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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醒 ...

  •   大暑才过,三伏天里骄阳似流火,烤得地皮都裂开了缝,世间如同蒸笼一般。

      寻常这时节,人们为了避免被暑气所伤,白日里都鲜少外出劳作。但城东头最富贵的那裴府,此时却人头攒动,十里八乡的工匠都被高价请了过来,顶着烈日在装饰庭院。

      放绿豆汤时,骑在屋檐上的外乡描金匠人总算能歇口气,跟旁边瓦匠打听,裴府为何要三伏天修葺。

      “啧,外乡人。”瓦匠抿了口绿豆汤,砸吧砸吧嘴,低声道:“裴府三日后要办嫁女宴。届时,贝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皆会来此。”

      “那也不必这么阔绰吧?”描金匠想起了什么,低声嘟囔:“管事叫我把金箔尽管贴厚些,色彩上浓些,别怕废材料。”

      “哎——,贝城首富裴老爷要将自家温柔娇美的嫡小姐,嫁给一个穷秀才,已经够丢人了。”瓦匠道:“自然不能丢了里子,又丢了面子啊。”

      描金匠一脸迷茫:“啊?入赘吗?”

      “才不是,那秀才言明了,他虽穷但不愿入赘,唯愿将来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啊?那为何要嫁?”

      “那不是损了名节,先前来求亲的人家,陆续都要回了庚帖……”

      “再说了,这嫡小姐亲娘早逝,现在的当家主母又不是她亲娘。”

      “啊——,不要!!”内院深处忽然传来一阵女子尖叫声,打断二人对话,吓得那描金匠差点将摔下来。

      描金匠骂骂咧咧抓稳了屋脊,嘟囔道:“如此凄厉,何等怨气?”

      “……,这不让人省心的婆娘。”监工在庭院里,闻言眉毛抖了抖,旋即呵斥了那些借机偷懒的匠人:“喝完绿豆汤,就好好干活。”

      *

      从外院穿过广厦连廊、绿林荷池,才到女眷住的内院。

      大小姐闺阁中,榻上美人正睡得满头大汗,青丝被额间的汗珠打湿,乱糟糟的黏了满脸,闭着眼的乌黑长睫里,噙满了泪水。任谁都能看出她的不安。

      “不要——,我不要。”

      裴星离此刻正被梦魇所困,蜷在薄被中梦闹不止。

      “小姐,别叫了,等会管家又来了。”婢女发现不妙,连忙放下扇子,过来扯起被子就捂在裴星离头上,企图将她的声音盖住。

      睡梦中的女子似乎是怕极了,被人触碰后骤然推开身上的薄被,猛地坐起来,半梦半醒中啜泣哀求,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如溺水之人般。

      “别杀我,求求你……”

      旋即,她猛地睁开眼睛,满脸惊恐望着前方,偏偏那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目光涣散,空洞洞的毫无聚焦。

      “我的眼睛,啊——”

      裴星离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才想起自己火场逃生,双目已被熏瞎,她忍不住绝望的伸出手,在黑暗中一顿乱抓,旋即又将手边能抓到的东西,都摔了出去。

      婢女们都四散躲开,怨怼地望着自家小姐,怕被砸中。

      “有人吗?”裴星离一边撒气,一边仰天大哭,却无人前来安抚。

      方才在外间配药的贴身婢女彩云闻声而来,连忙冲过去一把握住裴星离到处乱抓的手,并将她揽在自己肩头,轻轻揉着她的发。继而,彩云冷着脸扫了一眼屋里的婢女们,婢女们皆不敢对视,纷纷心虚的跪了一地。

      彩云这才收回目光,半低着头柔声道:“小姐别怕,彩云来了。”

      彩云虽是她母亲还在世就给她贴身婢女,只比她大两岁,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小姐妹。裴星离听见彩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被人握住,才觉得踏实了许多,渐渐安稳下来。

