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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伶烟序曲 ...
【酉时】
【琼伶城】
又是秋天。
琼伶城中最热闹之地当属广安戏院。
鱼龙混杂,四面八方皆为来客。只因这城内有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季晓云。除了赏玩,不少人不远万里,只为了这人的一曲戏。
“少爷,今天的客人比往日翻了一倍还不止呢。”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恭敬地跟在秦穆烟身后,手里翻着名册,“除开常客,还有不少外地人,想必是慕名而来。”
那少年笑道:“昨日里师父还在抱怨,这公馆怕是要喧闹一整夜了。都听说少爷要以真容面见,他们看来是蓄谋已久。”
秦穆烟没有回头,只微笑着:“鸿儿,皮囊只是一时,我现在也不过是个空壳。”
今夜这戏是大当家为他成人而办,回想起来,秦穆烟在这也已经有十个年头了。
苏鸿的脚步顿了顿,看着眼前人的背影,没回话。
“哟,这都是哪几家的少爷啊,今个儿不在花云楼鬼混,都跑这儿来听戏了?”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正一手在掌心敲着折扇,一面环视周遭,随即看向旁边的几位老友。
“云老板,您是这儿的熟客啊。”一旁公子哥模样的人率先开口, “这可是广安戏院的头牌,人家这曲儿唱得乃是琼伶一绝。谁不想瞧瞧真面目呢?”
这公子哥一旁的人接道:“是啊,自从没了岚家,就再也没听过那夜似的好戏了。如今这广安戏院出了一个季晓云,曲儿唱得好,身段也不差。灵烟霞,你看人的眼光略有提升啊。”
灵烟霞白他一眼:“杨公子说的是,不愧为花云楼最有品味最受姑娘欢迎的男人啊。”他半撑着脸,目光瞥向杨乱玉对面的人,“陆老板你看他,散漫成性。”
陆碎琼面上平静无波,淡淡一扫手里的茶盏:“今夜这戏是大当家亲自操办,又特意挑了日子。这人如同宝物,需逢良辰吉日,呼朋唤友才行。你们二位公子,可要有眼福了…这‘琼伶名旦’的芳容,想来应是惊艳。”
云沉郁一开折扇:“陆老板说的是,可这是男是女还未必呢。”
杨乱玉一听觉得不妙,又忙开口:“云老板,以我这么多的画像经验看,这绝对是个相貌不凡的丫头。”
灵公子来了兴致:“你可确定了啊?要是个姑娘,我可上门提亲去了。”
云沉郁适时讥讽:“要是个男旦角就可惜喽。”
“没品!云老板,男旦角怎么了?小爷我照样娶!”
陆碎琼没再说话,又往茶盏里沏了热茶。
【戌时】
语声嘈杂,天色将晚。
落日霞光散在戏院外墙的砖瓦上,星星点点,映在一双碧绿的眸子里。牌坊上的黑猫动了动,微眯起眼,看向院内的戏台。
这广安戏院只是他大当家季深,季公馆的一小块地罢了。
偌大的宅邸掩盖的陈旧,没有人知道。
零碎的灯光拼拼凑凑,铺开在黑夜里,盛满月色。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广安戏院这样嘈杂的夜晚,秦穆烟也未曾见过。
他还是喜欢清静。
苏鸿正在镜前为秦穆烟整理戏服。
“少爷,您最近是不是又瘦了些,”苏鸿将腰间的绸带系好,抬头看着秦穆烟,“这戏服上个月才叫陆先生按您的尺寸做好的。现在一看,又宽了不少。”
陆家的布匹做工一向精良,衣物的剪裁也一向合身。
秦穆烟正描着眼尾的手停下,低眉笑了:“鸿儿,你这声少爷叫了有几年了?”他蹲下身,双手轻扶着苏鸿的肩。
“以后叫我师兄便好。”
笑意从那双金瞳里溢出,苏鸿看得怔了一会儿。
秦穆烟似是在回避这个问题,但苏鸿还是不可遏制地想:他一直以来都觉得,秦穆烟这副皮囊生来就是为了戏的。从被大当家安排到他身边,苏鸿便没停下过打量秦穆烟:
一双狭长丹凤眼,似喜似悲无人知。
眉目含情,金瞳漾漾,眼尾红晕荡开,堪堪断了微垂的发丝。
也许雁鹊生来亮丽。
从那时候起,苏鸿心里就认定了他。季晓云,得做他一辈子的师兄。
“鸿儿?”
