点严阵以待的气氛。我们清点了冰箱,还争论一番,在这个阶段,狗是该多吃点,还是少吃点。
罗任突然问我,有没有拿他放在柜子上的书。
我摇摇头,还是第一次留意到他的书柜,就在我睡过的那个房间。他念叨,有几本以前的书不见了,但又想不起来。
书柜上,有一个小瓶子独占一个空格。他说那里面装的是沙子。“荒地上的沙子。我抓了一把,留作纪念。”
小心地打开来看,确实是一点点沙石。
“我知道很奇怪,但这个是我最……是我的……”他找不出形容,笑了起来。
大概是什么秘密的宝贝,我也没追问。
我入睡时颇为愉快,还庆幸过去几天很安宁,没做串线的梦了,会不会是由于梦的主人远离了我?
除了那种串了线、像是放电影的梦,我也做一般的小梦,简直像放映日和休息日的交替。我对串线有了自觉,能够平和地迎接它。
但是这回,我感觉到了异样,梦的风格变化了,有点生疏。它尝试和我说话,但我听不懂,变成了前半夜的梦魇。突然之间,听到了一句明白话,于是抓住它不放,听了下去,它就敞亮起来。
他对我说:“去看看那个人是谁。”
去看看那个陈兰不辞辛苦都要见的人。那个人已经回到羽镇了。
陈兰一人可以顶一个半的人的工作。他不仅出色,而且待人很好。他把我当成朋友,愿意听我说话。听说了他家里的事情以后,我想,我们的心情应该是相似的吧。
有一天,他搬来一箱子书,请我代管。他说他要出远门,去找一个朋友。
我知道他要徒步,但没有阻止。虽然后悔,但内心深处是不愿阻止他的。
谢勇一回到羽镇,我就联系了他,想见他一面。我甚至没有考虑要不要去找陈兰,只想看看他是谁。
他过了一阵子才应门,脸色苍白。请我坐下,听我讲了来意。
他把目前他所知的告诉了我。他语速慢,但讲得很清楚。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沿路打听,把人给找到。
他安静地看着我,好像认定我会拒绝。但我说了“好”,没过脑子,甚至没去想怎么着手做起。
临出发前,我又去找他。他仔细地说了几条线索和计划。他已问过不少人,警局那边没有实质性的支持,但也给了建议。本地既然搜不到更多信息,我们就从车站开始,沿着大巴的路线,坐到陈兰下去的一站,再从那里找起。可能找上个十天八天,也不知道会碰到什么事。
这些我都了解了,他又说自己病的情况。他很坦诚,没有惧色。
“我刚出院,每天要吃药,有时需要休息,坐下来一会儿或者躺下来。”
他沉默一阵。
“本不应该麻烦你,但因为这个病,把你也卷进来,我没资格向你打包票,说一定没问题。我只求你相信我,我心里有数,会对自己负责。只希望你跟我做个伴,万一我要休息一会儿,你就等等我。”
没等我回答,他又拿出一张纸,是他写的什么保证书。
我一看,大致说的是,他假如有什么事,与我无关,不会讹我钱。“你也可以录音……”他没说完,咳嗽起来。纸的最下方,他还签了名。
他突然问我:“怎么啦?”
我奇怪地流了泪,赶紧擦擦,被他看见了。
“不去也没问题的,这本来就是我非分的要求。”他没有半分强制。我也给了准话:“我跟你一起去。”
上路后我才感受到他是个病人。他曾经在卫生站里躺了一下午。一旦不舒服,就得中断正在做的事,但他会忍着完成,再找地方歇。
我怀疑他吃太多药了,不清楚医生怎么说的,所以也管不了。
他总要每个地方都走一遍,一逛就是一天。我没法替他去,只能做好后勤,也跟周围的人打好关系。好在有些人也愿意帮忙。经常是一无所获,但他不丧气,耐心地休整。
不久,有朋友打给我,问我知不知道谢勇在哪儿,他姑妈在找他。
谢勇嘱咐过要瞒着他家人。但我害怕,没和他家人沟通过,会不会错过什么隐情,最终害了他。他这样的病,是不能乱跑,本该在家里静养的。
我还是拨了谢勇姑妈的电话,向她告密了。
谢勇接到了他姑妈的通碟,但他不肯半路回去,也不肯给出详细的地点。我依谢勇的意思,没有继续透露。我俩还得继续找下去,只能暂时忽视她,承下责任道歉。我一面和她通话,一面不敢出声地流泪。
回到屋里,谢勇蜷在床上抽烟。见到我,什么也没说。
我并不委屈,我最怕的是谢勇叫我走,不再带我一起。但他需要我帮忙,所以我也不真的怕。
谢勇明显是怨我了,不过还是很温柔。
“我都知道,没关系的。能多争取时间,多找几个地方就好了。哪怕效率低,也没有别的招。你别担心,我会跟姑妈讲明白的。”
他默想了一会儿,靠近我说:“我姑妈是保护我,觉得要是不让我回去,我会折腾到完蛋。但她不知道,我必须要来,哪怕没有用处,得不偿失,都是必须做的,是我为过去承担的后果。她不能阻止,不能剥夺。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活下来的。”
十多天后,谢勇的药吃完了,他也担心自己没命,好在及时地回去开了药。
我们之间生成了某种约定,我擅自总结了出来——既然踏上这条路,就要完成它。我和谢勇不同,陈兰没法回来,对于我是事实,对于他,无法接受也无法想象。即便他承认了,也会是一个痛苦的过程。这就是约定的另一面。对他的痛苦,我只能看着,但帮不了。
后来,他也几次回来继续找陈兰。我都和他一起,有时还有朋友们陪着。他不在的时候,我单独也找过,再扫一遍路线,再逮着人问一遍,再请求调监控,看看疑似陈兰的身影。回想我们第一次的做法和计划,是否合理有效果?假如陈兰还在,他会通过什么让我们知道?
