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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戏出画样 ...

  •   【辰时】
      【季公馆·云伶院】
      秦穆烟一夜好梦。
      翌日早晨醒来房里已经亮了大半,好在今天师父没给他安排戏,秦穆烟理所应当地把脑袋埋回枕中,赖了床。
      他也没继续睡,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在脖颈处探索半晌,捏起一个小玩意儿——是个精致的雕花银饰,正正方方,底下还坠了一排细细的珠子。
      秦穆烟捏着它翻了个面,那背后是一个环形的凹槽。细看那槽内竟也有微嵌进去的纹样。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
      秦穆烟一直将它坠在脖子上,又用衣物层层遮掩起来,这东西谁也不知道,他恨不得把它沉进心脏里。
      阳光透过紫檀香木窗户打进来,投射在秦穆烟的发丝上,泛着冷光,衬得他的肌肤又白了一个度。看起来病怏怏的。
      “师兄,您醒着呢。”
      苏鸿正掀了帘子进来,手里托着茶盘,秦穆烟默默将手收回被子里,从床上坐起,随意拢了拢垂下来的头发。
      见他起来,苏鸿将那茶盘放下,递了茶盏给他:“今天难得空闲,师兄,出去转转吧。”
      秦穆烟皱着眉喝下了苏鸿递给他的东西,唇抿成了一条细线。
      “这是换方子了?”
      苏鸿愣了一下,瞟一眼秦穆烟手里的杯子:“师父特意给您调的,说是安神用,对嗓子也有好处…”
      秦穆烟是个重度好甜食人士,这苏鸿当然知道,笑嘻嘻地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倒了颗蜜糖在手心,递给秦穆烟:“我偷偷藏的。”
      苏鸿眨眨眼。
      秦穆烟笑笑,伸手接过糖:“师父要是知道了定又要说我吃不得苦。”
      秦穆烟随即就把糖往嘴里塞。
      “不碍事,师父知道您的习惯,以往的药都是命人调淡了的。”苏鸿立即接上他的话。
      “不过您放心,这药效不减,师父加了价钱,让云老板亲自配的方子。”
      云沉郁苦思冥想了几夜,才从纸堆里爬出来交了季深的差事。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不苦的药?云老板的方子改了一稿又一稿,总算是凑出来一副“不那么苦”的药方,递给季深的时候手都在颤。这袋蜜糖还是临走前云老板偷偷塞给他的。
      苏鸿暗自撇撇嘴。