      “彩云。”裴星离撒娇。

      “别伤了自己。”彩云的手在裴星离背上抚了抚,安慰道:“不过是场梦魇了而已。”

      裴星离没答话,只在彩云肩头拱了拱,长长的叹了口气。

      对啊,不过是场梦魇了而已。只是方才这噩梦太过蹊跷,因为同样的梦境,她近来已经重复陷入了三次。

      梦中,她嫁给了现在的未婚夫——穷秀才贺觅,两个人一开始的日子蜜里调油,后来贺觅借裴家之力,到京中买宅又中举。成婚第三年,他做官得势后却嘴脸大变,不仅将自己这个垫脚石弃如敝履,还将她裴家的竹笔生意毁了殆尽。

      可怜自己死前按照医僧教的秘法短暂复明,穿着素衣爬出了柴房,在婚后第五年,第一次看见了这座用她嫁妆买雅致京宅,也看见了依旧丰神俊朗的丈夫,更看见一位本已死去的故人,正坐在她夫君身上,二人依偎一起荡秋千,微风将他们的头发吹卷在一起。

      她听见,这位死而复生的故人说话的声音很熟悉,正是府中那个嗓音略粗管家婆姨。原来,这对男女恩恩爱爱数载,一直就在自己这个睁眼瞎面前。

      最后,短暂复明转瞬即逝,贺觅发现了墙角里狼狈的她,亲自掰开他的嘴,倒进毒酒…任她如何挣扎,也躲不开毒酒入喉时,那针扎般的刺痛。

      ……

      这个噩梦实在太过真实,裴星离虽醒了,但此刻仍觉得口中苦涩刺痛,毒酒犹在唇齿中。

      先前她跟人说过此梦,旁人皆不信,还笑她想太多,调笑她定是迫不及待嫁人,太想做新娘子了。

      “我又做了那个梦。”裴星离靠在彩云身上,有些不开心,噘着嘴问:“你说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呀?”

      “不可能!”彩云亲自打着扇子,笑呵呵地说:“梦都是反的。”

      “可是——”裴星离摇了摇头,心中还是不安,甚至多想一点,都会胸口刺痛。

      毕竟,同样的梦,她连续做了三回,同样的毒酒她也喝了三回。

      彩云捋顺了裴星离的秀发,拿丝绢擦干净裴星离额角的汗珠,语气温柔又坚定,道:“您想多啦,小姐你这般温柔善良,姑爷又这般仰慕您,怎舍伤害您呢。”

      “彩云!”裴星离闻言,想到贺觅那清风霁月般的身姿,和登门求亲时,当众立誓要爱她一世,不由娇羞地捶了一下彩云。

      彩云咯咯发笑,跪了满屋子的婢女也跟着笑作一团。

      裴星离听见这此起彼伏的笑声,才发觉屋里居然有这么多人,但方才她醒来时,却无一人上前安抚,顿时心下了然。

      她想起了梦里,京宅中那群根本没把她当主子的奴才们,不禁有些愠怒:“可惜,我的温柔善良,差点将屋子里的奴才们,都养得欺主了呢。”

      婢女们挨了骂,立刻又噤了声,只听见蝉鸣悠远。

      恰在此时,房门处忽然传来声响,继而一阵热风吹进来,裴星离知道,应是有人推门进来了。
      还没等她发问,便有婢女热情地喊道:“姑爷来了!”

      “小姐方才又做噩梦了,您来得正好。”

      “老远听见啦。”贺觅朗声答道:“我就是为这事,特意过来的。”

      “哼!”裴星离想起自己刚刚梦闹,有些窘迫,连忙躺在了榻上,将被子蒙住头。

      “娘子?”贺觅唤道。

      裴星离听见脚步声渐近,直至贺觅坐在床沿,伸手握住她抓住被角的手,关切道:“娘子可好?”