回答我的,还是冰冷的静谧。
谢勇回到了医院,我有空就去看他。我们之间的气氛像第一次出发的时候,一旦闲下来就只有沉默。
我会不会让他回忆起了不愉快?他似乎在这样暗示我。
“你何必来呢,不仅委屈你自己,我也委屈。”
隔天他又解释,那是气话,是新药带来的副作用。
我们之间的约定,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我需要弄清楚,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首先,他的眼神变了。以前他不会这么凶。我被瞪了,只好探询地看回去,可他又不理我。他叫我给他带书,有书可翻,就不用看我。
他是怕我呢,还是讨厌我呢?
我留意着他对我举止的反应。是不是嫌我管太多了?他发困时,我去拉窗帘;他无聊时,我就收拾东西,准备提议去散步。——他可能不喜欢我这样。我尽量不烦他,原地待着,给他留点自由。
他却问我,干嘛一直盯着他。
是嫌我太关注他了吗?那就不看他,换别处看看。
“你笑什么?”又问。
我在余光里发现他看我。我看回去,他又避开,我忍不住笑,引起了他的不满。
难道他其实不讨厌我?
他姑妈也在,有时记起我是他的共犯,也颇不客气。
但我乐意当共犯,也不那么敢承认,比起他的病情,我更关心自己的想法。去卫生所那一回,他是我一路背过去的。我知道他没有大碍,就放慢了脚步。一是累,二是想背久一点。我希望就那样没有目的地走下去。
这是我的错处,他这样聪明,不可能没看出来。他在隐隐地暗示我——我去看他,只是为自己。这一闪念,就是当头一棒。
当初我去他那儿,就为了看看他是谁。见了面以后也不满足,带着更残酷的好奇,踏进了他痛苦的心境。
我本来没这么想过,也不愿意造成这样的印象。
几个月来,他变化很大,更虚弱,也更安静了。他回羽镇“休假”那段时间,我也去看他。
单独见面时,我问他去不去看日落。这是以前在路上的习惯,也在我们无言的约定之中。
我们去了几个地方。广场,河边,公园,都不大适合。最后,坐公交到了郊区,那里大把的荒地,似乎才合心意。大地上除了草,什么也没有,我们坐在一道矮墙上。太阳沉下去,云横飘着,像长长的红幡。谢勇满足时,话会多起来,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一次比一次待的时间要长。
我俩甚至溜进没人的房子,爬到天台上去。
他笑我翻墙的样子太笨。我说慢点总没错,好过他,赔了件衣服,幸好没有划破皮。
聊了最近的生活,我在过程中抑制着笑容,不是因为聊得开心,而是有种没来由的满足感,让人兴奋不安。真正的沉重的东西正如夜色般来临。我像是不会说话了,他也说累了。
“你过得开心吗?”我忘了自己为什么这样问。
他安静下来,露出很生分的、面具一样的表情。我第一次在私下里目睹这样突兀的转变。
“挺好,你也知道。”
他语气轻柔,没有再说,我感觉到风过来,挠着脸颊,胸口也有凉意。
他的画飞得满天台都是;画夹落地打开了。
我急忙上去,抓住那一团乱纸,努力追上更多。徒劳地理一理,把仅剩的递给他。
他僵着脸,也不看,就塞进画夹里。
等我回过神,他走了,下了梯子,想要离开。我追上去,也往下爬,到了地面,跟在他身后。他头也不回,等车时也不说话。公交上,我坐他身边。他毫无反应,脸色像个死人。我类似于被嫌弃的小孩,不敢说话。
我也知道怎么回事:那些画,每一张画的都是陈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