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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回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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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任叫我带张自己的照片去社团。一去才知道,原来是要轮流投影,分享自己的故事啊。周华没来,罗任的狗却来了,拴在门边。
魏一诺把照片放在镜头下。是一个小孩子站在讲台上。“十多岁时第一次演讲。”他说。
“讲的什么?”
“讲的是’我的理想’。”魏一诺在追问声里翻了个白眼,“这种都是大人帮忙写好的,哪里算数啊。”
“那你现在呢?是治病救人吗?”尹河故意举手提问。
魏一诺却没跟着大家一起笑。“理想……也是有的,只不过现在也不想当真了。”
大家让他说,他却不肯说。
周达也把照片放了上来。是年少的周达坐在钢琴边,她将手放在膝盖上,回眸看着镜头。
“达子小时候戴眼镜的吗?”
“是啊,”她说,“后来做了手术,为了方便表演。”
她凝视着照片:“之所以选这张,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钢琴。不,确切说,是喜欢音乐。”
“现在还是选了跳舞这一行。”尹河说。
她点头,给尹河让出位置。
尹河的照片是他和他的妹妹,憨态可掬,非常讨人喜欢。
转了一圈,我并没有准备,也不得不在手机里临时展示了一张,那是来羽镇的路上拍的景色。在来路上,我还是一无所有。但现在不一样了……
罗任对我一笑,也过来,从包里拿出一张画。
铅笔画出的人儿,在田野中站着。
我见过他,就在谢勇的画夹里。
罗任低头轻轻挪着投影仪,“这个画里的人叫陈兰,有人记得……不,认识他吗?”
我看看人群,还是没见着周华。
罗任期待着,但没人说话。他对着那图景喃喃道:“他是个很好的人,也被这样生动地画了下来……我很喜欢。”
罗任格外留意地看了一眼周达。她捕捉到了他的视线,不知其意。
收好了画,罗任再次问周达,她记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周达摇摇头。
结束后,周达有点不安。“你知道,画上那个人是谁吗?”她问我。
我说没见过面,只是从罗任那里听说过他。
罗任坐在角落里摸狗,周达望了他几眼,问:“他怎么突然那么低落?我说我不记得的时候,眼睛都暗了一下。”
“陈兰也是谢勇的朋友,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陈兰,你回忆一下?”
她说,真的没有印象。
我走向罗任。他抬头见我,急急地从包里摸出一本书,颇郑重地递给我。
“谢勇给你的。差点忘了。”
我看了看书,挺新的,似乎没怎么翻过,是《最后的夏天》。为什么给我这个,想不出理由。尽管我们可能聊过这个作者。我问了罗任。
“他说,很久以前的书,一直来不及看,觉得可惜,就先给你。”
我只好点点头,问罗任去不去看他。
“他昨天起就不回我消息,我去看了一次,周华也在那里。”他缓缓挠着狗的头皮,“我就想着不打扰他。今天晚点时候我再过去。”
罗任朝我笑笑,示意我看门外。是魏一诺站在那儿。
“你先走吧,狗没那么快想回家,我陪它一会。”
魏一诺还真的是在等我。
我们默默走了一段,他先开口:“你和周华,我知道你们在一块儿了,挺好的。”
他看着我,我也不知说什么。
“你笑什么?”他问。
“你不也笑了吗?”
总算放松了一些。
“你那理想,究竟是什么啊。”
他断然拒绝,怕我笑他。我坚持了一番,他想了又想,终于用豁出去的口气说:
“我想要理解一个人的灵魂。”
“哦……类似于找到soulmate吗?”
“完全是不同的东西!”他打断了我,“你就是喜欢擅自加上你的理解。”
“也没什么不同……”我笑。
“这跟浪漫无关。”他不理睬我,“那个’我的理想’,我演讲过不止一次。但抛开父母老师为我写的演讲稿以后,我意识到,那不是我的理想。从小到大,我追求的其实是另一件事,就是我刚刚说的。”
他一面推车,一面摆弄着车铃。
“但我刚刚也说了,现在已经动摇了。”
“为什么?”