      苏鸿和秦穆烟二人出了公馆,拐向集市。
      琼伶城的集市从早到晚都是热闹的。商人,行客,小贩……岁安集镇被喧闹填满。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秦穆烟同样能感觉到过往行人的目光,但都被他轻扫去了。议论声此起彼伏,他全当听不见。
      “师弟。”
      苏鸿一个激灵,站住了脚:“咋了师兄?”
      感觉到人群的不断靠近,秦穆烟牵起苏鸿的手,绕进了一条小巷:“我有些好奇,琼伶城里许久都没有出现什么新式珍宝,先前灵先生说的那家……”
      他说的很急,没去看那些人。
      “师兄是要去那家古董店?”苏鸿灵光乍现,想起昨夜灵烟霞给秦穆烟的东西。
      是难得一见的精湛画样。
      灵公子死缠烂打从季深口中探出秦穆烟喜欢那些字画,工艺品以及各色古董,于是便殷勤赠了幅戏出画样。那画样上正是秦穆烟。
      眉目如画,温润如玉。加之色泽鲜艳,木刻精细,必是出自高人之手。秦穆烟并没有来得及细看,只是听苏鸿讲了个大概。估计是因为某位公子的插曲,秦穆烟昨夜只是觉得头疼。
      确定四周没有了那些狂热戏迷的“追杀”,秦穆烟才转向苏鸿: “你这机灵鬼看来是知道在哪儿了。”秦穆烟把脑袋里的人赶走,侧身望向苏鸿。
      “那是,我特意向灵先生打听了那家店,您的那幅画样就是灵先生从那儿淘来的。听先生的意思,那画样他淘得很是顺利,灵先生连讨价还价的气势都准备好了,,那老板竟只是将那画样递给他,还说什么……先生不必与我还价,这画样…本就是为了您才准备的。真是怪人,师兄,我看那画样精细得很,似乎还有些年代了。”
      苏鸿自顾自说着,望向一旁的小弄堂。
      有些年代?他指的是那木料?
      秦穆烟停下步子,刚要开口,只听苏鸿道了声“那边”便拉了他的袖子往弄堂里去。
      他的一举一动,悉数落进一只黑猫眼里。
      有人在盯着他。
      秦穆烟默默转头,那双眼里竟含了些期待。只是一瞬。
      这小弄堂七拐八绕,很快在一个拐角出现了一家店。
      “生人勿近。”
      临界。
      秦穆烟向周遭打量了一圈,除了地方偏点,似乎没什么异样。
      竟是他想求得的清净。
      琼伶城的喧嚣他听不见,他踏进一潭月光。
      “师兄,这地方有些奇怪。”
      秦穆烟的目光顺着他的时间往上。
      “这牌匾上竟无字。”苏鸿说着,又走近了看,“灵先生的品味还是独特。”
      可那牌匾上分明写了几个大字。
      “新停轩。”秦穆烟不自觉地张口吐出三个字,“这地方原来名叫新停轩。”
      苏鸿摸不着头脑:“师兄,你怎么知道这名儿?”
      来回看了几遍,他也没瞅出啥名堂,便索性在门口停住了,叩了叩门。
      无人回应。
      秦穆烟正看着那牌匾,倏得瞥见了砖瓦边沿伏着一只猫。那黑猫盯着他那双金瞳。秦穆烟的目光射过来,那猫像是被刺了一下,一溜烟跑了。
      不是他所熟悉的那抹碧绿。那黑猫的眼珠子灰蒙蒙的,了无生气。
      像是来自地下。
      苏鸿见没人回应,便试探着推门。
      “吱呀”一声,那门自己先开了一条缝,随即缓缓向里转。
      漆黑一片。
      像是所有光都被掠夺,连空气都变得冷了些,那里面仿佛是万丈深渊。秦穆烟微眯起眼,这样的感觉并不让他觉得压抑,他只是觉得,这地方和梦里的很像。
      他想看清。
      我的归所,又在何处?
      秦穆烟只怕那是南柯一梦。
      十年来,那些东西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

      两个人,只一盏灯烛,就快燃尽。看不清面孔,只是暗。
      “那是他的东西,我替他要回来。”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不拦你。但这改变不了什么,没有人能走出轮回。就算是他,也不行。”
      “…给我。”

      忽的天旋地转,一阵浓烟淹没了记忆。
      一个人跪在佛前,沾满污血。佛看他满身戾气,死水一滩。
      “你求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佛开口。
      那人闭口不答。
      我佛慈悲。
      “这本是我让观音捎来的镇物,你本应进到轮回,却擅自挣脱“枷锁”。罪人自当下入十八层,若非灵玄出手,我想你自有定数。现将这镇物与你,必要时可封一人魂魄。”
      佛凭空带出一只银戒,递与那人。
      那人终于抬起头,眼里满是浑浊。
      我佛普渡众生,唯独渡不了罪人。那人颤颤巍巍伸手,接过一看,那银戒倒是精巧,从当中裂开一条细缝。
      竟是二环相扣。
      那人没再犹豫,立即套进了小指。
      “南无大悲照金刚……”
      语声骤起,震得堂内回音荡开。
      他什么也感知不到。

