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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羌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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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裴星离的院里有一颗梧桐,正对她的窗户。
她以前能看见的时候,常常倚窗托腮望树,见那树随着季节变迁,如荫绿叶变成满目金黄,又变成枯枝积白雪。
如今她瞎了,闲来无事时只能坐在屋檐下,听听风吹动叶子的摩挲声。
“追月。”裴星离将婢女唤来,问:“你看我手上的白玉镯子,成色可好。”
裴星离并不是不识玉,只是眼瞎又心盲,从未怀疑过镯子不是玉器。而梦中,她曾把玩那镯子整整三年,已牢牢记住了那触感,和此时手上这只十分相似。
她几乎确定,这也是条瓷镯。
“小姐,这白玉油润,一看就是上品。”追月道。
难道她不识玉?裴星离有些意外:“哦,是吗?”
“想来这玉镯贵重,姑爷倾尽全力,才能买得起这么好的东西。”
闻言,裴星离才忽然意识到,贺觅虽是个身穿长衫的秀才,但实则家中清贫,时常为填饱肚子而发愁。故而当时提亲时,父亲还免收了聘礼,只求贺觅对她真心相待。
如此说来,他根本就买不起上好的玉镯,只能买个瓷镯聊表心意,也说得过去。而谎称玉镯,估摸是为了脸面。
看来真是自己想多了。裴星离释然,笑了:“那倒是。”
追月见主子笑了,继续捧哏道:“姑爷如今都住在裴府对面,时时等着小姐,想着小姐,一片深情守在那儿。”
这话说得直白热辣,对裴星离这种十八岁怀春少女而言极为受用,听了难免微赫。
“哼!”小院门外传来一声男子冷笑,接着那人说:“可笑,那对面的房子,不是裴府的东西吗?”
“还没成婚,全家就住到你的嫁妆里去了,这叫深情?”
听到李羌笛的声音,裴星离原本微赫的脸直接爆红,热辣辣的烧到了脖颈。因为,那梦里不仅有负心汉贺觅,梦里也有李羌笛,还与她羁绊颇深。
他是上京商人之子,四年前途径贝城,在郊外遇到歹人,被十四岁的彭星离所救,带回府里养伤,在客房中住了一个月。结果,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是个小古板,与裴星离的爹成了莫逆之交,还自抬辈分为叔,教训十四岁的她和十六岁的兄长。
他此次途径贝城,正巧碰上裴星离出嫁,便留了下来,打算喝了喜酒再走。
而这个像个夫子一般克己守礼的小古板,竟是那个黑暗的噩梦中,她唯一一道光。
在梦里,京中日子艰苦,她拿着他送的成婚贺礼——一块芙蓉玉佩,去南台寺寻他三回,才遇见他。再见时,他一改严肃,对她极尽温柔,带她寻遍上京名医,最终证实了她的眼睛本来有救,只是吃错了药导致回天乏力。
也在梦中,他酒后说漏了心思,说只恨自己回来太晚,不然她就不会嫁给别人。昭心之玉送了出去,却是做了贺婚之礼。
而梦里的她,不敢心动,不能心动,却狠狠心动过,又狠狠克制。
“裴星离,怎么脸红成这样?”李羌笛声音还是那般冷峻,连关切的询问都像嘲讽:“生病了?”
一个梦中暗恋了三辈子的男人突然出现,不脸红才怪。裴星离连忙摇了摇头,一时无措,不知道看哪好。
“都瞎了,眼睛还乱瞟什么?”李羌笛开始训话:“不如回屋好好休息,等我回京后,给你找郎中来看。”
裴星离当然比谁都想治好眼睛,回忆起梦中那段就医岁月,遍寻名医后只有那个医僧说他能治。她连忙说:“我想先找个庙里的高僧看。”
“求神拜佛有何用?要看郎中。”李羌笛道。
“难道你求老天开眼,老天便给你开眼?”
