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何处言七七

4、第 4 章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降落在北城国际机场，外面温度二十六摄氏度，飞机正在滑行。”

　　机舱内突然起来响起的广播声同身旁人起立讲话的声音惊醒了温以衡。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居然睡过去了。飞机平稳得降落在这座他陌生又熟悉的城市里，从那扇小小的圆形窗户望出去，金灿灿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了满地，将地面上所有人身和物体都拉出了长长的墨黑的影子。远处有着正准备起飞的飞机，巨大的轮子在宽敞平坦的大道上滑行，缓缓地离开了地面，飞机张着两边巨大的机翼向着蓝天白云飞去。

　　有人回来，也有人离开，但好在是个好天气。

　　温以衡拖着行李箱走到了机场大厅，没有看到韩杨的身影，微信上倒是弹出了许多他发过来的语音“快了快了”。温以衡知道他工作一向忙，平日里通电话都是说没两句就被哪份工作打断了。他也懒得回复，怕给他一种催促的感觉，只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

　　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他刚落座，原本还放着家具广告的电子屏幕上忽然出现了陆有程的脸。广告幼稚又好笑，他装扮着牛顿的样子，被树上掉下来的苹果砸中。他念着什么广告词，太远了听不清，但看到最后还是明了这是一个苹果饮料的宣传。

　　温以衡觉得好笑，但笑了几声又笑不出来了。以前陆有程不喜欢吃苹果，他每次控制身材的时候宁愿饿着也不愿意拿个苹果充饥，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这个水果外皮干涩无味，果肉难以下咽，总结味同嚼蜡。温以衡确实没想到他会接一个苹果相关的广告，他想起在广告中他咬完了一口苹果后摆出的那一个陶醉惊喜的表情。

　　温以衡在想，他是真的喜欢上了苹果，还是在装着喜欢苹果。后面想想又觉得，十年太长了，十年足够让人放下一切，那十年间转变了口味爱上了以前最讨厌的苹果也情有可原。

　　他想得太入神。全然没有注意到有人偷偷摸摸得绕到他身后去。韩杨悄悄凑近他耳边，“啊”得大喊一下，突兀又大声。他看着温以衡惊慌失措的样子又一副恶作剧得逞的表情指着他哈哈大笑。\"你这人是不是看你前男友都给你自个看傻了。\"

　　温以衡因为他这口无遮拦的话又被吓一跳，反应过来后忙跳起来去捂住他的嘴，“小点声。”他有些匆忙得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没人注意到他们后才松了口气。

　　韩杨笑嘻嘻得，拉过他行李箱带着他一边往大门走，一边开口，“你信不信，就算我在这大厅中央喊一句陆有程是温以衡是前男友，他们都没人会信，只会觉得你臆想症犯了。”

　　温以衡拎着个包得走在后面，听完他说的话也觉得自己方才的反应太过激。他都忘了，陆有程现在不是当初那个成天闷在剧组当跑龙套，宣传时蹲路边吃盒饭，动不动就被人提领过去做杂活的三百六十线开外的小艺人。他也不是过去那个刚拿了电影新人奖，在圈内炙手可热的同时还要小心谨慎的娱乐圈新人。他现在已然是最年轻的金影奖影帝，光环和荣耀无数，赞扬和追捧成群。

　　现在他同他的距离确实是差距过大，说是前男友初恋，旁人听了会应一句痴心妄想的那种。

　　韩杨把他行李箱放到后备箱后坐上了驾驶座，他瞥了眼旁边的人，见他正在看着路边粉丝的应援旗帜发呆。他伸手帮他把安全带系上了之后顺势拍了一下他的头，“行啦，再看他也回不来了。”

　　温以衡终于收回了目光，不冷不热得回了句，“你真会往我心上扎刀子。”

　　不过他完全接受了韩杨总是这样冷不丁出来朝他泼来的冷水，在他还有些不该有的期望的时候能够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想起十年前，大概是十年前，他也是独自坐着飞机来到北城。那个时候陆有程正在北城的一个表演培训班里上课，知道他在机构门口等他的时候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好，拖着鞋子就跑了出来。陆有程把冻得冰凉的矿泉水往温以衡脸上凑帮他降温，好奇得问他明明大学开学后就能见面了，为什么会天这么热的时候就跑过来。

　　那天天真的很热，或者是他太慌张，连这座城市的风景都未曾细看。温以衡结结巴巴得说完自己准备好的话，推翻他们过去有的一切，也一同推翻了未来所有的可能。温以衡想象不出当时陆有程听完之后的心情、一瞬间的想法。但他想，如果是他自己，一定会恨的吧。