一声轻唤让苏鸿收回了心思,他慌忙将桌上一个簪子递给秦穆烟。
“师…”苏鸿握着的手紧了紧,“师兄,就快开演了,您要是再拖沓,小心我跟师父告状。”
那双眼里的笑意更浓,秦穆烟接过簪子,利落地戴好:“师兄知道了,这就去。”
苏鸿像往日里一样,看着秦穆烟上台的背影。
无数次。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声“师兄”他等了多久才敢叫出口。
院内已是人声鼎沸。
先前还懒散地趴在牌坊上的黑猫已经不见了踪影。院子里的角角落落和戏台周围点上了精致的纸灯。
琼伶城的好戏,似乎才刚开场。
“归去——来兮——”
一声清脆的唱腔。
像是穿透云雾,直抵苍穹。
所有人都为之一震,惊讶之余,不知谁高喊一句:
“好!”
锣鼓声,弦声,携着人群的叫嚷与掌声一齐迸出。
台上人的身影恰好在弦声尾音的那一刹,踩着一声响亮的锣鼓,落进一个人眼里。
水袖轻起,划开一道残影,落下的一刻,台上人一手捻起指,一手拂去面上的红纱。腰身一旋,携上那道将要落地的殷红。像是百花绽开,只扎进人眼里。
金色含情目,荡漾碎流光。
两弯细长眉,温润惊鸿面。
台上人并没有没戴头冠,由着长发散开,似流水,蜿蜒漫进人心。这张脸生得实在美,没有浓厚妆容的覆盖,却是更加动人。
“竟是白发。”云沉郁合上折扇,将一端抵在指尖。
“这…这是名不虚传啊。”灵烟霞回过神来才低声向云沉郁道:“我先前是不是错过了好多啊……”
云沉郁看他一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模样。
痛心疾首?也许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现在的这位灵公子。媳妇跟人跑了都摆不出这副表情,云沉郁又觉得实在好笑:“怎么会,灵公子平日里看的花花绿绿,难道不比这个好?”
这是在嘲笑他三天两头跑花云楼喝酒找乐子?
灵烟霞自觉没脸面,一拍桌起来:“小爷以后天天来这戏院,我不仅要来,还要向她大当家提亲!”
云沉郁眼也懒得抬,在桌下踹他一脚。
“没规没矩,坐下。”
小腿吃痛,灵烟霞一个没站稳,又跌回到椅子上。
“嘶,云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我跟杨公子可是真心诚意要娶这季小姐的。咱公平竞争啊!”
杨乱玉已经醉成了一团,不省人事。
心不平气也不和的云老板只想把与灵家签的一纸经商契约扔进火里烧了才好。这傻小子除了到处淘古玩,着实没什么用武之地。
二楼围廊一角的人动了动,起身斜靠着栏栅。像猫注视猎物一样,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投射在秦穆烟身上。
不,现在应该叫他……季晓云。
那人笑笑,台上人的声音像是穿过了几载光阴,又重新落回到他耳里。
被几声叫嚷吵得迷迷糊糊的杨乱玉正撑着桌抬起头来,先前喝的酒似乎都在这一刻涌了上来,压得他想吐。
陆碎琼默默推给他一盏茶水,
“温的,先喝了。”
杨乱玉谢也没来得及说,已经手一挥干了茶。忽的又想起什么,他目光又往戏台上看,触到台上人的一刻,也不免愣神半晌。
“当真是个奇女子。”杨乱玉往对面人露出赞许的目光,“陆老板,你眼光真是一向不错。”
对面人正扶着眼镜,看着台上人。
说实在的,陆碎琼也是第一次见这所谓的头牌。从前跟着父亲做生意时就听过的人物,到现在也才算真正见到。如今自己掌柜,量体裁衣,都是交给钟瑓去办,他倒还真没亲自上阵过。但依父亲的指示,以往秦穆烟的戏服倒是他亲手做的,这也是数十年来陆家和季公馆打的老交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季先生所谓的后手?
足以以假乱真。
看他酒稍醒了些,陆碎琼道:“说好酒不过三盏。你是来听戏,还是来买醉?”
杨乱玉偏头,笑了:“这醒的正是时候啊。”
陆碎琼也笑了,一瞟已经拥得水泄不通的后院。
“现在是你心心念念的季小姐的会客时间,再不去可就没机会了。”
杨乱玉这才发觉台上已无人,晃晃悠悠起身,又一把扯住陆碎琼的袖口:“是兄弟,就来…嗝,见证一下小爷的人生大事。”
杨公子不知道的是,在他迷糊的时候,季深早已大手一挥,向众人介绍了这陆碎琼口中的“宝物”一番。先前不以真容相见,其他消息更是少得可怜,按大当家的说法,这季晓云是他广安戏院沉淀已久的珍宝,恰逢今日好时机,这才得以亮相。
以及,云老板的直觉很准确。
这确实是位男旦角。
云沉郁和灵烟霞早已不在座位,毕竟灵公子的淘宝能力堪称一绝,想来是捷足先登了。
好心人陆老板还是多了一句嘴:“先说好了,你那心心念念的季小姐,可是一个样貌不凡的小公子。”
拿这话醒酒还差不多。
杨乱玉扯着的手一松:“你是故意唬我?”说完便扒拉开人群直奔后院。
不知为何,脑袋疼得更厉害了。
杨公子的心上人也不明白,送礼的送礼,送祝福的送祝福,为什么总有男人要谈婚论嫁?