      “砰”的一声响,眼前景已经变得支离破碎。
      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秦穆烟身形一晃,只觉眼前一片模糊。
      “这位先生……”
      沉稳的男声入耳,秦穆烟的肩已经被人轻巧地扶住了,一阵檀香木味直钻入鼻腔。
      秦穆烟眼里的混沌骤散,他借着那人的力道站住脚,抬眼看过去:“无碍,多……”
      “谢”字还未出口,他便愣在了原地。
      十载梦魇,浮浮沉沉,透不出光来。
      如今这双眸子竟就活生生得在眼前!
      秦穆烟愣在原地。
      那人已经松了手,背在身后,随即笑道:“先生这双眼好生漂亮。”
      苏鸿扶住了秦穆烟的手:“怎么了师兄?突然就……”
      “无事。”秦穆烟轻晃了一下脑袋,转向那人,“过奖。先生这双眼,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打量着这人:
      身型高挑,裹着一袭黑衣。眉宇间尽显儒雅随和。他站得很是惬意,面上带着笑,只是那双眼里有些冷。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却是另一种暖意。
      像是雪融了一地。
      这张脸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也足以动人心魄。
      如果秦穆烟排第一……他师兄这第一的位子恐怕得挪给这人一半。
      苏鸿歪着脑袋看他,心里在盘算什么。
      “这位……”正这么想着,那人声音又不轻不重地飘过来,砸得苏鸿心里的小水潭泛起涟漪。
      这种无形的压力让他莫名的恐惧。
      “小孩,跟着你家哥哥来淘宝贝?”那人语气轻快,微俯下身看他。
      苏鸿眼里映出那眸子里散出来的光,只觉得有几分妖异。
      手里攥着衣角的力道又重了些,苏鸿只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秦穆烟。
      秦穆烟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苏鸿的惊慌失措,全都落在眼里。
      秦穆烟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位少年将军的时候,也是这般躲闪。
      是在秋天。
      那人的模样…他至今未记起。
      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他记得的,他一定是记得的。
      后来充斥在脑海里的只剩下一片血色。
      不对,不是这样。可他已经……
      纵使回忆如潮,掀起层层巨浪,就快打到秦穆烟心口上时,又落回去。推上岸的只是些小水花。
      惨白得像是抹掉了一切颜色。
      秦穆烟转向那人:“见笑。小孩子对这些宝贝自然是新奇得很。”
      那人看着他,笑意浓了些。
      十年前有个小孩,也是这么看宝贝似的打量他。
      是什么时候……
      似乎就在这个季节里。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但越是久,有些东西才越有意义。
      “我这新奇的宝贝说来也不多,不过是些瓶瓶罐罐,盖了些灰尘。先生能找到小店,看来是有人指引?”
      秦穆烟笑了:“一位朋友。”
      那人边走到柜台前边说着:“原来如此。先前有两位客人也寻到了这里,说是听闻小店的古物都是极品,便想来挑几件送人,想来就是送给您了……”
      那人停在柜台前,目光轻点在秦穆烟身上:“季先生。”
      秦穆烟微怔,看向他。只听他不紧不慢地又说:
      “既然是给先生的东西,我自然不会怠慢。我本就爱戏如命,又恰巧从高人那里学来点手艺,便自作主张刻下了那画样。只是不知道…季先生满意不满意?”
      坏了,他甚至没看一眼。
      “…原来是出自先生之手。我看那木料是上等好料,先生刻得又是细致,我自然是喜欢。”
      他怎会认得自己?是昨夜在公馆?
      秦穆烟遮掩似的将垂下的碎发架到耳后,目光闪过那人,又往四下看。
      “先生,您这的东西可不只是些瓶瓶罐罐。”
      秦穆烟做贼一样游走的目光慢慢停下,开始仔细端详起这家店来。
      现在大约是巳时了,刚入秋,这天算不上很冷。但这店内的温度却极低。秦穆烟只披了件薄衫在外头。
      各色器物摆放得整整齐齐:
      龙湾白玉瓷盘,殷岩石刻,官盐紫砂……
      都是难得一见的稀有藏品。
      不光是这些,其他大大小小的珠串,摆饰,甚至连这里的桌椅……
      秦穆烟顿时来了兴致。
      最终他目光停在一个银铃铛上。这铃铛虽小但做工精细,雕花浮刻,底下又有浅色流苏和珠子做点缀。
      先生看秦穆烟在那儿停了好一会儿,迈步朝这边走。
      “季先生好眼光。”
      他笑得眉眼弯弯,透出细碎的光。
      先生又道:“这铃铛是我一位故人拿来作为交换之物。他看上了我那时正刻着的画样,说什么都要我给他。我说,这东西他要是喜欢,我可以再刻。但唯独那幅不行。”
      有些画,一个人只能刻一次。
      “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下来。过几日,他给我一个铃铛,说是来抵画样的钱。我问他为什么用铃铛来抵。”
      先生轻笑一声:“他说,本想给自家的猫儿戴,但那猫后来不知怎么的丢了,想来是不可能再找到了……”
      “于是就把铃铛给了你?”
      秦穆烟被逗笑了。
      “这分明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交易。这铃铛其他没什么特别之处,先生怎么就答应了他?画样所用木料皆是好料,岂不是亏了?”
      秦穆烟手抵着下巴,对着那铃铛左右打量,实在不明白。
      那先生伸手托起铃铛,挂在指尖轻晃一下。
      这铃铛看似陈旧,响起来却是清脆悦耳。
      “确实是个孩子。”
      先生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一位朋友。那孩子打小就聪明,还生了一双慧眼,对这些古玩意儿竟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这小孩口齿伶俐,我险些说不过他,倒还被他气得不轻。”
      他看着秦穆烟说话,眼神像是在看一位故人。
      已经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苏鸿忍不住出声:“那他现在呢?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这俩人说起话来你一句我一句,连个空档也不留。苏鸿总有种错觉,他们不像是在简单的客套聊天,更像是……
      苏鸿一晃脑袋。
      不可能。他七岁就跟在秦穆烟身边,也没听师父师娘说过其他什么人与他师兄有交集。怎么会……
      苏鸿大着胆子看那人的眼睛。
      先生明显迟疑了一会,摇摇头,轻声道:
      “我不知道。”
      苏鸿竟在他眼里看出了些许沉闷。
      “不过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那人目光又重新落回秦穆烟身上,眼里已经没了先前的阴郁。
      那孩子会怎么看他?
      怪物……吗?
      秦穆烟心里像是塞满了东西。
      岸上的水花似乎染上了什么颜色,刺得他心头一痛。
      枷锁。
      像是被潮声吞没,他再也看不清。