感觉李羌笛又要开始说教,彭星离便从梦中的旖旎中跳脱出来,如果其他事是真的,但这小古板却绝不可能,从初遇至今一直暗恋她。如此想来,梦里也不尽是真事。
彭星离忙笑着答:“是是是,您所言皆是。”
“还有,你那未婚夫——”
李羌笛话还没说完,便被婢女追月无礼打断。
追月朗声问:“李公子为何总在小姐面前说姑爷坏话?”
“姑爷是小姐的救命恩人,是天底下与小姐天下最般配之人。”
裴星离想起了什么,双手捂脸差点钻进地缝里。因为,前几日李羌笛曾来跟她细数贺觅的缺点,劝她三思而后嫁,而她当时满心满脑都是贺觅,不仅完全听不进去,还恨李羌笛说贺觅坏话。便教唆婢女,再遇此情此景时,一定要跳出来制止他。
这话婢女岂敢无礼?李羌笛当然明白,这是裴星离的授意,骤然变了脸。
裴星离嘴角微抽,也不知道李羌笛站在哪个方向,只能尴尬的朝虚空中赔笑。
“你……,无可救药。”李羌笛恨铁不成钢的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李羌笛刚要出门,恰逢贺觅提了一袋裴星离最喜欢的芙蓉酥过来,寻未婚妻献殷勤。
两人撞见,贺觅客气道:“李公子,吃点?”
“哼。”
“这是贝城特产,京城可没有,我买得多,娘子吃不完。”贺觅道。
“娘子?还没成婚呢。”李羌笛提醒。
“三日而已。”贺觅顿了顿,笑着说:“再说,娘子喜欢我这样唤她。”
贺觅知道,裴星离虽温柔娇弱,却偏偏不大待见李羌笛。他当然要趁机为未婚妻出气,故意大声问道:“娘子,你说是不是?”
但贺觅却忘了,李羌笛再怎么不受裴星离待见,却与裴星离那严肃的父亲是忘年交。
裴星离骨子里,很怕父亲的。
“不是,贺郎。”裴星离斩钉截铁,连连摇头,脸随便朝了个方位,劝诫贺觅:“咱们纵然两情相悦,但此刻并未成婚,还是得尊礼守仪些。”
“嗤。”裴星离听见了一声男子轻笑,微不可查那种。
小古板还会笑?彭星离有些疑惑自己听错了。
继而,她又听见追月附在了耳边,略略有些气急败坏地道:“小姐,你刚刚是对着李公子说两情相悦。”
“……”裴星离顿了顿,道:“抱歉,我看不到。”
*
隔日,又入梦。
南台寺深秋,风将树上最后几片叶子卷落,脚踩在落叶上面,可以听见破碎的声音。
僧医方才为她诊了脉,正在沉默。裴星离有些紧张,不停地嗅空气中佛香味。
李羌笛在旁边,对她说,这是在偏殿神龛前,她面前正好挂了幅喜鹊登梅画,画上的喜鹊满脸温柔和倔强,有点像十四岁时的她。彭星离回忆了一下,可惜少年时光思之不可追,她实在不记得自己何时既温柔又倔强。
“施主。”僧医将二人唤回神,温声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的盲症乃火侵眼脉阻塞所致,早期已长期敷过断续眼膏,按理说过了这些么年,应该自然渐好才是。”
“而贫僧方才从脉象上看,却是眼脉尽损。应是敷药期间,大量食了菟丝子,导致两药遇后性情相冲,反倒气血瘀滞无可逆。”
裴星离只觉得菟丝子这个词有些熟悉,但想不起,她什么时候吃过。
“贫僧无方令尔复明,但眼脉不止一根,女施主若遇急事,也可长揉拇指背后的明眼穴,大约长按一个时辰,可获光明半刻钟。但切记,此秘法用后即损,故而一手只可通一回,待两次用完再无回圜。”
僧医说罢,裴星离便依法,用右手摁在了左手的大拇指背上,长按。