　　被恨着的自己，是没有理由再去妄想什么东西了。

　　韩杨还在笑着，他特别喜欢看温以衡露出这种像是小猫被踩着尾巴又要强装镇定的模样。他轻咳了一声，决定不再戳着他那点伤心的过往，同他交代当前的事。

　　“你让我找的以前你家的房子，没有，已经卖出去了。你让我找的其他房子，没有，这北城寸土寸金，位置合适价格公道的是稀缺品。所以你先搁我那挤挤吧，真要交租交给我就成。你要找工作，就我们杂志社刚好缺人，小庙虽然容不下大佛，但也只能先委屈你了。至于你想什么时候入职，就你看着办。想休息个把天也行，反正岗位我是给你留着了。”

　　温以衡面对面听着他这跟植物吐豌豆一样的话速，不免有些怀念，“谢谢。”

　　他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惊得韩杨差点抓不住方向盘。他受不住他这般矫情，露出了嫌弃的表情，“我们两之间说这干嘛。当初在国外如果不是你，我不就完蛋了吗。”

　　温以衡没理他，“还有，谢谢你在过去几年经常去看我爸妈。”

　　当年他们毕业之后，原本是打算一起回国创业的。只是那个时候父母执意要求温以衡留在国外发展，他虽然不理解但也还是同意了。不过他和韩杨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距离的拉长而淡化。除了联系从未断过以外，韩杨还乐于去温以衡爸爸妈妈那边帮忙。他乐此不疲的，每次去都要同温以衡视频，拿着个手机举到叔叔阿姨面前让他们说说话，再带着他看看这四周的风景。结束前他总是要感慨一句，“温以衡，我真羡慕你。”

　　韩杨从不说他羡慕什么，温以衡也不会问。虽然两个人到目前为止也有近十年的交情，但温以衡对于韩杨过去的事情是一概不知。每每提到韩杨总是打哈哈得转移话题，或者明着说“不重要”。这一来二去，温以衡也识趣得不再问他。只是他这句无意中叹出的羡慕将他的思绪表达得隐隐约约。

　　“哦，这事啊。”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叔叔阿姨都是好人。”

　　他顿了一下，“对了，你这次回来是怎么跟你爸妈说的。你爸妈居然同意了？”

　　“确实很奇怪，以前我磨破嘴皮子都不许我回国。这次倒是同意得很快。”

　　“可能是他们上了年纪了，更想孩子待在自己身边？”看温以衡表情暗了下来，韩杨连忙给自己找补，“也有可能是因为你前男友要结婚了？”

　　“不可能。陆有程结不结婚，根本不关他们事。”

　　“所以你还是没有跟你爸妈说你快升职了呗。”韩杨说到后面几个字语气都昂扬了些。

　　“我哪敢。”

　　现实情况是温以衡向着父母完全隐瞒的事。他在国外所在的公司是当地有名的时尚杂志社，而温以衡毕业之后也是在这卧虎藏龙的地方做了好长时间的摄影助理后，才转为正式的摄影师。而在他决定要回国的前几天，上司刚告知了升职的承诺。

　　还记得韩杨知道他准备放弃升职的消息后发了好长的一串省略号，“你确定吗？”

　　到了今天他也还是不理解，“我还是不懂，你在那家杂志社含辛茹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居然能因为前男朋友一条微博就毅然决然得决定回国。”

　　温以衡给出的理由倒是很符合他自己的个性。想见他，想在还可以有一个可以跟他解释和道歉的身份的时候见到他。等到陆有程的婚姻已成事实，过往的事情就成了过去，他也只是他人生中某一阶段的配角。那时他再去解释或者见面，都显得别有用心。

　　韩杨叹了口气。何必呢，这也不是什么写好的主角的言情小说，就算历经磨难也总能终成眷属。他们之间已经错过了整整十年，跟着一起错过的，就是这份解释和道歉。就算曾经陆有程是残破不堪的半块，但如今也找到了可以相嵌的另一半。倒是温以衡，走了这十年，在陆有程面前是连一个像样的身份都没有。说是陌生人，算不上陌生人。说是朋友，又何谈是朋友。稍微可以用来比拟的词，是故人。

　　温以衡拿过了饮料仰头饮了一口，待那苦涩的咖啡彻底淹没自己早已泛滥成灾的心脏时，才开口，“韩杨，是所有的故事都该有个结局。”

　　这句道歉，比起说是陆有程需要，倒不如说是温以衡需要。在他们这段故事里，一方的主角已经宣布了自己即将成婚的消息，另一方还是当红小花。而只有另一方，囿于原地，需要有一个结局来将他从这段故事中拽出去。

