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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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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风平树静。
说闲话的俩人垂下视线,不敢同陈暑对视。
陈暑带着出发的命令而来,她并未说旁的,只是盯了他们片刻,将那二人看得越发心虚,随后翻身上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木多追了上去,高大壮硕的异域人跟在中原女子身后,这组合有些新奇,引来了队里其他人的注意。
陈暑有些烦躁,侧头问他:“有事?”
木多点点头,又摇了摇脑袋。
陈暑没心情同他猜哑谜,略过木多就要回到队伍前列。
木多继续跟过来,支支吾吾半天,踩着陈暑的忍耐线终于开了口:“别在意他们的话,人各有生死,没有克字一说……我们拓挞人有个古老的传说,死去的亲人好友会变成勇猛的鹰,自由地在天上翱翔,她们会用锐利的眼睛帮地上的人辨明恶人,用锋利的爪子捉走作祟的小人,会带着神的祝福保佑生者,她们的正直和智慧将在我们身上传承,永不衰落。”
这人在安慰自己?
听到后半段话,陈暑紧绷的表情放柔了些:“为何跟我说这些?”
二人初见时,因为陆岭松闹得不太和谐,但后来木多听说了陈暑幼年的经历,又在走镖途中渐渐看清陈暑的能耐和品性。
他表情认真:“你很有本事,是我木多尊敬的人。”
陈暑沉默片刻,言了一声‘谢’便回到原位。
被留在后面的木多看着她的背影挠挠脑袋,这回没再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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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一刻,镖队抵达益永城。
佟秀禄安排的人在城外等候,双方汇合后,要先去乐坊签单子。
益永城与界碑、边境为邻,外地人马常驻此处,各式装束的男女在街上行走,过半数店铺都是女子在张罗生意,孩子们放声大笑,举着兽骨做成的小型兵器你追我赶,在行人当中穿行跑闹。
酒楼二层有乐声传出,是用拓挞族语言唱的小调,听得木多有些兴奋,都走出了一段距离,还是频频回头观望。
再往前走,新奇玩意更是数不胜数,就连走南闯北的镖队也被这繁华景致吸走了注意,大家大多带上笑,听着领路人的讲解向四处打量。
陈暑兴致不高,面上并无兴奋的神色,她默默将益永城的道路情况收入眼底,记下各街位置。
乐坊在益永城最繁华的位置,共三层楼高,用回字形结构围出了大片院落,虽是白天,竟已经人满为患,乐声、歌声和欢笑声共同奏出非凡的热闹。
领路人带她们自后门而入,穿着暴露的男男女女时不时走过眼前,看得众镖师睁大了眼睛,有几个好色的都快要流出口水了。
这乐坊大得惊人,她们绕了好一会儿才走到楼梯处,领路人做了请的动作,镖头先迈上台阶,陈暑紧随其后,后面的一众镖师挪着小步,身子倒是跟着,可是视线全都落在了台子上的舞女那儿。
楼上走下来一位乐师,与领路人和镖头擦肩而过。
他抬起脸,雌雄莫辨的美丽容颜被露出来,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含着脉脉柔情望向陈暑,手中抱着的古琴更为他添了几分清雅气质。当真是美人中的上上等!
陈暑瞧着他靠近自己,二人间越来越近。
眼见就要胳膊贴胳膊,乐师却忽地发难,将怀中古琴砸向陈暑。
陈暑面不改色,冷漠地看着对方动作,她脚下发力,找准时机将人一腿扫下台阶,乐师身形不稳,古琴也脱手飞向栏杆外。
陈暑踩着栏杆一跃而起,接住古琴后稳稳落地。
那乐师狼狈地下了几级台阶,抱住扶手稳住身形后还是一脸惊魂未定,瞧陈暑老神在在的样子,他气得破音高喊:“还等什么,打啊!”
霎时间,楼内刚还寻欢作乐的客人都换了神色,纷纷朝着镖队攻来,落在一楼的陈暑受到最多数的围攻。
陈暑抱着古琴,连兵器都未抽出,几个旋身踢腿再补踹就将声势浩大的攻击者们打倒在地,那位不死心攻来的乐师又被她一脚踹老远。
飞起的衣角垂落下来,陈暑云淡风轻地上了舞台,将古琴安放好后竟观看起楼梯处的打斗。
同行镖师皮九喊陈暑帮忙,她一动不动,气得皮九跟乐师一样喊破了嗓子地骂她。
虎威镖局的镖师确有能力,特别是此次被挑出来的人更是其中佼佼者,乐坊内的人并不足以为惧,但打赢了攻击者后,刚跟陈暑求助的镖师皮九还是恼怒地冲了过来,兴师问罪道:“喊你帮忙为何不动?出来走镖就得弃了你的小性子,平日里的不愉快断不能闹到正事上!陈暑!我跟你说话呢,别装没听见!”