僧医连忙制止:“施主,此法无逆,切勿乱试。”
“我有想看的。”裴星离低声道。
“星儿,你想看什么?”李羌笛也好奇问道。
我想看你。想看看你与我记忆中那个十六岁的少年郎,模样可有变化?裴星离张了张嘴,有些羞赫:“我……”
“公子。”李羌笛的随侍忽然插话,打断了房中三人对话。
虽然随侍将李羌笛喊到了旁边,但裴星离也隐约听到了‘大事不妙’、‘此事极难’等。
“星儿,我有急事。”李羌笛语气有些仓促:“ 我让人送你回去。”
裴星离有些不舍,因为李羌笛虽然带她遍寻名医,但常常消失很久也不派人来找她。
“这么急吗,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
李羌笛没答,起身便走了。
……
裴星离又梦魇了,不过这次她没有顺着梦一直过下去。而是在从南台寺回程的马车上,她醒了。
今夜,她没有吱哇乱叫,而是在一片黑暗中默默醒来。
她知道,梦里此后六个月零九天,李羌笛未再寻她,直至香消玉殒,她也从未得见李羌笛真颜。
裴星离心塞不已,分明这个待嫁的自己,满心都是未婚夫贺觅,正沉浸在甜蜜的爱恋里,却偏偏反复被梦境所扰,竟对那个讨厌的小古板,生出了特殊的情谊。
“呸,李羌笛这个害人精!”裴星离忍不住砸了一下枕头,骂出了声。
“小姐,您醒了?”彩云连忙过来。
“嗯,什么时候了。”
“天刚亮。”彩云扶了裴星离起来,给她斟了杯茶漱口,然后凑在她耳边,低语:“雨姑娘确实没死。”
“咱们夫人有个养羊的庶舅家您记得吗?”
裴星离点点头,那是她继母的穷亲戚,家中圈养了几十头长毛羊,每年除了卖些羊崽,便是靠卖精梳羊毛给裴氏制羊毫营生。
彩云接着说:“今年他们家羊遭病毛不好,夫人没给情面,全拒收了。”
“报复吗?”裴星离心下一惊,疑问道。
“那奴婢就不知了。”彩云答:“不过,雨姑娘并未回家,舅老爷那边也以为女儿殁了,还找当时设宴的方家要了笔赔款。”
“那你如何得知她没死。”裴星离不解。
彩云叹了口气,无奈道:“因为……昨日奴婢出去也不知如何查?在外面正好遇上李公子的随侍,我便跟他说了您想查查雨姑娘,他花了半天就打听到了。”
“还说,那雨姑娘金蝉脱壳后,就藏在姑爷家的旧屋子里。”
“一派胡言!编排贺郎也该有个度。”裴星离根本不信,顺便因为这消息来源,而对李羌笛那一丝丝好感,也荡然无存。忍不住破口骂道:
“还是觉得,我是个分不清白天黑夜的瞎子,就真的黑白不分了吗?”
“小姐——,小声些。”
彩云握住裴星离的手,捏了捏掌心让她稍安,才说道:“奴婢本也不信,但昨晚跟着去偷看了,贺家旧屋里确实住着雨姑娘。”
裴星离顿感绝望,心中浮现出秋千上的那对人影,不由自主紧紧握住了彩云的手。
“您别着急。”彩云安慰道:“准姑爷他们阖府都迁居过来了,或许根本就不晓得雨姑娘藏在旧宅。毕竟她那样的出身,可惹不起咱们裴家。”
是啊,为了一点羊毫钱,她怎会豁出全家,敢到方家放火害我瞎眼?
裴星离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纵然那雨姑娘再有心机,也做不成这等大事,这其中的蹊跷,只有她金蝉脱壳的理由。
裴星离吩咐道:“你再叫那随侍查查,雨姑娘和准姑爷的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