      那话语声极近,似在咫尺。

      裴星离只觉掌心一热,想着他应是凑得极近,脸上也跟着热起来。不由羞得说话都结巴起来:“还……好,还未成婚,你别这样叫我。”

      “娘子真可爱。”贺觅轻笑一声,他近来都叫她娘子,早已自动忽略了裴星离的害羞拒绝。

      “为夫必不会负娘子,缥缈梦境无需入心。”

      “一切,有我在呢。”

      贺觅说情话时语速极慢,犹如字字厮磨,虔诚不可欺。裴星离听得不由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嗯了一声。

      “娘子——”贺觅轻轻将彭星离的指尖拢起,紧紧握在掌心,呢喃道:“为夫给你去青龙寺请了个上好的白玉镯,保平安的。”

      言罢,裴星离只觉得手背微疼,腕间便滑入一个镯子。

      这话?梦里她曾听过一模一样的。只是梦中,她是在新婚不久收到贺觅送的手镯,他说是白玉的,而她一直好好爱惜,父兄劝她摘下来她不肯,后来因眼疾不慎磕断,偷偷送去修,被玉匠师傅嘲讽了才晓得,那是一只瓷镯子。

      她依旧记得,那师傅说:“你个瞎子,带个破碗底子,不怕划破手啊?”

      裴星离感觉,那镯子的微凉瞬间蔓延全身,让她心底都发冷。

      “贺郎,我,”裴星离连忙去取那镯子,磕磕巴巴说:“我眼睛不好,还是别磕坏了。”

      “很好看,别取。”贺觅按住裴星离的手。

      贺觅握住她的手腕,捏了捏,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身上也冷吗?”

      裴星离感觉被角被人掀开,不由心中一惊。梦中,她就是这样心软答应了贺觅的请求,迷迷糊糊婚前失身,以至于新婚夜喜帕无落梅,此事不知被谁散播了出去,说她残花败柳。以至于父亲误以为家教不严而愧对姑爷,让贺觅在裴府得了很大的话语权。

      她当时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只觉得夫君能被善待,她背个锅也所谓。但现在想来,贺觅明明可以向父亲言明原委,做个有担当的男子,全她名声。

      他一直没说,她百口莫辩,以至于后来她过得再惨,旁人觉得她活该。

      回头再看,实在恶毒。裴星离串联回忆,猛地想通原委,整个人吓得浑身战栗,直到贺觅靠得太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她才幡然觉醒。

      “走开,”裴星离将他推开,裹紧了被子,大叫:“来人!”

      无人应,屋里婢女不知何时,都退了出去。

      “娘子?”贺觅吓了一跳,不知素来温柔的裴星离为何忽然发起了疯,站起来问:“你今天怎么了。”

      “来人!来人!!”裴星离大叫。

      外面的婢女听见动静,才推门而入,看见裴星离将头都蒙在被子里,过来询问缘由。

      “这屋里冰太多了。”贺觅在一旁道貌岸然的发号施令:“虽暑气未消,但终将要入秋,还是得注意,莫让小姐着凉。”

      满屋婢女领命称是。

      “我先走了,晚些看你。”

      裴星离感觉到被子被人拍了拍,没吭声。

      “你好好休息。”贺觅柔声说。

      “姑爷慢走。”婢女齐声恭送。

      裴星离才发觉,自己的婢女们不仅不敬自己这个主子,还都听贺觅的话。若如那梦中一般,再过一年半载,因为她这个瞎主子好糊弄,她们恨不得个个都想爬贺觅的床。

      看来这屋奴才,是时候严加管束了。

      “彩云呢?”裴星离等人走远了,才探出头,问道。

      婢女答:“彩云姐姐去前厅给您取眼药了。”

      “等她回来,叫她过来。”彭星离道。

      这屋里只有彩云是可信之人,有些事该彻底查一查才放心。比如,梦里那个死而复生的故人,名为雨姑娘,跟她同岁,是她继母方氏的庶表妹。

      此人,是否真的在上个月那场大火中已意外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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