他以为因早上在镖局外说闲话一事遭了陈暑报复。
陈暑随手在古琴上扫了几下,难听的乐声让皮九皱起脸。
陈暑仰头看向二楼:“我若帮你,佟老板又怎能如愿看清镖队的实力呢。”
皮九吼道:“你少找借口——”
“哈哈哈!居然让这位小镖师看出来了。”
楼上有掌声传来,一个身着锦缎衣裳的男子出现在栏杆后。
那人估摸三十来岁,腰间别着把折扇,光看他的长相气质很难与恶名远扬的佟秀禄挂钩。
佟秀禄摇扇笑道:“可不怪我谨慎,总得确定你们有真能耐才能放心嘛。”
惹人生气的话说出口,他毫不觉得这事儿办得唐突,镖头是个性子沉稳的,抱拳回道:“那现在佟老板可是放下心了?”佟秀禄找来的人都被打趴在地,而虎威镖局只有一轻伤,其余人毫发无损。
“虎威镖局确实名不虚传。”他朝镖头扔去一卷纸,里面是已经签好的单子和定金,“我这批货可是要献给齐王的,若有磕碰,你们小命不保。所以劳烦各位打起精神,一路好生照顾我的摇钱树们。”
镖头看过单子无误,应道:“还请佟老板放心,二十年间,虎威镖局未有一起事故,信誉乃我们立身之本。既然定下契约,那就定能在五十日内将货物安全送到都城。”
“好!”佟秀禄用扇骨拍了下手:“镖头是位敞亮人,佟某人已经差人备下宴席,诸位先回客栈休息片刻,我们晚些再聚。”
众人目送佟秀禄离开。
老板不在,刚被踹下台阶的乐师没好气地瞪了陈暑一眼,恼道:“你明知是佟老板做局,为何还使力踹我!”
陈暑淡淡答道:“你不知镖队各人能力,起初是奔着队伍尾端的皮九等人去的,为何中途转而攻击我?”
这答案双方心知肚明,乐师觉得陈暑更弱,所以在见到镖队人员后换了目标。
陈暑又说:“你代表佟老板,我代表虎威镖局,既然你轻视我,那我定是要全力以赴在你面前表现一番的。”
乐师被这话怼得牙痒痒,漂亮的眸子狠狠地剜了陈暑一眼,骂道:“呸,嘴尖牙利的东西,你给我等着。”
陈暑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听到的不是挑衅,而是对方问早安的招呼话。
乐师气冲冲走到一半又要搞偷袭,结果被陈暑一掌拍回,那把无辜的古琴就砸在乐师脚底,将他吓得花容失色,这才歇了找茬的心思,快步离开。
王镖头看向陈暑的眼神满是欣赏,他问:“这位佟老板倒是行事谨慎,你是如何发现的?”
陈暑换下刚跟乐师说话的态度,细细答道:“佟秀禄是益永城有名的人物,有几人敢在乐坊里动手?更何况是针对我们这群还没拿走货物的镖师,倘若是要伤我们,那佟秀禄也大可去外地找别的镖局,这是其一,让我疑心对方的目标不是佟秀禄和货物,而是我们。
其二,现在是申时,乐坊里却热闹得过分了,那些客人的动作习惯又不像是整日泡在乐坊中玩乐的好色之徒。佟秀禄能做起奴隶生意,绝非善茬,若没他的允许,外人无法将这么多人安插进来。
其三,签个单子为何要镖队全员到场?那引路人在乐坊中地位不低,旁人见了他都退让行礼,唯独乐师直勾勾奔着我们而来,而引路人竟没对此表现出一点关注来,反倒可疑。
再者,光看装束就知我们并非是寻常客人,乐师相貌不俗,瞧着年龄和穿着也不是寻常伎子,能支使动这样的人又敢在乐坊里动手的势力除了佟秀禄找不出旁人。”
王镖头满意地点头:“当家的没看错你,果然是个聪明的。队里的闲言碎语你不必放在心上,这趟专心跟在我身边做副手,我带你认识沿途的关系网,等再磨练个三五年,我看你就能独当一面了,届时就是咱们悉州最年轻的镖头。”
“多谢王镖头。”陈暑抱拳。
她喜欢走镖,走镖常是几个月不回家,这样就无需独自面对空荡荡的西二户了。
陈暑是虎威镖局年轻一代的中坚力量,王镖头对她期待颇高。
晚间宴席时,特安排陈暑坐在主桌参与应酬,也让队伍里的人看清他在给陈暑撑腰壮势。
陈暑还有件事要去做,见宴席吃得差不多了,借口先离开。
陈暑拎着包袱离开客栈,直奔城西的钱府。
她跟守门的护卫说:“我找从兴岳镇来的小石头姑娘。”
护卫不耐烦地告诉她:“小石头?什么小石头?滚滚滚,我们钱府没有这样的人。”
陈暑顿了顿,想到小石头可能会改名号,于是又道:“我替老乡送东西,看来是记错了名字,我只知对方是位身形娇小的姑娘,二十岁,但是个子与同龄人相差甚多。”