他看看我:“不为什么,没有什么原因。”
过了一会儿,他用那张照片碰着我的手,我接过来,再看了一眼。
小时候的他很可爱,看上去傻傻的。
“追求灵魂上的融合,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在别人身上看见的都是自己的倒影。慢慢才发现,并没有理解别人,也没有改变什么。”他看着前面,“想要帮助别人,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但不能再抱着这种可悲的幻想。”
“只是’可悲’说得也太严重了。”
“那你呢,你的理想不会这么幼稚吧。”
我刚想说我不知道有啥理想。但心里一动,把话咽了回去。我似乎是有的。极力回想着,走慢了几步,稍稍落后了,只好小跑跟上。
魏一诺脚步太快,像在赶时间。
“你可以骑过去的。”
“我不着急。”
话虽如此,他也没放慢步子。
罗任给我连打了三个电话。但我昨晚喝了酒睡得沉。等我看见时,已经接近中午。我拨回去,却始终拨不通。
我接了水洗菜。天气也阴冷,我看着白色的铝盆,突然感到心慌,有种平静难耐的恐惧。
后来才知道,谢勇一大早送医院去了。他用过药,有了精神,自己说昨晚难受得快死了,后半夜叫了救护车。现下在病床上动来动去,自己拨着输液滚轮,让护士直皱眉。
“我很快要回省会那边的医院了。”他说。罗任有所预料似的点头。
谢勇的姑妈现下在他家收拾东西,过两天就从医院里接他出去,直接上火车。
周华刚刚还在,一眨眼就走了,听护工说昨晚他就在谢勇家,也一直陪在身边。尹河也来了,握了握谢勇的手。午饭时间到,护工去打饭,我们探病的就到医院食堂吃。
尹河突然坐到我面前,问我能不能单独聊。
“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了。”
“哦,我在东城区那边住呢。到今天也来了一个月。”他抓抓头,“差不多该回去,快没钱了。”
最初他似乎是带着调查的目的来到这里的。
“关于周华,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他屏息注视了我一会儿,问:“你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我笑:“难道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忍不住也要笑:“你有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我想,有确实有,但不知道怎么说,似乎深入到了隐私部分。
“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他举起手摇了摇,带着歉意,“我忘了你和他是……”
“没,我可以。”我赶忙说,“你来问我以前,应该也知道些什么吧,我也隐瞒不了啥。”
“我不是想套你的话。”他又摇摇手,“我最近跟着他,也没发现不对劲。”
“那你怀疑他什么?”
“是直觉。”他盯着桌面,“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有这种感觉。”
“不会是因为周达的关系吧?”我说出她名字时,被迅速瞥了一眼。
“不是。——不全是。”他看向另一边,“我从没听过她有个哥哥,几个月前才知道。我怀疑他捏造了身份。”
“不至于吧。”我反驳,“没理由啊。人家是亲兄妹。”
尹河不说话,我接着:“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也就相处一个月。只是感觉他有很多自己的时间,完全不知道在干什么。可能这是他的个性吧。”
他点点头,入神地想着什么。我几口吃完剩下的饭,想着再回去看看谢勇。
“我也知道我拿不出证据。”他说,“等找到了,再向你证明。”
“我会留意。”我犹豫了一下,“也不会告诉他这件事。”
谢勇睡着了,饭也没吃。一边的罗任盯着电视发呆。
“太累了,”他看看谢勇,“每次一来人,他就装得很精神。”
“他这回是怎么回事啊。”我坐在罗任旁边。
“得回省城检查才知道。这个样子,恐怕要马上开始下一疗程了。以后……”
他停顿住了,没说下去。
“也只能周末去看他。”我想了想。
罗任一笑:“就跟以前一样。以前每周末我都去省城。”
“好辛苦。”
罗任摇头,不自觉地捏着手指。我们听着卫生间里的水流声,是护工在洗饭盒。等他洗完,多半要来赶我们走。
我回家收拾了背包,准备明早返工。把谢勇给我的书放了包里。早早躺下,心想,以后要见面就比较难了。我发觉自己在闭上眼睛前叹了口气。
我睁开眼睛,对着墙笑了。这样子,简直和爸越来越像。什么时候回家一趟呢?但我还没准备好……
后半夜,万籁俱寂时,我听见了谢勇。他用我的声音,在脑海里讲起了他的故事。
总有人问我,你声音这么小,怎么能采访别人呢?