　　这个婚讯，就是他跟陆有程之间的结局。

　　这么多年以来，他为自己当年所做的决定歉疚，又企图让自己坦然得接受故事的剧情发展。他怕陆有程放下过往，又怕他放不下。

　　但后者的终究压过了前者。他不怕陆有程不再爱他，他怕陆有程一直不开心。

　　韩杨将人连带着行李一并送往他家。而温以衡在车子开进小区后就被完全吸引了。

　　与他原以为的高耸挺立的建筑楼不一样，这小区入门处便是一座海豚雕塑的巨大喷泉，汪汪的水从海豚四周喷溅出来又伴随着哗哗的流水声跃入了底下的池子里。车子往两边大道上开去，入目的便是两侧并排的成栋的别墅，几乎每家门前都有着一个种满花卉的小院。外墙被刷上具有颗粒色的米黄色，上面缠绕满了各种嫩绿色的藤蔓，橘红色的弧形窗台落在一片米白色上像是点缀的小花。

　　温以衡说出的话都因为震惊而有些颤抖，“韩杨，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呢。”

　　韩杨觉得他这幅模样好玩，但对于他的问题又含糊其辞，“你怎么那么多话。”

　　等到温以衡看到韩杨的住处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井底之蛙。面前这二层的建筑，独具风格。落在这道上格格不入。面前的高楼没有墙壁，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的透明的落地窗，被拉上的灰暗色的窗帘将里面的光景挡得严严实实。小院里也不是同其他院落一样摆满了花卉，而是用着巨大石块围起来的一滩浅浅水池，上面漂浮着片片荷叶，同落地窗放在一起倒是成了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独特美感。

　　韩杨径直把他带到了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里面早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铺好的枕头被褥一副等待入住的样子。他将还在目瞪口呆的温以衡推了进去，将他行李箱也挪了进去。“别发呆了。在这里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温以衡还没回过神，“这国内杂志社主编这么好赚钱的吗。”

　　当年韩杨选择回国的时候正赶上国内时尚圈蓬勃发展，韩杨作为名牌大学摄影专业的学生自然而然成为了这圈内的香饽饽。没几年便坐上了《NEW WORLD》杂志社的主编。

　　这杂志《NEW WORLD》论名气和档次都比不上国内一、二线那些鼎鼎有名的老牌杂志，但作为新推出的杂志，以主打给年轻人新世界的口号，很快就在这圈子里卷起一股新的潮流。因此目前在国内还算炙手可热的，基本上娱乐圈里刚冒头的新人都拍过杂志封面。

　　但关于这升职的速度，圈内众说纷纭，不□□出一些风言风语。从不同源头冒出来的有干爹帮忙、陪着大佬睡觉的言论尘嚣而上。韩杨从未搭理过，倒是温以衡会愤愤不平得在互联网上反驳他们。

　　温以衡勤勤恳恳工作了这么多年，休息的这几天像是给他逮到机会偷懒一样。每天就躺在客厅沙发上打游戏，吃喝玩乐不亦乐乎。

　　韩杨在厨房将面包片放进面包机里，在等待面包“叮”一声弹出来的期间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满了一整杯。饭桌旁温以衡正盘腿坐在椅子上。看着韩杨将早餐端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抬头说了声谢谢。

　　韩杨顺势绕过桌子坐在了他的对面，喝了一口牛奶后有些好奇得问他，“我说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这么多年的相处，如果说韩杨对温以衡和陆有程之间的事没半点了解那是假的，只不过他至多知道些皮毛。知道他的初恋是国内家喻户晓的新生代演员，知道他们分手分得很惨烈，知道温以衡至今对他仍旧念念不忘难以放下。所以就算有很多事情都不清楚，韩杨也知道陆有程在他那里的分量。他说，“温以衡，如果你想见他话，我可以帮你。”

　　不过温以衡回来本身也是冲动之下的举止，当见面成了摆在面前的可以实现的事情，他又开始退缩了。

　　韩杨不懂，现在回来那不就等于放下，如果要放下了又何必在意同旧人见面呢。在他过往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他从未认真爱过一个人，自然也不懂得他这千回百转的心思从何而来。不过温以衡拒绝，他自然也不会逼迫他。韩杨想过他与温以衡的友谊之所以能维持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们从未不会踏入对方的界线，会默契得面对对方闭口不言的事情保持距离。

　　他把最后一口面包吃下之后站起来，“行，不过你这休息得也够久的啊，就算我是主编也不能替你放任你这么无法无天。你再多休息两天，周一必须给我去公司上班。”他硬话放完之后双肩耷拉下来又开始放软话，“毕竟现在纸媒不景气，我们摄影师都快跑光了。”

　　温以衡知道他没几句正经话，无论严肃还是玩笑实则都是想他不要闷在这屋子里发霉。他喜笑颜开得回击，“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是员工只看钱，工资太低我可是要罢工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