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陈竹溪

3、第三夜

　　洛山上的风雪很大。
　　没有人知道，一个人需要怎样的毅力和本领，才能爬上这样一座陡峭的山峰。
　　秋年艰难地走在泥泞的山道上，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几乎是那一瞬间他听见了细小的水汽凝结成冰的声音。但是他感觉不到寒冷，作为这片土地上古老到被遗忘的神明之一，他不会被这片土地上的风雪所伤。
　　但是来自异界的陨星与流火，却可以轻易地伤害他的性命。
　　他的怀中藏着一块可以扭转时局的神石——至少他这么认为。他在茫茫洛山中找寻了很久，然后在一处破败的庇护所里找到了它。庇护所里有他认识的人，那个经由他手创造出来的生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无声息的消散在了洛山的茂密的松林里。
　　他长叹，埋葬了那具非人的骸骨，然后继续向着洛山最高的顶点进发。他要把这块镇山印重新封锁进临风台的灵脉之中，来阻止这一场肆虐的风雪。但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发生呢？他不知道，也无法阻拦。
　　他在很多年前犯了一场大错，他不知道他年轻气盛的时候做下的那些事有多少影响了事态的进程。但是他无法逆转。他把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和一条蛇的灵魂融合在一起，成就了他的第一件违背天地规律作品，他的第二件杰作是一只沉默寡言的报丧鸟。再后来，他应临风台之主的恳求为她复活了那个早夭的婴孩。惩罚没有立刻落在他的身上，却被记录在临风台的灵脉，在天地将倾之际，一并回馈给这片绝望的大地。
　　“我看到了。”
　　戚然走进来的时候，程枫下意识的还是想把他手上的那封信藏起来。他强装镇定地抬头看向戚然，眼中难得的清明：“是你放在桌上的……这是什么意思？”
　　在看清楚那封信的同时戚然的目光刹那间冷下来，就像是山雨欲来前深重的压迫。他盯着程枫看了许久，凝在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散，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阴郁道：
　　“如你所见。”
　　祁瀚雨的来信简括精炼，通篇读下来不过一句话：九王已知，临风台的结局无可逆转，快走。
　　戚然看着程枫，目光一点一点变得哀伤，他凑过去，伸出手想要拥抱程枫，被程枫用那一张薄薄的纸隔开。程枫躲着他，微微的颤抖着，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
　　“师父知道你捅了我一刀，他救了我，就打算放过了我。”
　　戚然回忆起过去，盯着程枫，露出如同孩童一般委屈而哀怨的神色，“我以为……临风台的灵脉可以挽救九离，但九离倾颓之势无可逆转。师父来了，杀我一回，断开了临风台与九离的连接。我也没有想到，九王……要彻彻底底的除了我。”
　　他握拳，指尖掐进掌心里，扬了扬头从露出执拗的模样，他还在狡辩，避开了程枫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那封信上：
　　“我原本都骗过他了……都是池羽，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家伙。”
　　他尖叫着往后躲，闭着眼睛不敢去看，锋利的刀刃没入□□又抽出的声音钻进他的脑子里，他试图捂住耳朵，但一切都无济于事。他睁眼闭眼都是连萧的死不瞑目的尸体，连萧的脸上是他生前未有过的狰狞表情。他来到这里只有两个目的：来寻找池羽的下落，如果可以的话再带着程枫离开，因为他或许还算一个威胁戚然的筹码。但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到，程枫是戚然挂在吊钩上的诱饵，诱惑着那些故人前仆后继地过来赴死。
　　因为他阻止不了戚然，所以他就是帮凶。连萧骂得对，程枫想，惨然地逼迫着自己接手这样一个事实：他不值得被他们拯救。
　　“其实是她引来了九王——你也没有想到，是吗？这个愚蠢的小丫头，以为九王会帮她要回她的临风台……呵，他其实只想着肃清这个违逆了世间规律的小丫头。她让九王发现了我，发现了还有临风台这么一个好地方。如果他用临风台代替九离去承载他快要失控的力量，那么九离就有救了。”
　　他嘲讽似的完了完嘴角，忿恨地一拳砸在桌上：
　　“他对九离真好，不是吗？他对谁都很好……他收走那些人的灵魂带着他们前往永恒，然后因为害怕留下我平添祸害，所以特意要在此之前来杀了我……他真惦记我啊，是吗？
　　他撑在桌子上的手开始发抖，他的呼吸开始沉重起来，他怪异的开始笑，本就凌厉的五官因为扭曲更添锋棱，“程枫，你和我，都要死了。就是这个意思，你满意了吗？”
　　他的脸上又是那副暴戾的，嗜血的模样。他的眼眶发红，而他丝毫没有想要掩饰他的愤怒与憎恨。他欺身上前抓着程枫的衣襟把他拎起来，厉声问到：
　　“你为什么就是不死心！你为什么要看？你以为他那一回是在帮你？不，程枫，你不明白……你从头到尾都逃不出去，他们不会帮你，你是死是活和他们都没有关系！我在他们手底下向着你，护着你……可你就是不明白！”
　　他恨起来，甩开程枫烦躁的用指甲刮在桌面上，刺耳的噪响尖锐的挑拨着程枫的神经。他瑟缩着，因为本能而发着抖，如同很多次他承受戚然的怒火时一样沉默，然后他艰难地挪过去，小心翼翼地凑在戚然身后，试图伸出手颤抖着环抱住戚然，涩哑地开了口：
　　“不……我不是在怪你，我……”
　　他张了张口，想着再发出一点声音，但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只是在抖，然后流泪，贴在戚然的身后无意识地蹭着，像受惊的小兽。