有时声音太大,反而会吓到采访对象。他们中一些人胆子还是挺小的。
周华那次就蹲在我面前,像个查房大夫似的说:“你讲吧,我在听着。”
我们已经沉默很久,他好像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无法和别人聊自己的事,假如对着录音机,可能舒服一点。害怕看见熟悉的人的情感反应。
俗话说“宜”,就是时机到了,或许是一种感觉吧。
陈兰独自走了一星期多,消失在了半路。听到消息,我赶回了羽镇。一个个地问朋友,有没有和陈兰联系过。都没有。这个时候罗任主动找我,我看他有心帮助,就求他一起上路了。
我这种状况,会拖累任何一个愿意负责的朋友。看到罗任时,我想的是,趁他不知道情况会有多困难,先忽悠过来,就有了一个帮手。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病需要照顾,还有前面一路的麻烦。
即便报案,也证明不了陈兰人在危险中。毕竟是个健全的人,爱上哪儿上哪儿,没有人管。何况我也不是他的家人。
他们找不到他的手机信号。我和罗任猜测他会做哪一班车,边问边坐,下了车再沿路去问,有没有一个大学生样子的人来过。
天晚了住招待所,有时也睡在什么店里,罗任买水买吃的,把衣服给我披着。
过了一星期,我的药快吃完了,躺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最后我们没走下去,我乖乖回医院开药,由姑妈管着,接回家了。
后来,跟姑妈指天对日地发誓,叫上几个朋友一起陪着,开着车,又回到了那条路上。
跟路上的人问起陈兰时,有人会反问我:“这你兄弟吗?”之前见过的人遇见我也会问:“找到他了吗?”有一次给钱请一个矿工爬到山崖底下去,看看陈兰在不在那儿。等他的时间,就待在矿工宿舍,那里住着一个瘫痪的老人家,我跟他聊了一整天。
在车站,遇见过一个外省来的女人,找她失踪的孩子,后来在附近市场又碰见她,问她找到了吗,她摇头,但知道我也一样,反而关心我。她还说,她去拜神时也会替我求一下。要是陈兰找到了,她会和找到自家小孩一样高兴。
但我还能到哪儿找他呢?只能确定,他搭了一班车,在某个镇下来,越过下面几个村。镇头一个饭店的老板说见过他,他还来借了一点糖。我们走到村路尽头,只有野路,在附近乱找了几天,相信他就是在这一带不见的。去了附近派出所,还去殡仪馆认了无主的尸体,都没有发现。有好心的店老板,让我们在她空屋子里住了几天。罗任帮她搬东西和看店。
这里有一大片草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草地这一头的田垄上搭着几个窝棚,此外没什么建筑。我和罗任喜欢傍晚去那里坐一会儿。村里的晚霞红的像血,红的发紫,一班鸟和虫子唱歌送太阳下山,又换一班迎接月亮。我从没想过,回医院的最后一段日子,是这样过的。
有时会有好几个村里人听我讲陈兰。他们会多问几句,但我不好讲多了。突然害怕陈兰是不是还在等我找到他。人家会说,一直找不到,不会是他根本就没来过这里?我笑了,他们也笑了,后来有陌生人主动打听,我也爱讲,当笑话来讲。撇开身体上受的罪,一路上的意外都挺戏剧,可以写书了。
我没法找到体会得到我心情的人。我没法伤心,也没法笑。假如我还想找到他,只能一个人找下去。因为我就是那个害了他的人。
罗任和我聊天气,他像个气象站。看每天云多少,厚不厚,有没有晚霞之类。他似乎知道星象,还会算卦,但我没问过。看天气是他唯一的个人坚持。他很少拒绝我要做的事,还总是看我脸色,我留意到了,有说不出的滋味。
我明白我已经不是真心想找到陈兰。姑妈,罗任,还有之前开车陪我来的朋友,他们只是在陪我玩游戏。或许罗任真心想找,但只要我说不找了,他也会跟我回去。
我还在跟自己怄气,跟陈兰过不去吗?即便他不回来了,我也没意识到。我想看他笑嘻嘻地跟我道歉,说都是他的错。
一路上支撑我的就是这种愿望。还有侥幸。我相信,努力去找,就不会没有结果。抓住希望就还有救。
看着落日时,我感到很渺小。我在本子上写:如果哪里都找不着,就只剩最后一个地方,我也会去到那里。这不算是个坏结果,也不是最坏的结果。万一连那样的地方都没有呢?