听到此特征,护卫瞬间露出了然的神色,“你要找高奴啊,她不在,把东西给我,我代你转交。”
陈暑攥着包裹的手没有松开,她脸上挂上假笑,说道:“不知您说的这位何时能回府?我答应老乡要亲手将东西交给她,还有两句私密话说。”
“早着呢,少爷出去玩儿不到后半夜是回不来的。”说罢,护卫指着对面的的墙说:“上那边凉快去,别在这儿挡路,等人回来你就看到了。”
陈暑照他的指示挪了位置继续等人。
她算是运气不错,并未等太久,钱家少爷因在外玩时被坏了兴致,而早早归来。
奢华的马车停在侧门,小厮扶钱家少爷下车,小石头紧随其后出了车厢,却在下车时被小厮撤走车凳,一排人睁圆眼睛围等她的动作。
小石头只是矮了些,身子是七八岁孩子的高度,但并不代表她的心智停留在那个时候,下马车根本难不倒她。
可为了让不开心的钱少爷出口气,她每次都是故意表现出笨拙。
小石头原以为自己早就将尊严抛到脑后了,然而当她故作窘迫地看向周围人时,却在身后、人群外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小石头如遭雷击般钉在原地。
是大姐!为何大姐会出现在这里?
虽九年未见,她却一眼认出了陈暑。
小石头明知笨手笨脚地跳下去是最好的选择,钱子义看了她的笑话,奚落她一顿就会走了,可自尊久违地冒出了芽。她不想被大姐目睹到那副丑态,那还不如直接叫她去死。
小石头垂下眼睫,坐到马夫的位置,轻盈地跳下车。
钱子义的脸色难看至极,他冷哼一声,甩袖进府,小厮上前暗戳戳挤着小石头进府。
此时,守卫将有人等她一事告知给小石头,小厮本不想答应放小石头见人的,但陈暑已然自己走了过来。
还差个几步距离时,忽地遭到小石头喝停。
“又是你们这群臭乞丐,真是没完没了,总来烦我作甚?滚!别想在我这儿打秋风!”
陈暑定定地看着她,举起手中包裹:“我来还衣裳。”
小石头死死抠着手心,这才没让自己暴露出异常。
那是娘的遗物,被她九年前借给大姐,大姐替她好好保存到了现在。
小石头太了解陈暑了,所以决不能让她知道真相,更不能让她跟钱子义有接触。
自己一定要演得够真、够狠,才不会让大姐起疑心,才能将她远远隔在这油锅火坑之外。
“一件破衣裳有什么好还的,真是穷酸做派,也不嫌丢人。”小石头抢过包裹扔到马儿脚下,“这样的东西在我们钱府也只配做个擦脚布,你少来现眼漏穷,害得我被人笑话。”
眼见马蹄就要踩上去,而小石头却无动于衷,满不在乎的样子,陈暑上前捡起包裹。
再看向小石头的目光里多了失望,陈暑闭上眼,闷闷地呼出一口气,声音有些低哑:“阿花和瓶儿被窃贼杀害,元县令平时昏庸,唯独这个案子办得好,当晚就捉住凶手,如今已经问斩。我师傅年前离世,她是在睡梦中没的,走得并不痛苦。小石头,你——你过得可好?”
石头想走,只需一声或是有点苗头,陈暑无论如何都定会护好她;若不想走,包裹里除了石头娘的旧衣,还有陈暑的全部积蓄,拿着这些钱怎么也不至于日后饿着。
只是现在出现了陈暑最怕看到的场面,小石头似是真的不想见她。
小石头的心在滴血,她捂住耳朵,决绝地说出狠毒的话:“你跟我说这些干甚,我才不好奇你家的破事儿。你那师傅就是个酒鬼,早晚都得喝死,哪有什么意外,两个臭乞丐谁会不开眼专门杀她们……好啊,我知道了,是来讨钱的对吧?真晦气!贱种,我早知你跟你爹娘一样不是好东西!害得我当年一起遭罪,如今我好不容易有好日子过了,你还来克我!”
小石头说着,抄起车凳砸向陈暑。
陈暑一拳打碎车凳,家人是她的逆鳞,骂她可以,可不能侮辱她的爹娘、姐妹和师傅。
至亲之人最了解对方,小石头的话句句戳在陈暑痛处,将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又灌满苦汁,陈暑的思绪乱成了麻,她彻底冷了表情。
“我还住在长明街,家中有阿花她们的牌位,若是你想,我依旧欢迎你来见她们,只是你我姐妹情分是真的到此为止了。”
小石头吼得几近崩溃:“滚!我让你滚听见没!守卫大哥,把她打走!再不许出现在钱府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