　　他不怪戚然了，他从被戚然找回来开始就不怪戚然了。戚然冲进那破败没落的荒院的时候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以为自己病得快要死了。他忍不住冲着拿道身影张开手，发出含混的哽咽，只希望得到生前的最后一个怀抱。
　　他其实只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而不问那样的拥抱来自于何人。他从霁月阁逃出来了许久但都没能找到离开临风台的办法。他没有办法靠他自己前往洛山，但他向别人求助的时候，没有人会帮他。
　　他不肯跪下去讨一口吃的，所以他失魂落魄地站着，像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游荡在了无生气的街头。他一个人徘徊在没有人巡查的角落，被临风台下已经麻木的群众围观，然后受惊之后再度逃跑。他被路人的目光淹杀，在极度的紧张之中，每一寸目光都像一只手摸过他身上的每一寸肌骨，将他无法示人的一切没有遮掩的暴露在人前。
　　他只好躲在那没有几个人的破落院子里，占着留给他的一个角落里。杂草盖住了他的身影，也好，他想，他可以悄无声息的死去。
　　戚然踹开门走进来，拨开杂草在他面前蹲下，金甲穿在他的身上折射出那一日清晨的微光。他没想到戚然还活着，只当他是死了，所以来讨要自己的性命。毕竟是他“杀”了戚然，不是吗？他痴痴呆呆地笑，以为就此是他们二人的解脱，然后得来戚然不留情面的一掌，大约是病得昏了头，所以也不觉得痛。
　　那几个欺侮他的乞丐的血还在溅在戚然身上，此刻他对戚然的残暴竟有了一种扭曲的向往。戚然是在为他出头么？他想，所以被打了还依然笑着看向戚然，坚持着伸着手讨那一个冰冷的怀抱。戚然的面色青白，抱着他一步步往那院子外头走。
　　你看，伤得他那么深，救他的却还是戚然。刀子是痛的，可拥抱和亲吻也是真的。戚然打了他一巴掌就一定会给他一颗糖，只有戚然不会抛下他。
　　这铁甲硌得好疼，他想，就在他的知觉一点一点复苏归来的时候，忽然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到他的脸上。他尚且来不及反应，眼前一黑，便觉整个人沉重地坠落下去——
　　戚然跌倒在那院外的门槛上。
　　他的脸上是戚然的血。
　　“你不怪我？”
　　戚然的手落到程枫的手背上，心念一动，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到，“你……说真的？”
　　程枫沉默了。他不肯就此再多说什么，他绝望的闭上眼，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他怎么可以不恨戚然呢？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可是他好像又没有办法真正狠下心来，从心底里割舍掉那点不该有的念头。
　　如果可以，他希望一切不会发生到现在的地步。他希望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去爱去恨，而不是困在如今的境地，揉碎了苦痛咽下去，却还是不肯死心。
　　都怪戚然太会骗人，骗得他分不清真实妄诞。
　　“你……不！”
　　戚然刚才还抓着他的手，但此刻忽然又沉下脸来，极用力地甩脱了程枫。程枫的后腰磕在桌角，闷哼一声倒下去，跪着跌倒在戚然的脚边。他痛得快要窒息，却只听见戚然冷笑着，仿佛瞬息之间变换了模样：
　　“你怎么可能不怪我……哈，你只是被我骗了，觉得我可怜，同情我罢了。但是程枫，你知道吗，你比我更可怜，所以应该是我来同情你。”
　　他蹲下去，伸手摸着程枫苍白脆弱的脸，认真地注视着那双眼，在程枫恐惧却强撑着不肯退却的目光中吻上他的眼角，“没了我，你哪里都去不了。所以你一定不要想着离开我，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都会好好地保护你，然后我们死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分离。”
　　程枫的目光动了动，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他说不出口。有一种蛮横的外力封堵着他的口舌，他几次三番想冲破那层阻拦，但他就是做不到。他摇头，但意识到其中的意思会让戚然不快后又立刻停住了这个动作。他捂着嘴，肩膀耸动着低下头去。戚然用整个身体包围住他，像一张密密麻麻无法突破的网。他抵着桌腿坐在地上，因为坐姿僵硬所以背后一片麻木。他的牙咬得太紧了一些，所以他整个人开始颤抖，继而演变成为抽搐。他怀着莫名的恐惧向地上倒去，戚然迟钝了片刻然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戚然拍打他的脸的时候，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作响，但是他就是感觉不到那应该传来的疼痛感受。他的神识开始飘散，像一个灵魂浮在半空，麻木地从他人的视角注视着自己的身体，没有一丝一毫共同的感受。
　　他正在被抹杀。他看向戚然，想开口求助却惶恐地发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如今他唯一可依赖的人。他的唇颤抖着问出一句天真可爱甚至有些滑稽的话，他害怕戚然笑话他，但他还是这么问了，因为他意识到，他或许不再会有机会了。
　　可是戚然看着他，眼底只有一片困惑。
　　程枫没有能够发出声音，戚然看见他的唇齿开合，他努力着，却仍只有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