刚挤进后院,杨乱玉走得极其不稳,又等不急要开口:“大当家!我来…我来提亲!”
苏鸿闻声,刚想开口回击,见来的是他,也只好咽下一口气:“杨先生,我师兄都说了是男儿身,谢谢先生喜欢,请先生有事便问,无事便可早些回去了。”
也不知道是第几个人了。
苏鸿有些烦躁。怎么谈婚论嫁的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能不能有哪家的小姐来啊?
小姐当然是有的,只不过冲在最前头的大都是男人。
要是让师父师娘知道外头的男人吵着要见秦穆烟,是要娶他们的宝贝徒弟。这……
像什么话!
正这么想着,季深和林墨清就朝这儿走过来了。
毫无形象可言的杨公子,正不顾苏鸿的阻拦,攥着秦穆烟的手直晃悠:
“季小姐!你快说你是季小姐!”
终究是酒没醒透。
林墨清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老季,你看看,这么多孩子都喜欢着我们家阿云呢。先前是灵先生,现在又是杨先生…”
季深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肃:“我广安只出彩这么一个男旦角,他们不信,倒也正常。更何况阿云这样的好模子,他们要来亲自确认,也是正常。”
一把男人说要娶秦穆烟,这也正常?
苏鸿心里百八十个不愿意,这可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师兄。
季深向一旁望:“陆老板,你们家这位杨公子是醉了,早些回去休息才是。”
陆碎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一边,竭力装作无奈样:“季先生说的是。”
说着就拎住了杨乱玉的后领给硬生生拽了出去。
“是你!杨乱玉头艰难地一转,“你小子先快我一步是吧!陆怀玉!”
“省点力气,杨小子,你陆老板可比你精明得多。”
幸灾乐祸的陆老板还不忘关心某人的智商,拖着哇哇鬼叫的杨公子出了后院。
秦穆烟望着人海涌动,心里莫名泛起一阵苦涩。
如今世人只记住了他姓季,名为季晓云。秦穆烟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淡忘了自己的名字,恍恍惚惚的,他总是能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
“从今天起,忘了你的过去种种,在这里,你便叫季晓云……”
“是……师父。”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子时】
【季公馆·庭院】
“云伶。”
秦穆烟捏起茶盏,那双金瞳里闪了闪。
“云烟当以山,伶穆安新停。”
季深一听,夸道:“好字。云伶,烟云过眼,伶人当歌。阿岚平时没少让你读书吧。”
那双眼里的光黯淡下去,秦穆烟捏着茶盏的手放下,没说话。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他不记得。
已是深夜,庭院里只剩下月色和树影,缝缝补补,织起细碎的光。
夏天似乎是一晃就过去了,明明还没有听够蝉鸣。
秦穆烟半撑着脑袋,目光从树影到砖瓦,再到夜幕,又收回来,藏起心事。他将那杯子对着夜色,杯里映出一点光来。
他只能抓住月亮。
“她死得冤。”
秦穆烟的脸转向季深,眼里有道不清的意味。
“师父,你说,我娘是不是死得冤?”
季深没想到他提起岚天湘的死,又忽觉是自己多言了,沉默良久才开口:“……你娘是为国而死,不能谈冤。”
眼前人不过二十,确已是千疮百孔。
这十几年来季深一字不提秦穆烟的父母,从来都是让他沉在戏里,世外的喧嚣,他不必知晓。
季深想,这世上不再有秦穆烟,只有季晓云。
好在有戏相陪,他似乎也不想再去探求笼外了。
秦家和岚家的尘埃,不该掩盖在他身上。
他想起那个院落,看到浑身是血的幼鸟。
那只是一场梦。
秦穆烟的脑海里晃过那抹翠绿,正这么想着,倏得对上了一双眼,和他梦里的那双绿瞳在一瞬间重合。
庭院围墙的砖瓦上正伏着一只猫,云雾散开,月光像是被撕裂。
秦穆烟注视他良久,只觉得这双眼里散出的幽光越发的亮。
照进了哪片尘埃?
他总觉得这个小东西也在端详他,面上不觉带出了笑。
猫的眼沉静无波,藏不了太多秘密。
季深已经起身:“早些休息。”
秦穆烟只点点头,也起了身,目送他离开。再回头时,那猫已不见了。
二十的这一夜竟意外的安心,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
被噩梦裹挟的苦果,万柄刀尖直刺进胸膛。
绽开了谁的梦境?
*注:“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出自《霸王别姬》
继楔子后的第一章内容终于写完啦,感谢每一个点开这本书的读者!(送花花)
至于灵公子和杨公子失望而归后又会生整出什么样的幺蛾子呢……
安以山:什么时候能让我说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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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伶烟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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