      “师兄,该回了,已经是午时了。”
      苏鸿的声音终于飘进耳里,只见秦穆烟从一排摆满瓷盘的红木架后探出头。
      “抱歉…”秦穆烟的眼睛仍黏在一个碧色瓷盘上,“这里的宝贝实在是惊艳…恕我今日空闲不多,待下次再与先生一同探讨。”
      “我平日里没什么事,随时欢迎——季先生身为琼伶城首屈一指的旦角,看来顶着不小的压力啊。”先生也从后头绕到秦穆烟跟前,低眉笑道, “季先生可要一直唱下去,不然…“我可就没什么兴趣刻画了。”
      秦穆烟微仰头看他:“戏我自然是要唱,这点先生不必担心。”
      那先生点点头,又望向秦穆烟看的瓷盘:“季先生对这些东西很是精通,这倒是和我那位朋友出奇得像。”
      “我也不过是从闲书上学到点皮毛,谈不上精通。倒是先生懂得很多,比那古书上讲的还细致。”
      二人都笑了。
      “咳!”
      秦穆烟这才望向一旁气鼓鼓的小孩,说着拉起苏鸿的手:“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往门外走。
      这一眼竟恍如隔世。
      秋风渐起,几片落叶晃晃悠悠飘落在秦穆烟脚边。
      天地一色。
      秦穆烟又想起什么,转身望向门那边。
      那先生正倚在门边。
      两道目光在微凉的风里相碰。
      那人一恍惚,秦穆烟似乎和一个小小的身影重叠起来。
      他忽地睁大了双眼,秦穆烟的声音顺着风传来,他脑海里的语声骤响,两道声音像是徘徊了许久才相逢。

      “那个……哥哥,你叫什么?”
      “先生,我忘了问您。该怎么称呼?”

      “噗,小孩,记好了,我是从此要扬名天下的安将军!”
      “鄙人姓安。”

      “安以山!”
      “安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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