我还是不知道陈兰经历了什么。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孤孤单单、一声不出地走下去。
痛的时候,只能叫罗任来扶我,看着他无能为力的样子,熬过去。
让他出现在我面前也好啊,哪怕一秒钟!现在的我像是念着一个从没存在过的人。
我头痛,不是头部在痛,而是所有感觉,所有粘在脑海的感觉变成了痛,这些感觉直到死才会停下来。
回到医院的我,像个出逃的动物被抓回了动物园。大家各自回去生活,迫不及待地忘记了我。
罗任大概是唯一经常来找我的人。他这样格格不入,坚持不懈地跑来我这儿,默默期待着什么,默默地走了,下次又来。为什么不像那些饲养员一样,只需要确认我死了没有,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招我讨厌?我不是什么可以投入感情的定制娃娃。
他做得如此自然,乐在其中,好像我不问,他就可以一直这样做下去。我没法心安理得地领受下去。
或许我该和他聊聊陈兰?我尝试过在本子上写写陈兰。刚写了一个字,头痛的感觉又来了,把本子扔到了墙角。病房里的我没法像在外边时那样坚强。
我任性地把罗任和头痛画上了等号。我怕他主动提陈兰,好在他也知趣。他聊以前在学校里的事,他如何见到了旧同学,听他们吹牛,又如何想办法让他们聚到一起,只为了听他们吹牛。他真心地崇拜着能说会道的人。我说我讨厌他们,他就不再讲了。
对床的病友说,他儿子都不会对他这么好,问我们是不是兄弟。
后来,我短暂地回过一次羽镇。罗任那里留着陈兰的一些书,是陈兰寄放在他那儿的,我也没去看过。原本租的房子换了主人,我换了一个地方住,一个人也安静。罗任找上门来,循着习惯,我们找空旷的地方等着日落。坐公车到郊区,有一片荒草地。也去过河边,树的叶子落得很凶。
再然后,又回到医院。疗程结束,我又回到了羽镇。接触到了周华。他是周达的哥哥,周达……那是学校里同一个社团的人,似乎也认识陈兰。只是我很少联系她。
周华自称是陈兰的朋友。他熟悉陈兰,聊起他时也很正常和轻松。
我说,我害怕陈兰被忘记。他不以为然,说陈兰既已找不到,无论忘记不忘记,都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无情的话,我却没法反驳。
或许因为和他聊天的关系,我经常做梦。梦见生病以前的日子,也梦见小时候。只有一次梦见了陈兰。
那是一次聚会。陈兰坐在我身边。我不觉得奇怪,直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看到陈兰在哭。他看着我,眼泪不停流着,流成了一个婴儿,又变成了一个救护车,变成了人群里一条黑色的河,流啊流,像一条探路的蚯蚓。我离开了桌边,他也一直看着我;我上了火车,他也看着我。我声嘶力竭:兰在哭,兰在哭。梦醒之前,我对身边的人说:这肯定不是真的。
周华说我不应该躲着朋友们。他说他们想见你。
我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求谁的原谅。
刚对罗任发过脾气,他却还和平常一样待我。
那一天邢余没来,我和他坐车又去了那个荒地。我问他,他究竟想要什么。
我知道答案了。我知道答案了。我知道答案了。
周华蹲在我面前,邀请我讲出所有的事情。我讲下去,没有被打断,讲啊讲啊,就像面对着录像机。
停下来以后,他也还在我身边,梦是流动的,我僵死了,压扁了,长长的虫子放出来了,我动不了,呼吸不上来,开灯和关灯,怎么样都难受。不想这样下去了。夜里有敲钟的声音,由远到近,又回到远处,就像会移动的暴雨,来了又走。我握紧了谁的手。无边无际的黑,幻化着的黑,紧紧压着我。
突然听见吵闹的叽喳声。赶紧问:“是什么。”
一问我就自己想明白了,是梦在开玩笑,离破晓还远的很。我正在医院里呢。
“是小鸟在唱歌。”周华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